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烈烈的六国合纵,浩浩荡荡的纵亲队伍,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貌合神离的六国伐秦,你死我活的纵亲内斗,两败俱伤的孙庞之争……函谷、邯郸、马陵、桂陵……孙膑、庞涓、张仪、秦惠王、魏惠王、齐宣王、陈轸、公孙衍、鬼谷子、大师兄、师姐、姬雪、告子、屈将子、孟夫子、田婴……一桩桩旧事,一个个地名,一副副面孔,随着屈将子的到访,络绎滑过苏秦的心室。
    苏秦汇聚心神,将所有这些一缕缕抖出,最终揪出最紧要的一缕——张仪。
    是的,张仪,天底下他最看重的师弟,他的所有麻烦的缔造者。
    苏秦的心绪回到了张仪身上,从洛阳追起,然后是张邑、鬼谷、邯郸……
    想到张仪的种种好,苏秦闭上眼睛,任泪潮湿润眼眶。
    想到庞涓之死,想到孙膑之伤,苏秦不想与张仪争了。但不争行吗?秦国,商君之法……如果纵亲不成,秦国就将无可遏止,帝临天下是铁定的事。商君之法唯在壹民,秦国一统,天下之民就将被强行合为一体,合体过程亦必血腥。更加可怕的是合体之后。试想一个由万兆之民合为一体的未来秦人,万众一致,不敢乱想,不敢歌舞,不敢文争,不敢武斗,没有私财,没有隐私,没有主见,不会认字,只耕种,只作战,所有行动唯听孤一人……苏秦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对于一个万民合一、只以耕战为务的秦国,天下唯有合为一个协约体,共同遏止,除此别无他法。而天下合纵,于秦国而言,唯有一解,就是连横,这也是他张仪一力倡导的。
    想到这儿,苏秦有点儿后悔刺激张仪入秦了。
    然而,假使秦国没有张仪呢?秦王会不会连横?
    他一定会。苏秦太晓得这个王了。可以说,就横而言,张仪不过是只手,操纵这只手的正是惠文公。张仪不去秦国,这个秦王就会寻出李仪、刘仪,无论如何,横是一定要连的。先生偈语的第一句即是“纵横成局”,他倡了纵,就自然会生出横。张仪不仅谋横,且又如钉子一样牢牢钳入纵亲内部,使天下疲于奔命,秦人却几乎是毫毛无伤。
    想到这个宿命,苏秦轻叹一声,现出苦笑。
    于苏秦来说,最紧迫的解招也只有一个了,就是驱逐张仪出魏,使合纵列国重结纵亲。
    从眼前局势来看,逐走张仪不仅可能,且已几乎成为定局。没有庞涓,张仪在魏就是无源之水。两战皆挫,已入暮年的魏惠王也必对独霸天下之业灰心丧气,归纵几乎是他求全企稳的唯一退路。
    但苏秦晓得,张仪是不会轻易服输的。不到最后一步,他决不会退缩。近些日来,从说服陈轸劝昭阳退兵到促使公孙衍出仕韩国,再到劝孟夫子赴魏,苏秦一直都在为这最后一步谋篇布局。
    只要秦王续行商君之法,天下就将一统于秦;只要一统于秦,天下就将灾难重重,于民非福;而要制止秦国一统之势,天下列国只有坚守他苏秦提出的纵亲长策,共同制秦;秦国若要破局,只有搅乱纵亲协约,也即行施张仪的连横长策;只要天下纵横对峙,陷入僵持,纵就不敢凌横,横亦不敢欺纵,天下因对峙而息战;只要天下息战,他们师兄弟二人就有机会坐下来,共商天下的长远和平……苏秦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问题是,天下的长远和平究竟是什么?它在哪儿?又如何达到呢?
    苏秦心头再次闪过鬼谷先生的偈语:“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这四句偈语分明是先生对方今天下及未来时势的点拨。显然,四句话中,第一句是肯定纵横的,也即先生是肯定张仪的。若是没有张仪的横,他的纵也就立不起来,他与张仪当是黑与白、动与静、反与正,一如庞涓与孙膑,本就是一局棋。第二句是先生给出的方法指导,既适合纵策,也适合横策,他与张仪都该遵循。将来某一天,相信张仪与他会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那时,他就把这四句偈说给他听,让他也“允厥执中”,不要走偏了。第三句是先生为他们设定的终极目标,这个不用解说,关键是这最后一句,如何解读“公私私公”呢?
    在见到张仪之前,苏秦必须搞清楚这个,提供一个合乎道理的解说,否则,他们就会各生猜测,形不成共识,纵横之局也就只能在相抗中互伤,一如庞兄与孙兄那样。
    想到庞、孙,苏秦心头一凛。苏秦真的不想走到那一步。苏秦相信,既然纵横有争,也就一定有生。纵中有横,横中有纵。张仪是知他的,只要二人联手,天下就可太平。张仪有秦,他苏秦有六国,只要二人联手,就可让七国之王围坐圆几,共商天下的终极解决方案。关键是,这个终极的解决方案是什么?
    苏秦坚信,偈语的最后四字,一定指的是这个!
    正如在谷中一样,鬼谷先生是不给答案的,先生只会说出谜底,让他们去悟。
    迄今为止,这四个字,苏秦未能悟出,孙膑、告子、孟夫子,还有许行,也全都无解。
    谁能解出呢?惠施吗?抑或是淳于子、慎子、邹衍、田骈等稷下先生?
    苏秦摇头。诚然,他们个个学识渊博,但所学所重多为因应时政的实战法、术,解不开人类未来的终极方案。墨门?墨子的著述他在谷中看过,鬼谷先生所指,显然与墨道不合,否则,墨家巨子随巢前辈也就大可不必频频入山了。
    思来想去仍无头绪,苏秦正自发呆,猛地打个激灵,眼前掠过一个人影,是那个貌似鬼谷先生的老羊倌!
    苏秦顿觉一阵轻松,美美实实地睡足一场大觉,于日上三竿时起榻,胡乱弄些吃的,与飞刀邹动身赶往郊外的老羊倌家。
    苏秦扣门,开门的却不是那日所见的老羊倌,而是另外一个年纪略轻的老丈,看装束,也是羊倌。
    “你们是……”羊倌老丈审视他与飞刀邹的衣饰。
    “晚生见过前辈!”苏秦深深一揖,“晚生是来拜谒一位……很老很老的前辈!”
    “哦?”羊倌盯住他,“士子所说的老前辈,他叫什么?”
    苏秦迟疑一下:“晚生不晓得老前辈名号,他……”比画胡子,“这么长,”再比画两道眉毛,“是这样的!哦,对了,”指一下眉心,“这儿有个痣!”
    “哦哦哦,你说的是夫子呀!”老羊倌两手一摊,做出个怪脸,“士子来得不巧,夫子一大早就闭门谢客了。”
    “为什么?”
    “这个……”羊倌露出个苦笑,“大概是为一只亡羊。”
    “亡羊?”苏秦惊讶,“夫子的羊走失了?”
    “走失的不是夫子的羊。”
    “这……”苏秦怔了。
    “是这样,”羊倌解释,“心都兄昨天走失一只羊,要我们都去帮他寻找,我们追寻大半天,没追回来,夫子就不高兴了!”
    “这……”苏秦更加晕乎,“前辈能说详细点儿吗?”
    “追羊之前,”羊倌说道,“夫子问心都,‘只丢一只羊,需要那么多人去找吗?’心都说,‘歧路多。’天黑时我们回来,夫子又问心都,‘寻到否?’心都说,‘没有。’夫子问,‘为什么呢?’心都说,‘歧路之中又有歧路,我们分身乏术,只得回来。’然后,夫子就关门闭户,谁也不睬了。”
    “哦,”苏秦轻出一声,“没有人劝劝夫子吗?”
    “我劝过了。我说,‘夫子呀,丢的不是您老的羊,且也不值几个钱,伤了贵体不合算哪!’夫子白我一眼。”
    苏秦拱手:“晚生若见夫子,或能劝慰夫子,烦请前辈禀报!”
    “你呀,”老羊倌斜他与飞刀邹一眼,嘴角浮出一哂,略顿,拱手,“不瞒士子,夫子平素不喜见客,尤其是像士子这般拿着剑的年轻人!”
    苏秦正自尴尬,忽听后院传来几声咩咩羊叫,再拱手道:“晚生听闻夫子的羊好,此来是想买几只羊!”
    “这个倒是成!”老羊倌呵呵一乐,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引苏秦进去。
    进入柴扉,破旧的院落里别有洞天,庭院巨大,房舍两进,前面一进当是客堂,后面一进是卧房,后进之后,是一个巨大的院子,有一道栅栏门隔与卧舍隔离,羊叫声正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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