她不知道沈楼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将青妩解下,?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闭上眼。或许是……已经准备好不再醒来。
    一时气氛凝滞。
    “砰砰砰——”
    沈柠方一出神,?就被巨大的声响惊醒,?姚雪倦跪伏在地,身体打着摆子,不断冲沈缨嗑着头,?很快额前晕开一滩血迹。
    阿罗上前制住她,姚雪倦惶然抬头,沾满了土:“雪倦求前辈救救大公子!求您!”
    沈缨语气平平地开口:“我的儿子自有我救,何须你求。”
    姚雪倦被刺得毫不留情,?脸上一阵尴尬。
    沈缨不看她,弯下腰,?取过那一枚碧灵丹。
    那一刻,?原问水的手掌乃至身体,?都抑制不住地颤栗。
    曾经他只是青杏坛一名不能自保的小弟子,?只能于暗处,?望着自己的师姐围着冷漠的剑客转,一颗心都扑在剑客的身上。
    他的师姐温柔、善良,有着天下间最出色的医术。连愚尊那样刻板的老不死,?都说假以时日,师姐成就还将在他之上。
    可惜,他和青杏坛当作宝贝珍惜爱护的人,?冷心冷情的剑客却从不肯低下高昂的头予之一顾。
    或者说,沈缨的脚步从来就不曾为追逐在身后的目光停留。
    原问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似自嘲又似悲愤,语调轻忽地像是一阵烟。
    “堂堂剑圣,也有为旁人妥协、甘愿领死的一天?”
    沈缨眸光很淡:“人固有一死,谁也不能幸免。”
    原问水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失落。
    二十年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最美的梦境也不过就是沈缨能屈服,能认这个怂!
    他认识了沈缨很久,非常久,久到亲眼见证过当年横空出现在武林,惊艳了那一代人的倨傲剑圣,最辉煌绚烂的年月。
    印象中的沈缨,从不会为任何人垂下眉眼,从不会因任何人的死亡而驻足不前。
    青睚在手,天上地下,万物皆斩!
    年少的原问水非常憎恨沈缨,憎他嚣张跋扈、恨他一意孤行,误了师姐的性命。
    不只是他,太过光华灼灼的年轻剑客,衬得无数同代人如同鱼目,连明面对敌都不敢,只能缩在阴暗角落里,盼着他跌个大跟头,由云端摔落尘埃,再也爬不起身。
    姜问雪死的那一天,原问水失去了会耐心指导他医术、温柔肯定他的师姐。
    原问水盼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亲眼看着沈缨低声下气,不得不容忍他、向他妥协的这一天。
    他原以为自己会十分快意。然而却没有。
    沈缨老了。
    两鬓斑白,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无人可触及的仙神。
    他为救子风尘仆仆翻山赶海而来,守在这阴暗不见天光的冰寒地道中焦虑无措,明知道碧灵丹有害无益,却别无他法、不得不妥协。
    天之骄子已经远去,如今原问水眼前的,只是一个苍老了很多,锋芒也收敛了很多的男人。
    他心中忽然有些隐秘的不舒服。
    能让师姐不惜一切追赶、乃至付出生命救下的人,明明是桀骜不驯,却无人能说出一字不好的天才剑圣。他当时也只配躲藏在阴影中窥伺,即便再不甘也必须承认,沈缨的剑和他的人一样至艳至绝。
    而今抬头,那张俊美的脸与二十年前变化不大,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沈缨似乎就在昨日。
    岁月如刀,星罗斗转。
    青睚剑断,斩断的不只是那一柄名剑,还有剑客的骄傲,沈缨终于肯在他面前低头,那些骄矜棱角被时光一点点磨平。
    原问水一阵恍惚,师姐……如果你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呢?
    开心?亦或难过?
    沈柠气息不稳,一把按住沈缨的手:“爹,不能吃,我们再想办法,我不信就没有其他法子!再等等!”
    阿罗沉沉开口:“我和主人在这里守了几天,能试的法子都试过。这整间暗室都是精钢浇铸,没有机关,也没有预留锁位,是个完全封死的绝地。不硬开,没办法救出大公子。”
    沈柠相信这番说辞,以原问水的疯|逼|劲儿,如此损人不利己的事完全干得出来。他甚至能豁出性命就为了让沈缨痛苦,神经病的思路你别猜,猜就是有毒。
    她也相信自己爹的能力。沈缨和阿罗两人在这里这么久,都没有更好的法子,那暴力破解就是唯一的路。
    阿罗转向沈缨:“主人,请让我服丹,我也是宗师境。大公子不能再拖了!”
    “爹,我已经到了宗师境临界,我来吃吧,没准儿我吃了也能超越宗师境。”沈柠唇角一笑,故意轻松地说:“我服过涅槃丹,体内有洛姑姑的内力护着,还修习了《山海卷》心法,同根同源,应该没事儿。”
    萤石洒下的朦胧光影中,少女持剑而立,笑意疏朗,双眸坚定,如最上等的琉璃,美得令人怔忪。
    顾知寒一时被她这一笑摄去魂魄,从初见就被她把好感值拉满。
    他一直都知道沈柠又执着又洒脱,这是她身上一举一动、由内而外散发的矛盾气质。
    很多事常人轻易就会放手,她偏偏执着,比如剑道、比如情;很多事常人难以放下,她偏偏格外洒脱,比如名声、比如命。
    女剑圣都是这么飒的吗?真是有点羡慕柳燕行……
    他上前拉住沈柠,眉眼中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眼尾一勾,如春花乍放、暖日融融。
    “小嫂子你功力不够,我修习的是《地卷》,真论起来,你们不够格,不如我来咯。”
    他说完就去拿那枚碧灵丹,被沈缨一掌格开,“你们功力都不够,不必再争。”
    沈缨一眼扫向从刚才起就异常沉默的柳燕行,厉声吩咐:“我若有事,你带阿柠离开,不要管我和阿楼,知道么。”
    柳燕行神思不属地点头。
    沈柠始终不肯松开拦着的手,沈缨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放缓语气:“好孩子,听爹的话,松手。”
    “不行,我绝对不让你吃这鬼丹药!”
    “那阿楼呢?他等不了。”
    沈柠无言。沈楼被吊着的身影死一般的安静,她心底有巨大的恐慌,不知道再拖下去的每一秒,是否会是害死沈楼的最后一片雪花。她甚至不敢想是不是沈楼已经死了,或是等他们想出办法救他时,却已然晚了。
    放弃沈楼,也绝对不行!
    沈楼欺负了她十来年,但当年剑圣爹不在,也是沈楼持剑,牢牢护在王家大门前,寸步不让。
    沈缨只在面对小女儿时,脸上才带上温情,“还不信爹吗?没事的,松手,咱们把你哥哥接出来,就回家。”
    十来年过去,沈缨对自己的小闺女,仍然像对小孩子一样,生怕她疼了伤了,从不肯同她用武。此时情急,迫不得已只得以最轻的力道在沈柠腕上一拂。
    沈柠骤然酸麻,不得不松开手后退两步,碧灵丹落下——
    沈缨伸手去接。
    手指碰到丹药的前一秒,变故陡生!
    沈柠眼前一花,只觉身侧一阵疾风,一道身影如流风回雪,倏然飘过,先一步去夺丹药。
    沈缨眉尾微凝,手上汹涌气劲暴涨,正冲那白影打去。
    一道无形气劲应声而起,随之顾知寒同时打来另一道气劲,三方力道无声无息撞在一起,电光火石间如暗潮激流相撞,消弭于无形——
    沈缨胸口一震。
    柳燕行强行止住后退的步子,硬是逆势上前,一把将碧灵丹抄在手中上,行云流水般抛入口中。
    顾知寒连连后退四五步,半跪于地,边咳嗽边朗声大笑,“老柳,我这默契如何?”
    显然,从沈缨手中抢下东西让他畅然痛快!忍不住自得!
    “谢了。”柳燕行吞下丹药,放下心,也忍不住笑道:“我与沈前辈功力仿佛,又活不了多久,碧灵丹诸多缺陷,于我这将死之人无碍,岂非最合适不过!”
    沈柠被忽然的变故惊呆,一时脑子转不过来。
    沈缨和阿罗神色都有几许复杂,向来面不改色的剑圣怔了怔,惋惜道:“小子不错,可惜。”
    柳燕行笑得肆意:“碧灵丹如雷贯耳,早想一试,前辈无须介怀。”
    沈柠这时才回神,焦灼地扑过去问他:“怎么样!”
    她是不想她爹死,可也不需要事事都由柳燕行来扛。这人感情还抗雷背锅救人替死一条龙干上瘾了是不是?还是觉得自己牛|逼迟早要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儿了?
    这tm谁给他的错觉?
    柳燕行明知她是焦虑自己身体,却故意开了个玩笑:“嗯,丹药有点甜,还不错。”
    “我不是问你这个!”沈柠脑子嗡一下涨开,手下控制不住力道,忍不住拽了他一下,“你什么感觉?这他|妈什么鬼丹!”
    柳燕行被推得踉跄了一步,看沈柠哭丧着脸,急的整张脸都白了,有意逗她缓缓气氛:“阿柠,轻一点,刚吃了毒药好吧。”
    沈柠眼眶立刻红了,“那你抢什么抢?毒药也抢,还嫌死得不够快是吧!”
    剧烈的疼痛如汹涌的海浪一层层漫上身体,柳燕行看人真的被自己逗得快哭了,无奈道:“玩笑话,这个碧灵丹的药效不算疼。”
    俊美的男子浑身力气已失,慢慢靠着墙壁,呼出的气息已经带上了灼热,暴虐的力道在血脉中横冲直撞,仿佛要撕裂身体。
    其实柳燕行没说谎,对他来说真的不算疼。他太熟悉疼痛了,沈柠没给他涅槃丹之前,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承受这种痛苦。
    只要疼惯了,忍过这一阵儿,疼到麻木就好了,柳燕行有经验,也能很好地控制住。
    他靠住墙,萤石光线又昏暗,旁人便看不到他微微颤抖的背。除了泛白的唇色,和额上密密麻麻的大滴汗珠,单看外表,甚至比已经慢慢熬到稳定的姚雪倦还要轻松。
    暗道中的人俱都无言,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事实绝不可能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轻松,但碍于沈柠在,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拆穿,只是默默地等着柳燕行熬过这一场,把空间交给了那两人。
    连原问水都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他不出声,又有沈缨在场,他带来的其他人更如锯嘴葫芦一般。
    沈缨向来看不惯柳燕行和女儿过于亲密,此刻却拖着原问水走远了一些。悲同和姚雪倦也跟着走开。
    阴翳的通道中,只能听见克制不住地重重喘息,以及那个靠着墙,始终不肯滑落的影子。
    “别骗我了,怎么可能不算疼。”沈柠小声说,闭闭眼,不想看他痛苦的样子,下一刻又睁开眼,强迫自己去看,牢牢记下眼前人的每一刻。
    再过两个月,这些痛苦的画面也会成为奢侈,她将彻底失去这个人。
    失去从相遇起,就一次一次救她,把命都交给她的人。
    疼痛已然彻底爆发,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柳燕行迷迷糊糊间感到鲜血从唇角漏出,经脉中狂暴的真气像软刀子一寸寸在体内凌迟,但他无暇注意,他只看得见身边小姑娘清澈的眼眸中水雾濛濛。
    沈柠很美,一双眼尤其美,纯洁剔透,宛如星子。
    她在哭。
    那一刻柳燕行心窍微微一酸,本就因疼痛麻木迟缓的思维半晌转不过来,只知道沈柠在哭。
    他抬手,几乎没有力气,明知自己这时候很可能控制不住力道弄疼了沈柠,还是忍不住抚上她脸颊,以指尖缓慢地去擦拭那些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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