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汝到了正院,由丫鬟回禀后,便进了王氏的屋子。
    一挑门帘,屋内的笑声与谈话声霎时消失,安静了下来。
    谢汝早已习惯了这场景,仿佛她每到一处都有叫人安静下来的功效。她面不改色走上前,朝着王氏福礼。
    “母亲。”
    王氏脸上的笑意淡了,“来了。下月初二是陛下的万寿节,届时陛下会在前朝宴请百官,皇后娘娘在后宫也会摆宴,邀文武百官的家眷们共赴盛宴,你与我们同去,这几日便准备起来入宫的衣服吧。”
    谢汝错愕地怔在远处,“我……也去吗?”
    她记着,这样的宴席她向来没有参加的份,这还是头次。
    蓦地回想起沈长寄才说过的话,难道这是因为他吗……
    王氏“嗯”了声,抬了下手,有婢女捧了一匣子过来,她打开,亮出了里头的首饰。
    “从前送你的那些旧了,这是今年的新款式,你们姐妹三人都有,寿宴那日莫要戴那些旧款式了。”
    谢汝上前接过。
    谢窈在旁边闷不做声。
    交代完了事,王氏便叫谢汝回了,她与这位庶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人才一出门,谢窈便轻声开了口。
    “娘,为何叫她去,我当你方才与我开玩笑呢。”
    谢二公子谢璋向来不喜欢那个二妹妹,附和道:“是啊娘,咱们回回出门都不带那个闷葫芦,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从小见了我就没好脸色,一点也不讨喜,她又是个养在外头多年的,您带她出去不怕给咱家丢脸吗?”
    谢窈微低了头,半边侧脸隐在阴影中,瞧不清神色,她轻声道:“上回她去百日宴,冯轻罗对她一通奚落,还有她生母那事——”
    谢璋赶紧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叫她住口。
    王氏扫了一眼噤声的兄妹二人,不慌不忙,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才淡淡道:“说完了?”
    兄妹二人不敢吱声,都知道谢汝的生母是不可提的禁忌。
    十七年前,谢父酒醉于秦楼楚馆,与谢汝的生母有染。
    烟花之地的女子原是不该有子嗣的,或许是偶然机遇得了广宁侯的青睐,叫那女子起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她偷偷生下了谢汝,后又带着孩子登了侯府的大门。
    当时的广宁侯已有正妻,乃是郦京城第一世家大族王氏。王家世代簪缨,祖上出过的首辅、太傅不知几何,官至六部尚书或是各司主事的更是不胜枚举,王氏出身高贵,如何能容忍丈夫与风尘女子有牵扯,更何况还多出个孩子。
    昔年之事闹得很大,甚至惊动了宫里,这对母女无论是于王家还是侯府而言,都是丑事一桩。
    这些年王氏不愿见谢汝,府上众人更是对这对母女能不提起便不提起。
    谢窈想不明白,为何这次万寿节如此盛大的宴席,要带着谢汝去。
    王氏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有些疲倦,轻声道:“这次宴饮的名单是由首辅拟定,各家的子女不论嫡庶,全都要去,说是这样才办的热闹。”
    谢窈一听是沈长寄,脸微微泛红,“可是娘,您应当是不愿意带她的吧……首、首辅他……他又不知我家几个孩子,再说了,那日他在前朝应酬,管不了后宫的事啊。他又不知道。”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世子谢璮突然开口:“今日偶遇首辅大人,他破天荒地与我聊了两句,说陛下有意在各世家中为三皇子寻一位才貌皆出众的适龄女子为皇子妃。”
    谢璮没什么表情地抬眼看着自己的胞妹,“他叫我带着三个妹妹去。”
    “三个”二字着重强调。
    谢窈吃惊地回望,“他如何知道谢家有三个女儿?!”
    他对自己家如此了解,难不成他也对她……
    谢窈的脸愈发红。
    “他是首辅,更是玄麟卫掌权者,各世家有什么事是他不清楚的?”
    谢窈失望地“哦”了声,也对。
    三皇子是沈贵妃所出,与沈长寄是表兄弟的关系,如今是十七,比谢窈和谢汝都小一些。
    门外的谢汝听到此处,抿了抿唇,这才离开。
    果真是他。
    她回房的脚步愈发轻快,很快便回到了小院。她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抚了抚跳的很快的心口,忐忑不已。
    有什么可紧张的,或许他已经离开了呢。
    他应该是离开了吧,毕竟公务那么忙,还要避着藏在暗处的敌人,他能抽时间过来已然十分不易了,方才她离开,此去不知多久。
    沈长寄该是离开了吧。
    谢汝反复做着安慰,告诉自己若是开门未见到人也不许失落。
    想是这样想的,可当她推开门,屋内真的空无一人时,沮丧还是如期而至,落寞的情绪将她包裹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来了月事,身子不舒服,所以她的情绪起伏才会这般大吧。
    谢汝垂下眼,反手将门关上。
    玖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都这般晚了,也不知帮她把被褥铺好。莲月也学会偷懒了,不知道准备热水,伺候她洗漱。
    快到戌时,外面已经全黑,屋子里连盏灯都没有,黑黢黢的一片,让谢汝的心也坠到了一口暗黑的窟窿中,令人压抑的氛围里,黑夜滋生了更多的愁绪。
    谢汝关上门,摸着黑坐到了床榻上,双目无神地靠着床架,一言不发。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外头的蝉鸣还在聒噪,叫得人心烦意乱。
    小腹开始有了钝痛的感觉,午后服用的药剂失了效力。
    无人记得她该服药了吗?
    若是还在沈府时,沈长寄定会将她的一切都照顾得好好的。
    她突然好想沈长寄啊。
    奇怪了,明明从前在慈明寺生活时,这些事都是她自己做的,也没见委屈过。
    果然,由奢入简难,她被沈长寄惯坏了,这才一个月啊。
    沈大人,坏透了。
    即便将她送回了谢家,也想方设法地叫她不得安宁,叫她总是惦念着他。
    谢汝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闯入熟悉的低笑声,随后她整个人又落入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又在气什么呢?”
    谢汝被吓了一跳,心口怦怦地,心脏使劲地在胸腔跳着。
    她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很快又放了松,不由得埋怨起来,“你躲在哪了,神出鬼没的。”
    沈长寄拍着她的后背,“我在房梁上,等你等得快睡着了,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瞧你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有些稀奇。”
    原以为她是在别人那受了委屈,可看了一会又觉得不像。
    他目力极佳,借着浅淡的月光,将她失落的表情尽收眼底。
    稍微思索便知是怎么一回事,担忧之余,更多的是高兴。
    谢汝听出他话中的幸灾乐祸,拧了他一下,“你怎么这么坏!见我不开心,你就这般得意吗?”
    “是,”他厚颜无耻地承认道,“见你这般惦念我,我心甚悦。”
    谢汝说不出话来。
    她可不敢再说一句油嘴滑舌、甜言蜜语,以她对首辅大人的了解,定会再给她接一个“俱是肺腑”,到时羞窘的还是自己,与人比脸皮厚,她是自愧不如的。
    二人又耳鬓厮磨了会,沈长寄还要回去处理公务,他看着她睡着后,又悄悄地离开了谢家。
    ……
    很快,到了八月初二,万寿节这日。
    王氏特意叮嘱过,叫谢汝同他们一起入宫,于是谢汝便没有乘柳愫灵的轿子。
    谢家的两位公子早些时候与广宁侯已经进了宫,前朝的宴会比她们早开始半日。
    前朝的宴请是接受外邦使臣与文武百官的朝贺。而身份高一些的,与皇族沾亲带故的世家们,除却前朝的,还会于结束后,到皇后娘娘办的宴席上,与家眷会合。是以皇后办的这场更似家宴。
    有谢汝在轿中,马车都变得安静了。
    王氏近年吃斋礼佛,心态平和了不少,见着谢汝不再冷目相对,却也亲热不起来。
    倒是谢窈轻轻柔柔地说道:“这些年你在寺里,对京中的人情世故知之甚少,到了席上莫要乱说话。”
    谢汝默不作声,只听着。
    “入了宫定要谨言慎行,好在你性子绵软,若是无意冲撞了贵人们,好生赔个罪便是了。”谢窈一心为她道,“你也是侯府的姑娘,出门在外代表的是侯府的脸面,谨记莫要多生是非。”
    谢三姑娘谢妗闻言侧目看过来,谢汝倒是面不改色,从容地颔首,“记下了。”
    谢汝与谢妗皆是庶出,但谢窈这话分明是只讲给她一人,好似她一定会犯错一般。
    “大姐姐,一会儿我想跟着你,你入宫的次数多,认识的人多,懂的也多。”谢妗突然插话。
    谢窈将耳边鬓发挽起,温婉地笑了,“成,带上你。”
    她说完以后用余光瞟谢汝,见对方神色如常,她捏紧了帕子,又垂下了眸。
    谢家与皇宫离得不远,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
    入了宫门,由小太监领着,穿过悠长的宫巷,抵达了宴饮的宫殿。
    后宫的宴饮会在申时左右开始,先由教坊艺人进行表演,再由皇后娘娘向众家赐宴。
    整场宴席歌舞不绝,还有从民间请来的艺人表演戏耍杂技。
    王氏坐在夫人列席,不与孩子们在一处。谢窈与谢妗相携去找了其他世家姑娘,一帮人聚在一起,吃喝谈笑热闹极了,谢汝独自一人坐在席间,看得目不转睛。
    “哎,你那个妹妹跟你一点都不像。”有人推了下谢窈。
    “六公主,这你就不知了,那位姑娘与我们都不同呢。”
    六公主来了兴趣,“怎么说?”
    “没什么说法,别问了。”谢窈忍着不耐,“此处甚是无聊,我们出去玩投壶吧。”
    六公主不依不饶,“不行,得说。”
    有人捂着嘴笑,“那位姑娘啊,出身不好。”
    六公主恍然,看向谢汝的目光中带了鄙夷,“原来是她啊,这大好日子怎么把她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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