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市场买了一本《新月》,读完罗隆基先生的论文之后,再读《四十自述》,这是《在上海》的下半篇,胡适之先生讲他自己作诗文的经验,觉得很有趣味。其中特别是这一节:“我记得我们试译thomas campbell的‘the soldier's dream’一篇诗,中有scarecrow一个字,我们大家想了几天,想不出一个典雅的译法。”这个scarecrow不知道和我有什么情分,总觉得他是怪好玩的东西,引起我的注意。我查下页胡先生的译诗,第五六两句云,“枕戈藉草亦蘧然,时见刍人影摇曳,”末后附注云,“刍人原作刍灵,今年改。”案《礼记》檀弓下郑氏注云,“刍灵,束茅为人马,谓之灵者,神之类”,可见得不是田家的东西,叫他作刍人,正如叶圣陶先生的“稻草人”,自然要好一点了。但是要找一个的确的译语,却实在不容易。所谓华英字典之流不必说了,手头也一册都没有,所以恕不查考,严幾道的《英文汉诂》在一九〇四年出版,是同类中最典雅最有见识的一本书,二十七八年来我这意见还是一致,记得在“制字”篇中曾有译语,拿出来一翻,果然在第一百十节中有这一行云,“scarecrow,吓鸦,草人用于田间以逐鸟雀者。”这个吓鸦的名称我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今天翻了出来,大有旧雨重逢的快乐,这明白地是意译,依照“惊闺”等的例,可以算作一个很好的物名,可是,连他老人家也只能如此对付,更可见我们在刍人草人之外想去找更典雅的译名之全无希望了。
    日本语中有案山子这个名称,读作加贺之(kagashi),即是吓鸦。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五农具部中有这一条,其文云:
    “《艺文类聚》,古者人民质朴,死则裹以白茅,投之中野,孝子不忍父母为禽兽所食,则作弹以守之,绝鸟兽之害。
    案,弹俗云案山子,今田圃中使草偶持弓,以防鸟雀也。备中国汤川寺玄宾僧都晦迹于民家之奴,入田护稻,以惊鸟雀为务,至今惧鸟雀刍灵称之僧都。”
    上文所引《艺文类聚》原语多误,今依原书及《吴越春秋》改正。陈音对越王说,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大约是对的,但是说弹起古之孝子,我颇有点怀疑,弹应该起于投石,是养生而不是送死的事罢。《说文解字》第八篇云,“弔,问终也,从人弓,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故人持弓会驱禽也。”《急就章》第二十五云,“丧弔悲哀面目肿。”颜氏注,“弔谓问终者也,于字人持弓为弔,上古葬者衣之以薪,无有棺椁,常苦禽鸟为害,故弔问者持弓会之,以助弹射也。”先有弓矢而后持弓弔丧助驱禽鸟,这比弹说似近于事实,虽然古代生活我们还未能怎么知道。或者再用刍灵代人持弓,设在墓地,后来移用田间,均属可能,不过都是推测渺茫之词,有点无征不信,而且我们谈吓鸦也不必苦苦研求他的谱系,所以就此搁起似乎也没有什么妨碍。
    日本语加贺之的语源解释不一,近来却似乎倾向于《俚言集览》之旧说,云起于以串夹烧灼的兽肉,使闻臭气,以惊鸟兽也,故原语的意思可解作“使嗅”。川口孙治郎在所著《飞之鸟》中卷论案山子的地方说飞南部尚有此俗,田间植竹片,上缠毛发,涂猪油,烧使发臭气,以避野兽。早川孝太郎编《野猪与鹿与狸》中讲三河设乐郡村人驱野猪的方法,其一即是烟熏,“用破布为心,上包稻草,做成长的草苞模样,一头点火,挂竹竿尖上,插于田边。有极小者,夏天割草的女人挂在腰边,可避蚊虻,野猪闻布片焦臭气味亦不敢近也。”书中并图其形,与草人亦相去不远。二书皆近年新刊,为乡土研究社丛书之一,故所说翔实可信,早川氏之文尤可喜。
    至于案山子三字全系汉文,日本不过借用,与那使他嗅是毫无关系的。这是怎么来的呢?《飞之鸟》中卷云:
    “《嬉游笑览》云,惊鸟的加贺之,或写作案山子,是盖由于山寺禅僧之戏书罢。但是还不能确定,到了《梅园日记》,才说得稍详,今试引其大要于下。
    据《随斋谐话》,惊鸟偶人写作案山子,友人芝山曰,在《传灯录》《普灯录》《历代高僧录》等书中均有面前案山子之语,注曰,民俗刈草作人形,令置山田之上,防禽兽,名曰案山子。又《五灯会元》,五祖师戒禅师章有主山高,案山低,主山高,案山翠青青等语。案主山高,意为山之主,案山低,意当为上平如几案。低山之间必开田畴事耕种,惊鸟草人亦立于案山之侧,故山僧戏呼为案山子,后遂成为通称欤。”
    上文征引层次不甚清,又虑有阙误,今姑仍之,只一查《景德传灯录》,在第十七卷洪州云居山道膺禅师条下有这一节:
    “问孤迥且巍巍时如何,师曰,孤迥且巍巍。僧曰,不会。师言,面前案山子也不会。”
    注不知是那里的,我查不出,主山案山到底怎么讲我此刻也还不大明白。但是在第二十七卷找到了拾得大士的一件逸事,虽然没有说案山子,觉得仿佛有点儿关连:“有护伽蓝神庙,每日僧厨下食为乌所食,拾得以杖抶之曰,汝食不能护,安能护伽蓝乎?此夕神附梦于合寺僧曰,拾得打我。”把金刚当作案山子,因为乌鸦吃了僧厨下食,被和尚打得叫苦不迭,这里边如没有什么世间味,也总可以说有些禅味的罢。
    中国诗文讲到案山子似乎很少,我是孤陋寡闻,真一句都想不出来,还是在《飞之鸟》里见到一首七绝,说是宋人所作,其词曰:
    “小雨初晴岁事新,一犁江上趁初春,豆畦种罢无人守,缚得黄茅更似人。”
    在日本文学里案山子时常出现,他有时来比落拓无能的人物,有时是用他的本色,这在俳句中尤为普通,今举两三句来做例,虽然这种诗是特别不能译的,译了之后便不成样子,看不出他原来的好处来了。
    田水落了,细腰高撑的案山子呵。(芜村)
    身的老衰呵,案山子的面前也觉得羞惭。(一茶)
    夕阳的影,出到大路来的案山子呵。(召波)
    每回下雨,老下去的田间案山子呵。(马琴)
    偷来的案山子的笠上雨来得急了。(虚子)
    末了一句是现代的诗,曾经被小泉八云所赏识,说只用了十七个拼音成一句诗,描写流浪书生的穷困,此上想加以修正恐怕是不可能的罢。临了我想一看英国诗人怎样地歌唱我们的案山子,便去找寻胡适之先生所译的那篇“军人梦”的原诗,最初翻阅奥斯福本《英诗选》,里边没有,再看《英诗金库》,居然在第二百六十七首找到了。可是看到第六行却大吃一惊,胡先生译作“时见刍人影摇曳”的,其原文乃是“by the wolf-scaring faggot that guarded the slain”,直译是“在那保护战死者的,吓狼的柴火旁边”,却不见案山子的踪迹。我用两种小丛书本来对比,结果是一样。因为甘倍耳先生的诗句,引起我对于案山子的兴趣,可是说了一通闲话之后回过头来一看,穿蓑笠持弓矢的草人变了一堆火烟,案山子现出使他闻闻的本相来了,这又使我感到了另外一种的趣味。今天写完此文,适之想正在玩西湖罢,等他回北平来时再送给他看看去。
    二十年十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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