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前一句时,李老夫人还想乘胜追击;但听到后一句,她忽而觉得有些不妙。证据?什么证据?
    元光耀朝边上元雅做了个手势,后者立刻就上了楼。“您稍安勿躁,很快就能看到了。”
    看大儿子平静无波的眉眼,老夫人开始惊疑不定。她有什么把柄落到元光耀手里了吗?不可能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去看黄素。然而黄素正低着头,没法接收到她的目光。她随即觉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黄素撂狠话也是昨天的事情,哪儿有这么快整理出来、又交给元光耀的道理?元光耀一定是在唬她!“还有这种东西?那我还真要看看了!”她大声道。
    元雅很快就去了。而等他捧着一叠厚厚的房出来时,就从几乎和眼睛平齐的书页上方看到了对面迈步出来的元非晚。“大娘,你可让着点,仔细被碰到。”
    元非晚却毫不在意。“你放下来,我先看看,很快就好。”
    虽然下头急等着要,但元雅估计着,他们大娘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些规矩的下人难做,便依言放下。
    书皮上什么字都没写。元非晚信手抄了一本起来,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
    元光耀说的证据,竟然是十几年前的账本!
    再粗略检查,她看到了防阁、庶仆等的调动安排及他们的薪俸;禄米、食料、赐绢、杂彩、金银器,这些当然也有;甚至连职田里送来的果蔬之类,也注明了来源去向……
    她爹这未雨绸缪,做得有点早啊!
    饶是元非晚,都有些惊讶。她之前还以为,即便元光耀发现了问题,也就是近日;现在有十几年前的东西……不对,这么详细的记录,肯定是她爹本来就记账,没想到现在能派上这种用场!
    把这种东西拿出来打脸,不仅一打一个准,还会一个比一个响亮!
    元非晚看着那些已经有些泛黄的纸页,面上慢慢漾起一个笑来。这种好戏,怎么能没她出场呢?“水碧,去拿根簪子来。”她扬声吩咐,“要最贵重的那根。衣服也换一套配的。”
    啊?水碧十分茫然。平日里元非晚不喜欢穿金戴银,但凡贵气一点的东西都在箱子里啊!不过既然元非晚想要,她当然照做。
    这耽搁了一小会儿。
    老夫人等得不耐烦,又有些心虚,色厉内荏道:“到底有没有东西?怎么人一上去就下不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上便传来了回答。“阿晚见东西太多,便让两个婢子分担了点。如若让祖母久等,还请祖母原谅。”
    听出这声音是谁,一楼诸人统统吃了一惊,都转头去看——
    头上一支镶金点翠的玉步摇,额间一点殷红如血的牡丹纹,身上一件摇曳生姿的异色绫锦间破裙……配上芙蓉脸蛋、款款腰肢,当真是顾盼生辉、仪态万千!
    一群人,包括老夫人和黄素,都看呆了。元非晚平日里不太爱打扮,这一打扮起来,真是星月失色!
    元光耀最先回过神来。他之前已经让女儿不要下来,但女儿不仅下来了、还着意装束一通,他当然知道这是给他壮声势。虽然他觉得他自己能处理掉老夫人,然而元非晚已经出现,那就顺水推舟得了。
    “阿晚,”他出声道,“来阿耶这儿坐。”
    听到这句话,老夫人终于回过神,立马就给元光耀一个恶狠狠的瞪眼。“我这个做娘的进门这么久,你一声不吭;女儿一出现,就怕她累着了?”她斜眼看向元非晚,调子颇有些阴阳怪气:“前两天不是还病着么?现在就好了?”
    元非晚依言走到元光耀身边,转脸看向老夫人,这才露出个略带羞涩的笑容。“是阿晚身体弱,老让阿耶担心。不过阿晚确实好了,可要近点让祖母仔细瞧瞧?”
    老夫人顿时噎住了。瞧?还近点瞧?元非晚身上水痘余毒有没有彻底清除啊?她才不要冒险呢!“那合该叫阿素瞧瞧,”她转了转眼睛,“你二婶子见你多日不好,十分担心呢!”
    哈?黄素担心元非晚的身体?睁着眼睛说瞎话都不是这样说的呀!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仅元光耀和元非晚这么想,大房的下人们也这么想。
    被点名的黄素更悲催,她也同样不想靠近元非晚。但这个要求她没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向元非晚走近,距离还有五步时就停住了。“晚姐儿容光焕发,看起来是大好了,恭喜恭喜。”
    元非晚听得她二婶语气很不情愿,也没当回事。就算她没像元光耀一样亲耳听到那些诋毁,她也想象得出,二房不可能待见她。“这一病太过久长,多谢二婶关心。”她继续笑吟吟。
    “哪儿的话,晚姐儿太客气了。”黄素背后冒汗。不知道是不是心虚作祟,她总觉得元非晚毫无死角的完美笑容里头藏着刀子,说完话又退后,只差贴着墙角站了。
    这举动把老夫人气得眼皮直跳。她头都开好了,老二媳妇就给她来这么不痛不痒的两句?当真是要反了天去?就算老大在场……
    想到元光耀,老夫人才记起,这次大儿子在场,她们不能用之前一唱一和地打压元非晚那一套了,顿时更加不虞。“你今儿个不去州学了?”
    听得这句,元光耀完全能肯定,老夫人来此经过了蓄意谋划。每回都暗地里冲元非晚发作,元非晚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怪不得他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儿子偶尔也想要休息一下。”他不软不硬地回答,往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元非晚身前。“别的就先不提了。元达元雅,把东西搬过来。”
    两人依言照做。
    老夫人没想到有这么多证据,不由瞪着面前两大摞新新旧旧的本子。“这里面记了什么?”
    元光耀轻轻一笑,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凄凉。“您拿一本看看,不就知道了?”
    老夫人看见他的表情,心中突地一跳,直觉大事不妙。
    她勉强拿了顶上第一本,翻开来没看两页,脸色就和走马灯一样,红橙黄绿地过了一遍,精彩得不得了。那里头清清楚楚地记了元光耀的所有收入支出,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元光耀还把支出分了好几个大项列明。
    元光耀花钱最多地方的不是大房,而是二房和她自己!
    “都是一家人,你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老夫人厉声喝道,啪地把账本扔到元光耀鞋面上。
    元非晚冷眼看着,觉得李老夫人真是极品极了,怪不得带着二房三房风气歪斜。她爹能长成现在这样,全赖她爹自己努力啊!换做是元光宗或元光进,元家早不知道成啥样了!
    “不是母亲您提到吃糠咽菜,儿子怎么会想到这个呢?”元光耀看都没看那账本,直接回答。
    老夫人本想说她就是举个例子,但想到元光耀也可以用举例子来反驳她,不由怒道:“养育之恩是钱能衡量的吗?”
    元光耀张口欲言,但这次元非晚抢在了他前面。“祖母,您这话说得真对。”
    啥?别说元光耀,就连一边看到账本就开始心惊胆战的黄素也没忍住看向元非晚。这时候帮老夫人说话?她脑子坏了吗?
    元非晚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继续道:“光给钱自然不能说明阿耶报答了您的养育之恩。但您想想,”她话锋忽而一转,“若阿耶不记着您的养育之恩,他会把自己挣的血汗钱拿给您花吗?不说给了祖母您多少,二叔三叔也有分呢。”
    “兄友弟恭,那是应该的!”老夫人不假思索地反驳。这话她说了足有二三十年,口头禅都没这么溜的。
    “兄友弟恭,自是佳话。”元非晚又点头,“那不如您说说,二叔三叔的钱都花在哪里了?”
    从来没人敢这么接她这句话,老夫人又被噎住了。元光宗和元光进的钱?元光宗的钱自己花销都不够,元光进根本不挣钱!这让她怎么说?“老二老三挣那么点,有什么可分的?”她强自辩解。
    “阿耶的确挣得最多,这个我们都知道。”元非晚继续点头。“可有来有往才是人情道理,便即不是钱,也总有些别的能拿出来的东西,譬如说一点点时间,几句关心的话……这一点也不费钱,您说是不是?”
    这就是暗指她病时的冷落情况了。老夫人想骂回去又想不出词,憋得脸都绿了。她这孙女,看着一直在应和她,却总是半路转到别的地方去!偏生还不带一句脏话,也抓不到一点错处!
    元非晚可不在乎老夫人有没有高血压之类的病症,再接再厉:“说起养育之恩,二叔三叔也是和阿耶一样的吧?阿耶付出了这么多,您还觉得阿耶没尽到责任,不足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那二叔三叔呢?”
    老夫人快要气死了。“长辈的事情,轮得到你插嘴?”她总算想到了一个老招——用身份压制!
    元非晚一脸无辜。“我当然没那个胆子管。不过,是祖母您先提的养育之恩,我只是随口问问。您觉得,如果外头的人看见这些账本,他们也会觉得阿耶没尽到他该尽的责任吗?”
    啥?老夫人和黄素的脸一起白了。这些账本怎么能给外人看见?要真抖出去,她们连门也不用出了——家中老夫人让大房倒贴二房三房十几年,反过来还指责大房不尽孝道——肯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白费你读了那么多书,知道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吗?”老夫人颤巍巍地指向元非晚,嘴唇都抖了。
    “阿晚当然知道。”元非晚眨眨眼,“可您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指阿耶的账本是家丑?那上面只是如实记录了收入支出,如何算是家丑?”
    老夫人再也忍不住,白眼一翻,倒在榻上。“真真是气死我了!老大,你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被点名的元光耀却觉得,自家女儿说得再正确不过了。“阿晚说的话,句句属实。这不正说明儿子的教导没有问题吗?”
    “屁话!怎么可能没问题?”老夫人气咻咻道,忽而扶起额头哀嚎:“哎哟,我头疼得很!”
    元光耀的反应是眼皮掀了掀。“哦,”他平淡道,“那便劳烦弟妹送母亲回去休息吧。”
    老夫人本是装病,却没想到元光耀吃了秤砣铁了心。“你、你……”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她两眼一翻,真闭过气去了。
    眼看老夫人暂时晕厥,黄素只得照着元光耀的意思,把人带回去。元光耀和元非晚送她们离开,不过连楼都没下。
    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元非晚心里冷笑了一声:呵呵,气不死这个老太婆,她名字倒过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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