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醒时已是在晚上,睁开眼时,面上皆是泪。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疲惫的厉害,难过的厉害。她怕极沈邵,怕到甚至连梦里,都是她反抗不能的他强硬的力道,她怕到在梦里颤抖。她还梦到了陆翊,梦到他血淋淋的死在战场上,被敌人砍下了双臂,她想去救他,可双手双脚皆被绑了铁链,沉重的枷锁锢着她,她寸步也走不了,她一回头,便撞上了一件明黄的龙袍,她看不清穿着龙袍的人,那人的脸被阴云笼罩着……
    沈邵一直坐在床榻旁,瞧着永嘉梦魇到惊醒,他去握她的手,一片的冰凉。
    永嘉怔怔的躺在床榻上,她感受到手掌的温度,侧头看去,最先入目的,是明黄的龙袍,永嘉身子一抖,她目光沿着龙袍向上,触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永嘉猛地甩开沈邵的手,从床榻上坐起身,她瑟缩着身子,不住的向后躲。
    沈邵目色一沉,他看着永嘉的反应,向她靠近,他牵起她的手:“怎么了?做噩梦了?”
    永嘉想要抽回手,却被沈邵用力握着,她抬眸去看他,与他目光交汇,她望着他的眼神,慢慢的似乎从梦境中冷静下来。
    沈邵感受到永嘉平静下来的情绪,他又靠近她,抬手将她搂在怀里,安抚着轻拍她的背:“不怕不怕,有朕在,不怕…”
    永嘉倚在沈邵怀里,听着他口中的话,忍不住轻轻颤抖。
    “我想见我母妃。”她太久没有去行宫了,她不去,姜尚宫也不去,她怕母妃会担心,会起疑。
    沈邵闻言,轻拍永嘉的掌心一顿,他低头望着怀中的人,目下是她额前透着冷汗的苍白肌肤。
    “过两日,待你身子好些。”
    “我没病…”
    “过两日,”沈邵重复:“听朕的话。”
    何院首回去查了几日的典籍,也没能决出个定论,只能还是给永嘉开些安神调养的方子。
    永嘉为了能出宫见母妃,沈邵端来的汤药,她都听话的喝了。
    养了几日,沈邵见永嘉面色好了许多,也不再恶心干呕,心以为她是大好了,便放她出了宫。
    永嘉走后,沈邵空闲下来,正打算批堆积下来的折子,一旁的王然上前提醒。
    “陛下,今日是十五,照例您该去皇后娘娘宫里…午膳的时候,淑华宫已经来人请过一次,当时殿下在,奴才说您忙着…现下就快到晚膳的时辰,陛下可要去淑华宫看看?”
    沈邵闻言,恍然想起自己已多日未进后宫,他想着永嘉最早也要明日才回来,便道:“去皇后宫里吧。”
    白毓晚今夜精心打扮过,早早站在淑华宫外等候圣驾,见到沈邵的身影,远远的便跪地低身请安。
    沈邵走到皇后身前,朝她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欲松开时,被皇后轻轻反握住。
    沈邵稍有意外,侧眸去看皇后,见她面颊微红,感受到他的目光,轻轻垂下头。
    沈邵轻眯了眯眸。
    淑华宫今夜的菜色,一看便是格外精心准备过的,沈邵净了手后落坐,白毓晚亲自递上手帕,沈邵擦干了手,又亲自接过。
    桌子上备了酒,白毓晚拿起酒壶,替沈邵斟酒:“这是妾身亲手酿的,陛下尝尝。”
    沈邵应了一声,端起酒杯,浅尝一口,道了句:“不错。”
    白毓晚闻言,面上笑意愈浓,她红了红耳朵,又亲自侍奉沈邵用膳:“妾身听闻陛下近来政务操劳,特意教人做了莲子羹,陛下可要先尝一些?”
    白毓晚见沈邵点头,连忙用小碗盛了来,双手奉上。
    “皇后不必忙了,坐。”沈邵端着碗,吃了口莲子羹,对身旁格外殷勤的皇后道。
    白毓晚闻言却一时未动,她又拿起酒壶,替沈邵的杯中斟满酒,她小脸有些红:“妾身不累…妾身想亲自侍奉陛下…”
    沈邵将碗中的莲子羹吃光,放下碗,听皇后所言,未再说什么。
    整个晚膳,白毓晚忙前忙后,小心体贴,细致入微。
    用过膳后,又奉上了茶。
    这时辰,沈邵原是该走了,他接过白毓晚奉来的茶,喝了两口,忽听她在一旁低声问他。
    “陛下今晚还走吗…不如留在妾身宫里……”
    沈邵闻言抬眸,他看向一旁的皇后,灯下,一张小脸透着嫣红,害羞到了极致。
    沈邵想了想,放下茶盏:“也好。”
    白毓晚闻言,面上忍不住欣喜,一时小脸更红了,双眸亮晶晶的望着沈邵,难藏其下的羞涩。
    淑华宫内殿,白毓晚亲自侍奉沈邵宽衣,她跪在他身前,抬手解了玉带,又起身帮他脱下龙袍,内衫,最后只留一件中衣,又脱了鞋,侍奉沈邵先上榻。
    沈邵拿了本书倚在床榻上看。
    白毓晚兀自宽了衣衫,坐在不远不近处的妆台前,卸掉妆发,她时不时望向沈邵,忽而开口:“陛下…妾身已许久未见到长公主,不知姐姐近来在忙什么?”
    沈邵闻言,执书的手微微一滞,他面无表情,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朕也不知,皇后寻她有事?”
    “妾身确有一事想问姐姐,可想着还是要先问过陛下才是。”白毓晚放下梳子,一步一步朝床榻处走,她在床榻边坐下:“姐姐与宋家的婚约解除也近半载,如今云英未嫁,只怕时日久了,蹉跎了好年岁。”
    沈邵目光落在书卷上的字里行间,他听见皇后的话,目下的字句竟一时看不懂,他眯了眯眼眸,合上书卷,看向皇后:“天色不早了。”
    皇后闻言,忙拿过沈邵丢在榻上的书,从床榻起身,朝不远处的小书阁处去,她将书放好,又走回来:“陛下…妾身惭愧,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能够成全。”
    沈邵盯着皇后,慢慢从床榻上撑坐起身。
    白毓晚低身跪在榻前:“妾身的兄长,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与姐姐年岁也相仿,之前除夕宫宴时,两人也曾见过,妾身是想,若有可能亲上加亲…当然了,还是要看姐姐的意思,不过陛下若是愿意成全妾身兄长的一番痴心,想来姐姐也是听凭圣意的。”
    白毓晚话落,寝殿之中一时沉寂,只剩未灭的两盏燎燎烛火,摇曳晃动。
    榻上,沈邵眸底的神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注视地上跪着的皇后,冷声开口:“后宫中的事是不是太清闲了?”
    白毓晚闻声一怔,她愣愣仰眸望着沈邵,一时没能回神。
    “那看来就是太清闲了,皇后管着后宫还不够,还要将手伸到长公主的婚事上,朕看皇后未免管的太宽了些。”沈邵冷笑着,出口的话未曾留情面。
    白毓晚彻底愣了,嫁来至今,她从未见过陛下发脾气,更从未挨过一句重话,如今她听见沈邵的骂,除了震惊意外,更多是惊慌失措,她怕的一时急红了双眼。
    “不…不是…陛下…妾身…妾身只是心疼姐姐……”
    “心疼?”沈邵眯眸:“朕是短了她吃短了她喝?金尊玉贵奉着的长公主,轮得上谁来心疼?”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白毓晚彻底哭起来:“妾身并非此意,妾身只是觉得,长公主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也该议亲,妾身也都是为了姐姐好,妾身就是怕姐姐这样神仙似的人,若被岁月耽搁了,岂非是辜负了上天的宠眷,妾身并无他意,妾身都是为了姐姐着想,妾身以为…与姐姐尚算交好,便自作主张的想替姐姐来问一问陛下,妾身并非是想置喙长公主的婚事,妾身只是单纯的考虑姐姐…”
    “那日除夕宴兄长进宫,姐姐与兄长交谈甚欢,兄长自也是对姐姐倾慕不已,几番来求妾身,妾身见兄长对姐姐是一片痴心,定然是不会辜负姐姐的,便想着,若是真有缘分,也算促成一段良缘,便想先来问一问陛下的意思,妾身自然全听陛下的吩咐。”
    “痴心?”沈邵盯着皇后:“朕看你哥哥是痴心妄想,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娶长公主?”
    “是,是,妾身知道哥哥是个没出息的,自然是配不上长公主殿下,妾身只是想着能亲上加亲…”
    沈邵闻言冷笑一声:“亲上加亲?朕没看出来你们白家竟还有这等心思,是不是朕娶了你,你哥哥就要娶长公主,要不要白家再多送来几个女儿,给朕当贵妃,再选两个嫁给大王爷…还有惠王,也还没娶妻,惠王妃是不是也要从你们白家挑选?”
    白毓晚已经懵了,她跪在地上,眼睛哭得有几分肿,嗓子也哑了,她连忙摇头,又不住的磕头请罪。
    “陛下恕罪,妾身真的并非此意,妾身愚笨,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都是妾身思虑欠周…白家绝无此心,妾身能嫁给陛下,已经是白家的无上荣耀,白家真不敢有其他妄想,是妾身愚笨,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不该自作主张…求陛下恕罪…”
    沈邵下了床榻,他路过榻前跪着的皇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淑华宫。
    白毓晚摔倒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贴身的尚宫见出了事,连忙跑进来扶她:“皇后娘娘…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小心身子。”
    白毓晚无力起身,她抱住陪嫁来的尚宫的手臂,哭得厉害:“怎么办尚宫…怎么办,陛下被本宫惹生气,陛下从来没有对本宫发过火,陛下以后是不是再也不想见本宫了…陛下会不会讨厌本宫…”
    “不会的不会的娘娘。”尚宫抱起白毓晚,不住的哄道。
    “本宫就是提了一句长公主的婚事,陛下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生气,陛下还骂了哥哥…白家在陛下眼里竟这般不堪么…那陛下当初为什么还要娶我?”
    ***
    永嘉出宫后,先去了行宫看望淑太妃,随后去了城郊。
    姜尚宫上了年岁,这十几下板子险些没要了她的命,如今才堪堪养过来,能扶着东西,下地走一走。
    永嘉见到瘦了半个人的姜尚宫,眼泪一下子掉出来,胃中竟又生了恶心的反应。
    永嘉强忍住,她拦住要下榻的姜尚宫,让她好好在床上修养。她屏退了随着她一并从宫中来的芸香。
    姜尚宫紧紧攥着永嘉的手,深陷的双眼通红一片:“殿下瘦了…他定是为难你了,对不对?”
    永嘉摇头:“是我连累你,连累你受苦。”
    “奴婢为殿下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奴婢只怪自己不争气,残废在这里,不能照顾殿下左右,奴婢就怕殿下在宫里头受欺负,没人护着殿下,可如何是好?”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尚宫也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养伤,先不要想旁的,咱们来日方长,你如今在宫外,也是好的。”
    永嘉如今已然看清,这世上无人能救得了她,她逃不掉,想要彻底脱离沈邵,就是要先破除掉他拿捏她的把柄,他对她如此肆无忌惮,无非是将她们一家视为凶手,才名正言顺的狠狠报复。
    她只有找到当年杀害文思皇后的凶手另有他人,证明母妃是无辜的,到时候沈邵再没理由迫害她的家人,她再无所顾忌,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开沈邵。
    永嘉在姜尚宫处待到了日落十分,才启程回宫。
    回到皇宫时,将是入夜,她们是从皇宫的后侧门悄悄进入的,执着沈邵给的令牌,无人敢盘问,亦不惹眼。
    永嘉不想回御门面对沈邵,入宫后,她命芸香先回去,她想自己在附近的御花园转一转。
    芸香很是犹豫,可几番劝说下,永嘉都不改执意,便也只好先回御门复命。
    永嘉知道自己独处不了多久,也逃避不了多久,芸香回到御门禀告她的行踪,沈邵很快便会派人来抓她。
    永嘉低头走在宫墙间的小路上不禁冷笑。
    ‘啪’的一声响,永嘉脚步猛地一停,她看着忽然被摔出来的食盒,和碎了一地的碗碟饭菜,不由又退后一步。
    永嘉抬起头,一时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她四处环顾,觉得有些陌生,她侧头看向摔出食盒的破旧宫殿。
    有奴才快步从里头跑出来,他起先没注意到永嘉,待看见永嘉时,忙跪地行礼。之后收拾了地上的一片狼藉,又飞快的离开了,像是害怕逃开的。
    永嘉瞧着奴才的反应,又向半敞宫门的破旧宫苑内望了望,有些好奇,还是走上台阶,推门,跨过门槛走入。
    破旧的苑子内,亮着几盏昏暗的纸灯笼,永嘉站在入门处朝内打量,忽听见身侧,一声充满野性的危险声音。
    “你是谁?”
    第40章 突厥小王爷
    永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忙转身看去,半敞的破旧宫门后,躺着一道身影。
    永嘉下意识后退两步, 她盯着地上的男子,瞧见他被铁链捆绑住的手脚, 悬起的心稍稍放松。
    男子的样貌和装扮都不似中原人, 永嘉对上黑暗里男子投来的目光, 那是一双像鹰的眼眸,她恍然想起, 月前陆翊归京, 一并押回了战场上所俘的突厥王子。
    “你是谁?”男人盯着她又问。
    永嘉一时沉默, 发觉此地情况危险,正转身欲走。
    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从宫门外跑进来一队举着火把的侍卫,侍卫们瞧见永嘉,先是一愣, 接着忙将永嘉护到身后,上前围住地上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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