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晌开坛到这辰光,苏秦一直在听。
    说实在的,苏秦对孟夫子极为着迷,早想会一会这个能说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邹地鸿儒。前番赴鲁会陈轸,苏秦本打算拐往邹地的,谁料又未成行。如今孟夫子就在眼皮底下,苏秦的兴奋是必然的。
    捭阖有术,揣摩在先。苏秦迟迟没有发问,是他并不了解孟夫子。经过后晌的论坛及方才的争执,此时的苏秦已对孟夫子有个基本判断,胸中有数,见他一味对陈相穷追猛打,不留一丝丝余地,这才不失时机地轻咳一声。
    果然,孟夫子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其实,孟夫子早就注意他了。此番来齐,稷下不是目的,但他必须征服稷下,一则征服稷下就是征服天下学问,这是他此生的志向之一;二则他早知道,若想得到齐国,他就必须通过稷下之考,因而稷下之战他必须取胜,这也是他见谁就怼、不留余地的原因。开坛之战刚刚结束,就有三人上门挑战,且是学宫令亲自带队,孟夫子的斗志自然被点燃,几乎是全神贯注,有一杀一。两战两捷,对告子与陈相之战接连获胜,剩下这个坐在下位的,孟夫子就没有放在心上,目光中透出些许傲慢。
    苏秦看到了他的傲慢,也认定必须将其傲慢压制下去,否则,他或就真的以为稷下无人了。
    苏秦使出杀器,坚定的目光直射孟夫子。
    孟夫子感受到了对方目光的犀利,吃一惊,抖起精神,射出同样犀利的目光。
    二人对视。
    场上气氛于瞬间紧张起来。
    时间流逝,一息接一息。
    孟夫子纵有定力,显然没有受过苏秦在鬼谷中的磨炼,首先顶不住了,收回目光,拱手:“这位学子是——”看向田文。
    这正是田文期待的场面。
    田文淡淡一笑,朝苏秦努下嘴。
    “洛阳人苏秦见过夫子!”苏秦拱手回礼。
    “你……”孟夫子心头一震,盯住苏秦,“不会是那个……合纵六国的苏秦吧?”
    “正是在下!”苏秦淡淡一笑。
    不仅是孟夫子及其三个弟子,即使陈相也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盯住苏秦,显然没有将他与那个威震列国的六国共相联系起来。
    孟夫子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移向苏秦的衣冠上,良久,方才渐渐恢复傲慢,略略拱手,语气不屑:“邹人孟轲见过苏大人!”
    “苏秦久闻夫子大名,今日始见,幸会!”苏秦语气和蔼,拱手。
    “苏大人身兼六相,日理万机,堪称百忙之人,今宵易装登门,必有赐教,孟轲洗耳恭听!”孟夫子动作夸张地将两手搭在耳上,搓揉几下,俨然洗耳。
    “夫子言过了,”苏秦淡淡一笑,“在下是上门求教来的,且并未易装!”
    “你们纵横策士一向说谎吗?”孟夫子扎下搏杀架势,盯住苏秦,气势如虹。
    “在下只喜讲理,不喜说谎。”苏秦又是一笑。
    “敢问大人,”孟夫子倾身,二目炯炯,“您一直穿着这身衣冠吗?”
    “在下还有几套衣冠。”
    “呵呵呵,”孟夫子得意地笑出几声,指背轻扣几案,“想必是六国的相服了?”
    “在下不曾有过六国相服。”
    “不曾有过,敢问大人上朝穿何衣冠?”孟夫子逼视苏秦。
    “到齐上朝,穿齐人衣冠;到楚上朝,穿楚人衣冠。近日未曾上朝,就是这身衣冠。”
    “哈哈哈哈,”孟夫子眼珠儿一转,长笑几声,语气戏弄,“是了,是了,你们纵横策士,吃的是百家之饭,穿的自然须得百家之衣喽!”
    这是公然贬损纵横策士,将他们喻为吃百家饭的名利乞儿。
    苏秦敛神,凝视孟夫子:“夫子您吃的难道不是百家之饭吗?”
    “你……”孟夫子勃然生气,手指苏秦,“你等纵横策士怎能比我孟轲呢?”
    “呵呵,”苏秦嘴角现出一笑,抱拳,“敢问夫子,纵横策士怎么了?纵横策士哪儿比不得夫子您了?”
    “纵横策士朝秦暮楚,行无准则,宛如娼妇,为博嫖客一乐,时而淡妆,时而浓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专擅阴诈之术,以机巧之辩攫取高官盛名,怎能比我孟轲呢?”孟夫子几乎是在信口开骂了。
    “啧啧啧,”苏秦微微启唇,咂出几声,“有此一人,口必言大道,行必提三圣,然而,遇事思不得一策,从业用不得一术,为政强不得一国,治民富不得一隅,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这会是个什么人呢?”
    “你……你说,”孟夫子手指苏秦,全身颤抖,声音哆嗦,“此人指的是谁?”
    “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无论是谁,反正不是纵横策士!纵横策士一如夫子所言,见人只说人话,见鬼只说鬼话!”
    “好吧!”孟夫子冷静下来,晓得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且是自己过分在先,受辱理所应得,遂正襟危坐,以退为进,“方今天下奸邪当道,纵横驰骋,轲收回所言!”
    “敢问夫子,”苏秦再度敛笑,目光如剑,直视孟夫子,“何为奸邪?”
    “奸邪就是黑白颠倒、祸国殃民之徒!”
    “再问夫子,以何区分某人是否奸邪?”
    “不行仁义大道,皆是奸邪!”孟夫子斩钉截铁。
    “何为仁义大道呢?”苏秦飙上了。
    “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念,倡王道,兴王业,消弭战乱,使天下走向大同之道!”孟夫子侃侃言道。
    “请问夫子,”苏秦鼓掌,再度倾身,盯住孟夫子,“今有一人不行王道,专事奸邪,从不以百姓为念,穷兵黩武,祸国殃民,若由夫子当政,该当如何去做?”
    “灭之。”
    “怎么灭之?”
    “兴正义之师,灭之。”
    “如果对方兵强马壮,士不惧死,夫子又当如何?”
    “不行王道者,失道寡助,士怎么会不惧死呢?”
    “士不敢惧死!”
    “这……士为什么不敢惧死?”
    “因为那人制定了严刑苛法,谁若惧死,不仅举家没命,且还株连九族!”
    “这……你指的是秦吧?”
    “还有,如果那人以威权苛法强加于百姓,驱举国百姓皆上战场,与夫子您的正义之师对阵的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有孤寡,夫子也要辣手灭之吗?”
    “这……不可能!”
    “如果可能呢?”
    “我……”孟夫子支吾。
    “这就是方今的天下!”苏秦凝视孟夫子,语气沉重,“夫子若是不信,可到秦国走一遭。如果夫子有兴趣,在下还可推荐夫子一册书简,何为天下,夫子一读即知!”
    “何书?”
    “秦国权臣商君写的,叫《商君书》。”
    “此书何处可阅?”
    “夫子若有兴致,在下可以代寻。”
    “请问大人,”孟夫子猛然意识到跑题了,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手走,急又转头,回到方才的论题上,“这与纵横策士何关?”
    “如何制止暴秦祸国殃民,正是我等纵横策士致力之处!”苏秦字字有力,“夫子不问青红皂白,将我等纵横策士视作失节娼妇,有失儒家宽仁大义。再说,即使娼妇,也无可耻、可辱之处。就秦所知,三圣时代,天下亦有娼妇。三圣之所以容纳娼妇,是因为娼妇为人为事,无不合乎三圣所倡。三圣所倡,无非是‘仁义礼智信’五字。孤鳏无妻之男苦于欲,娼妇慰之,是为仁;无爱待客,曲意承欢,娼妇为之,是为义;迎来送往,中规中矩,娼妇为之,是为礼;解风月,知琴瑟,通诗书,娼妇为之,是为智;取人钱财,忠人之事,人欲淡妆则淡妆,人欲浓抹则浓抹,娼妇为之,是为信。”
    苏秦句句不离娼妇,字字不离三圣所倡,将孟夫子送来的大帽子反手扣在儒门头上,孟夫子臊得面红耳赤,却又反驳不出一句,真正是窘迫之极。
    田文却是听得过瘾,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来。
    “哦,对了,”苏秦似是想起什么,拱手,“在下此来,非与夫子辩短论长,是有一惑窝心久矣,恳请夫子诠释。”
    苏秦此言,显然是在送他台阶。
    恃才傲物的孟夫子第一次见识了纵横家的厉害,长吸一口气,就坡下驴,拱手道:“孟轲不才,愿闻苏大人之惑。”
    “公私私公。”苏秦给出鬼谷子偈语的最后一句。
    “公私私公?”孟夫子闭目,沉思良久,抬头看向苏秦,“孟轲不才,愿闻大人高解。”
    苏秦苦笑一下,拱手:“在下若知,就不会登门求访夫子了。”略顿,态度诚恳,“不瞒夫子,天下礼坏乐崩,失道久矣,在下不才,这些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求出路。师尊鬼谷先生给出两途,一是列国共治,一是天下一统。在下认为是,初出茅庐即行天下一统之策,至秦之后方改初衷,改走列国共治之道,启动山东列国合纵,遂有今日。然而,纵亲之路并不坦荡,诸侯各存私念,难以撮合,在下苦甚,求请高人指点,此四字乃高人所赠。在下苦思甚久,仍未得解,闻夫子博学,适才登门求教,还望夫子不吝赐教!”
    见苏秦确实有惑,态度诚恳,没有恃势、恃尊考问,孟夫子松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抬头看向苏秦:“大人所惑,只有一字可解。”
    “敢问何字?”苏秦精神一振,倾身问道。
    “仁!”孟夫子语气笃定。
    “在下愚钝,请夫子详解!”苏秦吸一口气,坐直身子。
    “能给出大人这四个字的,确为高人!”孟夫子侃侃而谈,“天下纷乱,礼坏乐崩,解决之道,唯有大同。实现天下大同之道,唯有一途,就是天下一统。何以统之?先祖师孔子早就给出一字,仁!人心本善,世俗却恶,私欲横溢,扩张成灾。何以抑‘私’?唯有‘公’字。高人所给四字,请看顺序,是‘公私私公’,外为两个‘公’字,内为两个‘私’字。而方今世道,刚好相反,是‘私公公私’,‘公’心归藏,‘私’欲张扬。高人所示,乃‘公私私公’,即归藏‘私欲’,裹以‘公心’。‘公’为‘同’,‘同’则‘公’,‘大公’则‘大同’。只有‘私私’之欲被‘公公’之心包裹起来,天下才能实现大同之道!”
    孟夫子所解既合情合理,又别出心裁。万章等三个弟子大是叹服,相视点头,脸上浮出笑意。
    “谢夫子高解!”苏秦拱手,“辰光不早了,夫子劳心一日,该当早些歇息。在下改日再来拜谒,向夫子求教!”率先起身。
    田文等也站起辞行。
    孟夫子送至户外,拱手作别。
    望着苏秦的背影,孟夫子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怅惘,倒是万章三人各自欢喜,尤其是公都子,压抑不住内心兴奋,对公孙丑道:“啧啧啧,真没看出来,原来那人竟是六国共相苏秦!”
    “是哩!”公孙丑应道,“我起初以为他是个学子,后来想到他与学宫令一起来,应当是个先生,没想到他会是……”
    “啧啧啧,”公都子看向孟夫子,竖起拇指,“真正没想到的是,六国共相竟然还有解不开的疙瘩,来向咱家夫子求教,夫子给出的解,嘿,真叫一个绝呢,今儿公都算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仁’!”
    陈相初到稷下,尚无落脚住处,田文安置他住进馆舍。
    翌日晨起,陈相早早来到苏秦府邸,不无激动道:“苏大人,昨夜我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孟夫子的话,觉得他的应答不对,不是苏大人所想听的!”
    “咦?”苏秦盯住他,“你怎么知道不对?”
    “我……我不知道。”
    “那……”苏秦顿了一下,“依你之见,该如何作答?”
    “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何人?”
    “我的师父,许行!”
    “他不是在滕地吗?”
    “是的,不算太远。”陈相指向一个方向,“我是步行,走九天,若是车马,顶多五天就到了!”
    “你怎么知道你的师父一定知道?”苏秦来兴致了。
    “我的师父,”陈相一脸崇敬,“他不只是种地,他天天看书,他心里想的不是他自己,想的是天下的百姓。他是我见过的最最关心百姓疾苦的人,他想让天下的所有人都能公平地活着,都有吃,都有穿,老少无欺,他是一个真正像尧舜一样生活的人。我不晓得如何解释他,我只想让大人去一趟滕地。只要见到师父,相信大人一定不虚一行!”
    听到“公平”二字,苏秦的心动了,略作沉思,点头应道:“好吧,我答应你。明日鸡鸣动身,如何?”
    陈相激动得流出泪水,连连点头。
    几个月来,宣王一直未能从失去先王的悲痛中拔出来。威王是齐国的主心骨,更是他田辟疆的主心骨,即使在威王患病之后。
    然而,一切都成了过去。上至国家,下至宫室,万千担子全都搁在自己肩上,辟疆深感压力巨大。这种压力在田忌出走、邹忌离职之后骤然增大,重到他缓不过气来。田忌、邹忌治齐多年,各有一派势力。二人争斗,两拨势力各有仗恃,水火不容,突然之间没了主公,全都蔫了,各拨属僚无不惶惶,朝堂之上活力顿失,无人多言,无人做事。
    好在有个异母弟田婴。田婴是个务实派,在上大夫位上十多年。上大夫在名义上辖制所有大夫,是相府手臂,在他国可能是个虚职,在王亲田婴手里却做实了,在朝中渐渐形成势力。挤走邹忌之后,田婴借机更新换旧,将重要席位陆续换成了自己的人。经过数月整顿,吏治一新,宣王但有旨意,田婴即可实施,朝政算是初步稳定下来。
    然而,宣王仍未高枕。
    让宣王忧虑的是外。
    于邦国而言,对外有二,一是邦交,一是用兵。威王时代,邦交有外相苏秦,用兵有军师孙膑,但这二人,却于突然之间一个出走,一个追寻,将宣王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宣王不敢想象一个没有苏秦与孙膑的齐国。
    就在此时,邹人孟夫子来了,且在论坛上连败公孙龙、口天骈、谈天衍等稷下最善辩的先生,一日之间成为学宫里的风云人物。
    次日晨起,当田文与淳于髡将孟夫子开坛论辩及拒受先生等奏报之后,宣王眯起眼睛,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二人:“志不在先生,他来稷下做什么?”
    “其志或在朝堂!”田文接道。
    “依先生之见,”宣王心里一动,转向淳于髡,“这位夫子真有治天下之才?”
    “身为祭酒,髡只判能否治学;若是判能否治天下,王上可问苏子!”淳于髡拱手,直接踢了皮球。
    “苏子?”宣王轻叹一声,“可他不在呀,说是追孙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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