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还是拿上这个吧!”邹忌从案上拿起钱袋,双手递上。
    公孙闬接过,放到案上。
    “先生?”邹忌盯住钱袋,心里揪着。
    “相国大人放心,”公孙闬改了称呼,淡淡一笑,“从此时起,闬不再是大人的门人,也不会再进此门,凡在此门之内由闬经办的事,闬也都一并抹去,决不向人提起!”
    “谢先生高义!”邹忌拱手,“先生大德,忌不能不报。说吧,先生但有所愿,忌必回应!”
    “谢相国大人!”公孙闬回礼,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相国大人定要表达,闬倒有一请,就在囊中,请大人三日之后启之!”
    话音落处,公孙闬将锦囊轻轻摆在钱袋旁边,朝邹忌略略拱手,起身出门,没有回头。
    邹忌缓缓起身,送出院门,望着公孙闬一步一步走远,消失在夜色中,方才踱步回返,至厅,拿起公孙闬的锦囊,端详良久,纳入袖中。
    邹忌候过三日,启囊,掏出一张帛书,读之。
    邹忌的眼在睁大,手在颤抖,汗在沁出。
    帛书落地。
    邹忌面孔苍白,扭曲。
    帛书上洋洋洒洒数百个字,字字锥心:
    相国大人,下述文字若有不适之处,敬请大人恕闬不敬之罪。
    大人为鸿儒大家,学识渊博,以琴喻入仕,以法术干政,使齐地家国大治,播贤名于天下。闬本乡野鄙夫,慕大人贤良,遂不惜己身,往投高门,迄今已历六个春秋。闬性闲淡,不求闻达,不贪财色,但求心平气和,饥饱无虞。区区抱负,以大人之明,当可感知。
    游子观险峻,远视如画,近之则恶。闬观大人亦如是。
    儒者崇尚君子。《尚书》有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就闬所知,不党不偏,方为君子正道。然则大人广结朋党,罗织门徒,利益往来,垄断朝野,稷下多少寒士,仕途被大人堵断,往来游士,若不同党,则难容于邹门。儒者以仁义为本,然则大人盗仁贼义,营私舞弊,十年而致财宝盈库,美人充室,大人亦沉醉于声色犬马,狎妓娈童,荒废国事。儒者以诚实为要,然则大人布局设陷,打击异己,无所不用其极。田将军圈马为国,大人圈马为家。田将军用孙膑,厉兵护国;大人拒庞涓,结牟辛,误军害国。田将军依军法处斩令公子,治军以明;大人以阴术驱走田将军,治国以暗。凡此种种,皆君子所不齿,皆小人所乐为,亦皆闬耳闻目见,实非诬陷。
    诚然,构陷田将军的所有阴术皆出于闬。然而,闬虽无知,却不乏自知之明。自入高门以来,不知何故,大人恶闬。闬有百千阳策,大人不闻不问。大人无阴损不召闬,召闬即为阴损。闬出阴损之策,一则食大人之粟,二则闬亦猎奇,甚想探测大人下限。这个下限,闬得知矣。
    大国之相,坦坦荡荡。闬观大人私德,不配此位。德不配位,必有祸殃。今大人不仅构怨于田将军,亦构怨于三军将士。今君上新立,大人已是旧臣。旧臣之于新君,商君覆辙犹在。大人居危而不自知,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新君举荐私臣,闬窃以为不智。
    闬非饶舌之人,临别犯言,只为感念大人的餐宿之恩。既已犯言,闬就再加一句:如果大人贪生惜命,寄望于寿终正寝,闬请大人即刻辞相,回封地颐养天年。
    野夫公孙闬敬呈。
    夜静更深,邹忌独坐书房,内中五味杂陈。不知坐有多久,邹忌终于站起来,拿起公孙闬的帛书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燃出蓝红色的火苗。火苗壮大,帛书一直烧到手上,邹忌都没扔掉,死死地盯住它在他的几根手指间化为灰烬。
    邹忌既没有感受到灼热,也没有感受到疼痛。
    邹忌吹去灰烬,苦笑一声,将水倒入砚台,拿起墨柱,一下接一下地磨着。
    磨出墨水,邹忌摊好帛,拿起鹅毛笔。
    邹忌拿笔的手微微颤抖。
    邹忌在砚台里蘸足墨水,一笔一画地写到帛上。
    是辞相的奏呈。
    宣王看到奏呈,亲赴邹府,假意挽留几句,准允所请,赐金五十五镒,丝帛五十五匹,仆役五十五人。
    是年,邹忌历经春秋五十有五。
    之后三日,宣王任命田婴为相,亲笔为他题写相府匾额。
    与此同时,阿邑的军营里,副将匡章亦接到王命诏书,就地解散五都之兵,与中军诸将回临淄复命。孙膑亦上表奏,回甄邑与家人团聚去了。
    一场持续十年的将相之争在两相落寞中抱憾谢场。
    笑迎终场的只有一人,新任相国田婴。
    在邹府车队络绎离开临淄、赶赴邹忌封地的次日,田氏府中张灯结彩,田婴父子笑容可掬地站在悬挂新匾的相府门外,迎候达官贵胄的道贺。
    入夜,客人散场,田婴、田文换了布衣,步入后花园,推开一扇僻静小院的柴扉,径入正堂。
    堂中灯火明灭,晦明之中端坐一人,自斟自饮。
    是公孙闬。
    田婴径入主席,正襟坐定。田文又燃几支火烛,拿来酒壶,斟满三爵,于陪席坐下。
    “先生!”田婴朝公孙闬举爵。
    “主公!”公孙闬朝田婴、田文举爵。
    三人饮下。
    “敢问先生,未来可有打算?”田婴起身,斟酒。
    “闬悉听主公!”公孙闬应道。
    “去薛地如何?”田婴盯住他,举爵,“那儿天地广阔,可随先生之性!”
    “悉听主公!”公孙闬举爵。
    田婴转向田文:“明日晨起,你陪先生前往薛地,薛地一应事务,悉听先生!”
    “儿臣遵命!”
    这日近昏,童子背着一只装满货物的竹篓,步态沉重地越过垭子,拐入鬼谷。
    童子长成大人了,个头不矮于鬼谷子,且有超越的势头。自四子出谷之后,到宿胥口购物诸事,就由他一人独揽。
    玉蝉儿望到,远远迎上,从他背上取过竹篓,背在身上。
    “蝉儿姐,”童子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烙饼,递给她,“你尝尝这饼。”
    玉蝉儿咬一口,笑道:“不会就买这一只吧?”
    “共买三只,一只是我的,在我肚子里,这只是你的,另一只是先生的,怀里藏着呢!”
    “味道美哩,你该多买几只!”玉蝉儿又咬一口,赞道。
    “嘿嘿,”童子笑了,“我偷到艺了,赶明儿做给你吃,不是这味,不要钱!”
    “你叫卖呀!”玉蝉儿笑了。
    “嘿嘿,”童子笑了下,盯住她,“有个消息,蝉儿姐或想听呢!”
    “是好事吗?”玉蝉儿歪头望着他。
    “不好,也不不好。”
    “咦?”玉蝉儿不再咬嚼了。
    “不好是,庞师弟没听先生的话,终归是死在马字上。不不好是,庞师弟是败给孙师弟的,十年前我就料定了。天下没有庞师弟,或会安定些呢!”
    玉蝉儿没有应他,只把脚步放快,沿山道如飞走去。
    回到草舍,玉蝉儿闷坐一会儿,拿出琴,对着夜空拨弦。
    琴音嘈杂、零乱。
    那个除父亲之外第一个近距离看过她身体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琴声中,玉蝉儿心海深处浮出一系列画面:
    ——溪水里,玉蝉儿边洗边哼着小曲,溪边树叶突然发出一阵沙沙响声,玉蝉儿不无惊惧地护住胸部,缩回水中。
    ——玉蝉儿落落大方地走上岸,穿上衣裳,走到树丛里,捡起张仪的扇子。
    ——月光下、篝火边,张仪、庞涓滚作一团。玉蝉儿款款走出,纱巾滑落,现出赤子之体。
    ——庞涓的声音:……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却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涓的声音:……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的声音:……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
    玉蝉儿的泪水流出来。
    月入中天,透射进草舍的窗棂。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洞中传出,鬼谷子缓步走出,坐在他的席位上。
    童子点燃松枝,草舍亮堂起来。
    “先生,”玉蝉儿停住手,抹去泪水,看向鬼谷子,“庞涓没了,孙膑他……会回来吗?”
    鬼谷子微微闭目。
    “还有苏秦、张仪,他俩……还要斗下去吗?他俩会不会如庞兄、张兄……”玉蝉儿顿住话头,一脸关切地看着鬼谷子。
    鬼谷子轻叹一声,看向童子,做个比画。
    童子会意,走进他的洞中,抱出那只大棋盘,轻轻摆在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盯住圆盘上的棋局,两道长寿眉一边一撮,恰到好处地斜横过去,搭在耳侧。一撮白须垂在颌下,搭在棋局上,从远处望去,如高山冰瀑。
    气氛凝重。
    玉蝉儿看向棋局。
    棋局上纵横是道,白黑胶着,处处杀机。
    “蝉儿……”玉蝉儿眼中出泪,半是呢喃,半是哽咽,“蝉儿好想让他们四个……四个全都回到这谷里,什么也不做……”
    童子走到玉蝉儿身边,坐下来,握紧她的手。
    鬼谷子闭上眼睛,吸了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
    舍外,浮云掠月,凉风过谷。
    孙膑病了。
    孙膑的下半身疼起来,一直疼到上半身,疼到心里头。
    从马陵战后,孙膑的膝关节就开始疼。每疼一次,他的眼前就浮出一次庞涓,他的耳边就响起回荡在夜空中的庞涓的声音:孙兄……师弟先行一步了……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
    再后是一连串的画面:
    ——平阳城里,庞涓一路追杀他,从城里追杀到城外。庞涓追上他,就在他完全绝望、殊死相搏时,庞涓却杀了自己的御手,放走他们父子。
    ——宿胥口客栈里,庞涓的脚解气地踩住那只捡金块的店家的手。
    ——庞涓将几块金币交给他。
    ——庞涓与他在狱中同拜天地结义。
    ——从宿胥口购物回来,只要是二人抬物,庞涓总是让他走在前面,在歇下时,孙膑总会发现重量在不知不觉中移向了庞涓一侧。
    ——庞涓出山,河水边,庞涓站立船头,向他频频挥手。
    ——庞涓率疲弱之军,在黄池一举击败常胜将军田忌。
    ——庞涓一手建立大魏虎贲。
    ——庞涓踌躇满志地在他的大帐里讲述他要率领魏军力服天下的宏图大业。
    ——破庙里,在他装疯卖傻地捉虱子吃时,庞涓向他跪下,泪水流出。
    ——……
    早晚想到这儿,孙膑就泪眼模糊,就会在三更半夜从榻上坐起,惊醒瑞梅。
    这日夜间,孙膑再次疼起来,一直折腾到近明,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朦胧中,孙膑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山道的路上。
    到处是雾,孙膑看不清方位,也寻不到回谷的路,正自着急,雾里现出三个人影。
    是鬼谷子、玉蝉儿与童子。
    “先生,”孙膑激动,跪叩,半是哽咽,“弟子孙膑……回来了……”
    鬼谷子缓缓走来,站在他前面的雾里,声音苍苍的:“回来就好!”
    “庞涓他……”孙膑涕泪交流。
    “他死了。”鬼谷子的声音。
    “先生……”孙膑号啕大哭。
    “孙膑,你这是要到哪儿?”鬼谷子问道。
    “弟子要回家……”孙膑哭道。
    “你的家在哪儿?”
    “鬼谷呀!先生,弟子要回鬼谷,弟子要找先生!”
    “你仔细看看,这儿是鬼谷吗?”
    孙膑睁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到处是雾,不见山,也不见路。
    孙膑再看眼前,没有鬼谷子,也没有玉蝉儿与童子。什么也没有,只有浓浓的雾。
    “先生——”孙膑大叫。
    没有任何回应。
    “先生,”孙膑站起来,声嘶力竭,“您在哪儿?您在哪儿呀,先生?我要找您,我要回家!”
    依旧没有回应。
    孙膑在雾里狂奔。
    “先生——”孙膑边跑边叫。
    “为师在这儿!”苍苍的声音响起来。
    “先生——”孙膑激动万分,边叫边跑,“您在哪儿?弟子看不到您……”
    “为师在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苍苍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弟子来矣,”孙膑飞起来,边飞边扬手,“弟子来矣,弟子来矣——”
    “先生?先生?”一个声音在孙膑的耳边大声叫道。
    孙膑乍然醒来,坐起。
    “先生,你做噩梦了!”瑞梅擦拭他额上沁出的汗滴。
    “不是噩梦,”孙膑淡淡应道,“是我回到鬼谷,见到先生了。”
    “太好了。”瑞梅急切问道,“先生他说什么了?”
    “先生问我到哪儿,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回鬼谷。先生说,你看看,这儿是鬼谷吗?我一看,果然不是鬼谷,是白茫茫的一片雾,再看先生,不见了。我急了,我寻先生,我追先生,可先生不见了。我喊先生,先生说,他在我的心所能到达的地方。我循着声音追,我朝着天上的白云追,我飞起来追,我边追边叫,然后……”孙膑顿住,目光怅惘。
    “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瑞梅闭上眼睛,喃声自语。
    夜色苍茫,万籁俱静。
    时光在一息一息中流逝。
    “有了!”瑞梅冷不丁道。
    孙膑睁开眼,看向她。
    “先生,一定是那儿,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
    “哪儿?”
    “东海仙山。就是那个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寻常人去不到的地方。”
    “你指的是淳于前辈所讲之处?”
    “正是。”瑞梅点头,一本正经,“你是公子虚呀,就该住在那种地方!”
    “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嗯,还真就是我所梦之处呢!只是,”孙膑略顿,看向瑞梅,“淳于先生是讲给你一个故事,子虚乌有的事。”
    “我信!”瑞梅语气坚定,“淳于子没有瞎讲,我专门打探过,这个地方叫蓬莱,在临淄东北方的大海上,有不少人看到呢,可美了!里面住的都是神仙,鬼谷先生——”猛地想起什么,“对了,先生不就住在鬼谷吗?我们进云梦山寻他就是!”
    孙膑摇头。
    “为什么?”瑞梅急道。
    “先生不想让我们回去。”
    “为什么呀?”瑞梅再问。
    “雄狮一旦出窝,就绝了再回家的路。”
    “若是这样,就去蓬莱吧!那儿有仙草,叫归心兰,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腿呢!”
    “归心兰是治心的。”孙膑笑了。
    “那就一定还有别的兰!”瑞梅坚信不疑。
    “就依夫人!”孙膑闭目有顷,应道,“夫人天明即可筹备行程,待我草就一书,交给苏兄就走!”
    苏秦很伤悲。
    连续几日,苏秦守在稷下的府宅里,谢绝一切拜访,整理纷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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