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月,长安一年最好的时候。
    长安的三月是属于曲江的。位于外城东南角上的这一池曲水,从汉朝以来就负盛名,一直是皇帝构筑离宫的理想地带。二十年前——开元中,大加疏凿,重新经营,亿万的金钱,投入曲江四周,于是,如盛装的贵妇,曲江出现了珠围翠绕的新面目。
    而这“盛装的贵妇”,上自天子,下及庶民,是谁都可以亲近的。
    一年至少有一天,天子与庶民同乐于曲江。这一天在一年最好的三月里,上巳——“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几乎有半城的人,涌向曲江。装饰得极讲究的车马,衔接不断,车马前面伸出长长的一枝竹竿,挂着脂粉所做的“红焰”,这是春游曲江的标志。
    曲江四周,自北岸乐游原起,宫殿千门,分向东西延伸。还有百司廨署,称为“亭子”——尚书亭子、门下亭子、御史亭子等等,实际上就是尚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的官员专用的宴饮休憩的别墅。
    寻常百姓,自不能进入那些“亭子”,却可自设锦幄。豪富之家的锦幄,不但华丽,而且讲究严密,为了不使幄中的旖旎风光外泄半点。
    但南面除了特许以外,不准随便设幄,那里是禁区,禁区的中心是紫云楼,天子所临御的地方。
    上巳的曲江,文人修禊,庶民踏青,天子则赐宴臣僚,地点在紫云楼西的彩霞亭。但虽说天子赐宴,却非御馔,照例由京兆府率同长安、万年两县办差,除了水陆杂陈的盛筵以外,还要讲究锦绣珍玩的摆设。自然,左右教坊的乐工必定到场献奏新曲——有时,天宝皇帝会成为教坊中的首席乐工——他是羯鼓能手。
    百官公卿的口腹之奉,声色之娱,在那一天至矣尽矣。但是,他们在曲江的尊荣,却远不及草茅新进的新科进士。
    三月十五,郑徽的同年们所选定的大会曲江的日子,盛况不逊于上巳,而美人比上巳更多——长安的名媛、名妓,这一天都集中到曲江来了!
    名媛,随着她的父母到曲江来挑婿;名妓,奉召来侑酒侍座。几千双、几万双美目,都看着新科进士;几万双、几十万双艳羡的眼光,都射向新科进士。而且,帝后、妃嫔、宫娥的视线,也都落在新科进士身上。
    此日的曲江,是新科进士的天下,贵为天子,亦只是新科进士曲江会中一项炫耀的点缀。照例,皇帝御紫云楼垂帘以观,他甚至还不是新科进士的贵宾,只是不请自来的一位看热闹的观众。
    大唐自太宗以来,历代皇帝都尽可能为进士们增光益宠,作为牢笼天下英雄的手法。解音律、好文艺、赋性宽大慷慨的天宝皇帝,更以爱才出名。这天,他很早就带着近年来最得宠的杨贵妃,临御紫云楼,要看看今年的新科进士中,可有特别出色的人物。
    新科进士在彩霞亭的午宴告一段落,接下来的节目是曲江泛舟。彩饰的彩舟,属于公家,在上巳赐宴那天,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中书门下”大吏的通称——以及李太白他们那些翰林学士,才有资格上船,而这天,连天子都没分,两只彩舟上面,尽是新科进士。
    与天子并坐在衮龙绣榻上指点谈笑的杨贵妃,忽然发现了疑问,轻喊一声:“高力士!”
    “高力士在!”他疾趋上前,躬身听候吩咐。
    “新科进士多少人?”
    “回贵妃的话,共取二十八名。”
    “我也记得二十八,可怎么船上只有二十七?是何缘故?”
    “待高力士马上去打听了来,禀告贵妃。”
    “不!”天宝皇帝命令,“宣达奚侍郎来!”
    “领旨。”
    达奚珣奉召上楼,行过大礼,杨贵妃把她的疑问提了出来。
    “回禀贵妃:本科第二十二名进士郑徽告病。”
    “唉!”天宝皇帝叹口气说,“不到今天,不知进士之贵。怎么偏偏病了呢?看来这郑徽的福分有限!”
    达奚珣最欣赏这个门生,立即回奏:“郑徽志趣高迈,才思绵密,将来必是陛下的良臣。”
    “既然如此,名次何以这么低?”
    “臣秉公识拔,不敢草率。那郑徽帖经第二,试赋第一,三场策论,经义精湛,可惜时务两策,不切实际,臣再三斟酌,取了第二十二名。”
    “噢,试赋第一的就是他?”皇帝点点头说,“那篇《老骥赋》我看过,情文两胜,很难得。我想找人把它写出来。”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颜真卿在何处?”
    “现任长安尉。”
    “那好。传我的话,叫颜真卿把郑徽的《老骥赋》,写成手卷进呈。”
    “是。”
    “新科进士,时务策不好的,都该外放去历练历练!”
    “陛下圣明。”达奚珣叩头回奏,“请宣旨中书门下,勒下吏部遵行。”
    “我会跟宰相商量。”天宝皇帝又回头吩咐高力士,“赐新科进士郑徽‘广济方’一部!”
    “广济方”是天宝皇帝亲自编纂的医药验方,尚未颁行全国,独赐一名告病的新科进士,自是殊恩。这消息马上传了出去,成为一段佳话。
    可是,达奚珣却着急得不得了。
    因为,郑徽并没有生病,也不在长安。各种的激励,使得他处心积虑要在下一年的制举中,争取最高的荣誉。他情愿暂时舍却新科进士的风光热闹,只身远游,去考察政风,发掘民隐,准备在明年金殿对策——“直言极谏”时,做一篇经国纬世的大文章。
    阿娃自然支持他的计划,他去告诉达奚珣,也得到了赞许。达奚珣又告诉他,此行的踪迹要隐秘,因为宰相李林甫绝不会喜欢他如此多事。所以他托病告假,暗底下,人已经离开长安二十天了。
    而现在却忽蒙殊荣,内监颁赐御制医方,若是见不到郑徽本人,因而揭露真相,达奚珣的欺君之罪,非同小可。并且可想而知的,老奸巨猾的李林甫会乘机给他打击,轻则远谪,重则下狱,总之,麻烦一定不小。
    达奚珣彻夜彷徨,盘算出一个办法,一方面遣派亲信去通知阿娃准备,一方面亲自起草,以郑徽本人的名义,上表谢恩。
    下一天,高力士所派的一名内监,骑马到了延寿坊“新科进士郑寓”,大门洞开,一望到底。阿娃诚惶诚恐地接了进去,堂前早设下香案,内监昂然直入,手捧那部黄绫精装的“广济方”,在香案旁边一站,阿娃不等他开口,赶紧先在香案前面跪下。
    “郑徽接旨!”内监大声吩咐。
    “郑徽有病在床,民女李娃代叩天恩。”说着,阿娃叩下头去。
    “你是郑徽什么人?”
    这一问在阿娃意料之中,她强忍委屈,清清楚楚地答道:“民女是郑徽的侍妾。”
    “他的嫡妻呢?”
    “尚无嫡妻。”
    内监点了点头,朗声宣告:“奉旨,赐新科进士郑徽御制‘广济方’一部。谢恩!”
    阿娃恭恭敬敬地朝香案叩了头,站起来从内监手里接过“广济方”,供在香案中,然后把预先备好的谢礼捧了出来——薄薄的红绫,裹着二十个开元元年铸的金钱。内监接在手里,掂一掂分量,揣入怀中,一言不发地骑马走了。
    随后,阿娃又派张二宝到礼部投递达奚珣代拟的谢恩表。表中同时陈奏,因病回籍休养,如果病体痊愈,将应明年的制举,以效驰驱。经过这样一道手续,达奚珣就不再替郑徽担什么责任了。
    可是,阿娃那里却起了大风波!只为了她在内监面前所说的一句话,惹得李姥大动肝火。
    “你就想做郑徽的侍妾,也别先忙着告诉人嘛!”李姥叫人把阿娃找了去,劈头就是这样责备。
    阿娃对内监自承那样的身份,原就觉得委屈,再受了李姥的责备,更忍不住了,“谁要做他的侍妾?他不在家,我不这样说,凭什么资格替他接旨?”她没好气地把李姥的话顶回去。
    “好了,连宫里都知道你是新科进士郑徽的侍妾了!这个门户只好收了起来!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吧!”
    这一说,顿时把阿娃自以为理直气壮的气焰,挫了下去。她确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的“身份”,不但对内监口头陈述过,郑徽的谢表中也有“御制‘广济方’一部,由臣妾李娃敬谨领讫”的字样,上达天庭,不可更改。若是以“新科进士郑徽侍妾”的身份,再干什么半开门的勾当,让言官用“帷薄不修,玷辱士林”之类的话,列入弹章,那可就把郑徽毁得不可救药了!
    一想到此,阿娃惊出一身冷汗,她也不必再请命李姥,吩咐张二宝把楼上所挂的纱灯都取了下来,又叮嘱侍儿们,紧闭大门,整肃门户,无事不可出去。
    “哼!”李姥自嘲地冷笑道,“这算是奉旨从良!”
    想不到李姥在这时候,还会说出这么句冷峻的话来,阿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自然该笑了!”李姥怨气冲天地说,“你一直要替郑徽守节,这下子可是如你的心愿了!你在我面前弄鬼,打量我不知道?哼!”
    这话可是委屈了阿娃,“我真的没有想到。”她说,“谁会想到皇帝会问起他的病,又赐了医方,说起来也是别人巴望都巴望不到的一番风光。”
    “哟,哟!”李姥撇着脸说,“将来还要风光,有‘夫人’的封典给你呢!你这个‘郑徽的侍妾’,伸长了脖子等着吧!”
    阿娃从未遭受过这样尖酸刻薄的讽刺,气得想哭,然而真正感到的最大的委屈,是李姥不谅解她的真心,这又不是哭一场所能发泄的,她只有忍了又忍,等将来用事实来让李姥明白她的心迹。
    李姥却是余恨未息,由阿娃又骂到郑徽头上,“这姓郑的,就是我命宫里的魔星,从他自己没出息,第一次进士落第起,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什么他父亲会特为来找他,什么送钱给我养老,统统都是鬼话!一床上睡不出两样的人来,你也帮着他骗我……”
    “这与他无关。”阿娃替郑徽辩白,“话是我说的。”
    “那么是你骗我!”李姥气得脸都白了,“你真有良心!”
    “也不算骗你。将来他自然弄个几百贯送你养老!”
    “谢,谢!等下世吧!”李姥又问,“你说他父亲在找他,现成的一名新科进士,怕没处去找?怎么不来?算了吧,我早看穿了!谁指望他替我养老?只指望他好歹弄个一官半职,趁早走他娘的路。谁知道你真会出花样,又要叫他应什么制举,以至于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好了,从此以后,我什么不管,都交给你。”说着,“哐啷啷”一声,把一串钥匙丢在阿娃面前。
    阿娃不敢接李姥的钥匙,但当家的一副重担,不能不挑了起来。她遣去了大部分的侍儿,也退了“老屋”,把郑徽那间卧室腾出来给李姥住。粗茶淡饭,日子过得很苦。
    但在旅途中的郑徽,也并不舒服。每到一处,白天细心观察政风民隐,晚上在简陋的旅舍中,一灯如豆,孜孜不倦,把他的观察所得,都详细地记录下来。
    他由河东转河北,南下经齐鲁至江淮,绕道荆襄回到关中,这一个大圈子兜下来,正好一年将尽。
    一骑瘦马,一肩行李,一身风尘,郑徽昂昂然重回长安。一见那些熟悉的景象,内心感到无限的温暖,雄心壮志,顿然收敛,一心所渴望的,只是与阿娃执手细诉相思。
    但一进延寿坊,不知怎么,反怯怯地放缓了马,同时一变刚才进城的感觉,似乎眼中所见,都很陌生似的。
    终于到家了!“新科进士郑寓”的红笺,已泛成灰白色,而且双扉紧闭。他忽然想到那年被骗,赶回平康坊鸣珂曲的往事,一颗心蓦地往下一沉,然而他马上又对自己说,今非昔比,绝不可能再生意外。
    于是,他伸手拍着兽环。拍到第三遍,大门“呀”的一声拉开,探出头来,骤然一看,几乎认不得——是小珠,几个月不见,长高了。
    “啊,一郎,你回来了?”小珠惊喜地眨着双眼。
    这下郑徽才真的定心了,无限欣悦慈爱地抚着小珠的肩,问道:“家里都好吗?”
    “嗯。”小珠只应了一声,把大门完全打开,让脚夫进门。
    就这时,张二宝和绣春都听到声音迎了出来,亲热地招呼过后,一起到了里面。李姥和阿娃都在等着,视线相接,郑徽微微一惊,晚风中白发纷披的李姥,显得异常衰颓;而阿娃也像是老了好几年,颜色憔悴,只一双眸子似更澄澈,但更清冷。他忽然想到,他不该现出迟疑的神态,因而提高了声音,自己先兴致勃勃地说道:“总算到家了!”然后抛给阿娃一个亲昵的微笑,抢上前去握着她的手,却转脸叫一声:“姥姥!”
    “几时到家,怎么也不先捎给个信来?”李姥定睛看了看他说,“黑了,也瘦了,精神倒像是比以前还好。”
    “是吗?”他嘻嘻地笑着,问阿娃说,“家里都好?”
    “都好。”她答,声音中有种无法形容的落寞之感。
    郑徽突然一阵心痛。他看得出来,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御赐“广济方”以及两个门户并入一处的情形,都由阿娃的信中知道了,所不知道的是李姥和阿娃的生活情形,现在他才明白,坐吃山空的日子是不容易打发的。
    他有着无比的歉疚,却苦于不能有什么适当的表示,只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一点也不错。此行对我的益处真不小!”
    “那好。也不枉吃这一场辛苦!一郎!”李姥欲语不语地,然后换了种口气说,“哎,先都别管吧!好好过个年再说。家里也好久看不到热闹的样子了!”
    就这一句话,可以想见平日的凄清。李姥固然久经沧桑,阿娃也是从灯红酒绿的日子中长大的,而现在都为了他舍弃繁华。仅是这一点,就需要他大大的报答。
    而眼前,他只希望挑起热闹欢乐的气氛,因此,他尽力装得兴致豪迈地,把沿途的见闻,渲染得有声有色。
    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李姥神思不属,慢慢闭上了眼。郑徽便住了口,悄悄对阿娃说道:“姥姥倦了!”
    “我不是倦了,”李姥忽然睁开了眼,“我老了!”她慢吞吞地说,“我也累了!一郎,但愿你早早出仕,我好回三曲去过几年安闲日子。”
    “不,姥姥!”郑徽抓住机会,表达他的心意,“等我出仕以后,我接你到任上——不敢说享福,让阿娃好好孝顺孝顺你!”
    母女俩对看了一眼,却是毫无表情。然后,李姥枯皱如橘皮的脸上,露出来一丝似安慰似怅惘的笑容,“一郎,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是真心如此打算,”郑徽抢着再加表白,“并非说说就算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颤巍巍地点着头说,“无奈身份不配。官署的后堂,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
    “为什么不可以?我愿意请谁住就请谁住,谁也不能干涉我。”
    李姥失笑了,“一郎,你可真说得容易。”她忽然又放弃争辩的神态说,“等你出仕了再说吧。”
    郑徽也只好如此。但心中耿耿,久藏在心里的一个念头,却迫切地希望跟阿娃说个明白。
    吃完晚饭,李姥回她自己的卧室。郑徽失去了个人所拥有的房间,却正好得其所哉,与阿娃回房。在烨烨的红烛之下,他大半年来种下的刻骨相思,可以尽情一诉了。
    他坐在正在对镜卸妆的阿娃身后,像只缠人的小猫似的,在她的发际项间不住地吻着,嘴里含含糊糊地诉说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楚的腻语。
    阿娃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那温暖的手,带给她一阵阵的痉挛,一颗心晃荡着似乎没有个安放之处。她暗地里深深吸气,好久才觉得平静些。
    “我瘦得不成样子了吧?”她看着铜镜,抚摸着微红的双颊问。
    “我看不出来。”他把下颊搁在她的肩上说,“我看你永远像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样,哪怕你将来鸡皮鹤发,也还是那样。”
    阿娃不响,慢慢地,慢慢地,两滴泪珠滚了下来。
    “怎么?”郑徽大惊,“好好地,为什么伤心?”
    她强笑了一下,不住眨着双眼,泪水一半被她的长长的睫毛所吸收,一半流入她的口中,只留下两条微微发亮的痕迹。
    “阿娃!”郑徽激动地说,“我知道你瘦了,我不是没有看出来。你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怎么不瘦?连姥姥也是——只怕她享不到我的福!我心里真急!”
    “唉,姥姥也可怜——”阿娃黯然地低下头去,却又倏然抬头,“一郎!”她很认真地说,“你要答应我一句话,等你明年应了制举以后,你要替我们母女想一想。”
    “那当然,当然。”郑徽一迭连声地答应,“阿娃,我也跟你说一句话,这句话搁在我心里,不晓得多久了,今天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明年——明年我明媒正娶,把你带到任上。”
    这是个庄严的宣告,也是个惊人的宣告,阿娃震动了!不过她并非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只是隐约朦胧的估计,与清清楚楚听到他这样表示,在感觉上是完全不同的。
    她感到绝大的安慰,也有等量的怅惘,非分的福泽,叫人拒受两难,在这时候除了尽力按捺汹涌起伏的心潮以外,她不能说一句可否的话。
    而郑徽却以为她在猜疑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让她去猜疑!”他在心里说。他觉得他的话已说得够清楚了,不需要再加以表白——否则,变成唯恐不信似的,反容易使她怀疑他的本心。
    “我现在只想到明年的制举。阿娃,你的心血一定有报酬的——”他停了下来又摇摇头,“不,你的心血,我一世都报答不尽。阿娃,我听说皇帝与杨贵妃,在华清宫长生殿,当着七夕双星设誓,愿生生世世做夫妻。我跟你也一样,来世还是夫妻,你做男,我做女,让我服侍你一生,才能报答你今生对我的恩情。”
    一说到来世,阿娃的心情越发凄苦,今生已矣,只有寄望于来世,但是,“谁知道来世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她痴痴地说。
    “这你放心!心动神知,就这时候,月老已在姻缘簿上替咱们记上一笔,红丝系足,不管地北天南,自然会凑在一起。”
    “就凑在一起,谁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郑徽,我是前世的李娃?”
    郑徽让她问住了,好半天,叹口气说:“唉,不愿长生,愿识前生!”
    看他那近乎书呆子的神气,阿娃倒有些好笑:“算了,且顾今生吧!就是姥姥所说的,先热热闹闹过个年再说!”
    在阿娃的安排之下,那个年确实过得很热闹。郑徽了解她特为挑起一片欢乐的气氛,来安慰姥姥的寂寞心情的用意,所以处处凑兴,俨然是子婿承欢的样子。因为如此,李姥跟郑徽之间的距离,倒是拉得从来没有这样近过。
    过了元宵,郑徽又要开始用功了。他把大半年的考察所得,分门别类,做了一番整理爬梳的工作。利弊得失,了然于胸,然后试拟了几篇论说,读得滚瓜烂熟。这是最彻底的准备工作。金殿对策,问什么,答什么,有把握得很。
    制举的试期,定在二月初十。那比进士试可舒服多了,试期只有一天,饭食都由御厨供应,所以除了笔砚以外,什么都不必携带。这天一早,仍旧由张二宝送考,搜检不严,郑徽潇潇洒洒地进了大明宫,一直往宣政殿走去。
    殿前有礼部的官员在照料,引入座位,抬头看一看应试的,约莫有两三百人,都是端然而坐,肃静无声。
    再看殿廷内外,卫仗密布,殿前垂着帘子,帘外监察御史两人,东西肃立,此外还有许多不同品级的官员,各就自己的位置站着。内外几百人的宣政殿,静得声息不闻,如荒山古寺一般。
    不久,一名内监出殿,在帘外做了一个手势,两位监察御史立即举手招呼应试的人在殿廷中排成左右两班。又等了好一会儿,听得撞钟擂鼓,太常乐起,皇帝由西序门入殿。郑徽偷觑了一眼,隔着帘子,看不真切,只见一对对交叉着的雉尾扇隐约移动,以及馥郁的御香缭绕在柱间帘角。
    忽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他立刻警觉,这样偷窥是失仪的,如为监察御史所纠,逐出宫门,便失去了应试的资格,一年来的心血,便都付诸东流了。
    于是,他赶紧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不一会儿,听得声响俱寂,猜想着天子已登御座。
    “左右厢内外平安!”有人高奏。郑徽知道,那是殿前负警卫全责的金吾将军,照例奏报。
    于是通事舍人朗声赞礼:“拜,再拜……”郑徽随班参谒完毕,监察御史领着他们回到两庑入座,静候发题。
    制举策问的题目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多由翰林学士秉承皇帝的意旨代拟。开头照例是四个字:“皇帝若曰。”任何制诰敕命,皇帝必是要说什么,便说什么,只有制策的“若曰”是假设的口气,属于光宠士林的一种特例。
    这以后便是垂询的要旨,通常在一千字左右。最后还有几句勉励的话作结,各个科目不同,这一科“直言极谏”,皇帝叮嘱:“朝廷之阙,四方之弊,详延而至,可得直书。退有后言,朕所不取。子大夫其勉之。”
    郑徽细看题目内容,范围相当广泛,民食、漕运、赋税,以及度支出入,几乎都包括在内。民生丰啬,关乎国家治乱,郑徽这大半年的工夫,正在这上面,所以初看题目,十分兴奋。
    但下笔之时,他却踌躇了。有一个疑问,是他以前从未想过,而此刻必须先弄清楚的。他不知道制举的策论,究竟由谁阅卷?如果是皇帝亲阅,当然秉笔直书——大唐皇帝有纳谏的雅量,这是从太宗以来所建立的一个优良的传统,也是开国以来,一百三十年间所以强盛的一个主要原因。
    但试卷也可能由皇帝指定大臣代阅,如果是那样的话,宰相李林甫一定会在去取之间,有所主张,而李林甫是绝不会看中他的痛陈时弊的策论的。
    这样,这篇文章就不能“直言极谏”了。应该歌颂、粉饰,再挑不关痛痒的地方,说些该如何改进的话,这是大捧小骂;再不然挑有毛病的地方,曲为卫护,说出一篇无过有功的大道理来,让当政者知道他晓得症结,只不说破,这是暗送秋波。无论大捧小骂,还是暗送秋波,只要报喜不报忧,一定会获得李林甫的赏识。
    然而,那是问心有愧的,但如本乎良心直言,又深恐落第,辜负了李娃的期望。这得失之间,太难衡量了!
    他想来想去委决不下,扶着头,皱着眉,觉得为难极了。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个内监,走到他身旁,悄悄问道:“郎君,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啊?”郑徽愕然。
    “陛下在殿内看你不动笔,只拿手托着头,以为你病了。有旨:真要病了,好好送回去,不可勉强!”
    于是郑徽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请回奏陛下,郑徽在构思,没有病。”
    内监点点头走了。接着宫女端来一盏滚热的茶汤,微笑着悄悄摆在他面前,然后也走了。
    郑徽深感于皇恩浩荡,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他的疑惑。既然来应“直言极谏”,自然尽一己之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要谄媚阿附,当初朱赞邀他入棚,早登了上第,也不会有后来历尽坎坷那段血泪交并的凄惨遭遇。他又想:阿娃也是个正直不阿的人,只要直道而行,尽力而为,即使落第,她也应该谅解的。
    拿定了主意,他凝神静思,很快地有了全篇的大意,然后一面细加琢磨,一面下笔起草。几篇预拟的策论,片片段段可用的很多,这把他刚才为了思索题外之事而虚耗的时间,都弥补过来了。
    未到午刻,他的草稿已经完成,约略数一数,竟有四千言之多,在策论中,他特别着重藏富于民和节用勤政的道理。照他的实地考察,官库的充盈,为前所未见,但民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富庶。而官库的充盈,只为国家带来了奢靡的政风,而且仕途太滥,俸禄所给,形成国家一个沉重的负担。自开元中起,开拓边境,军用日增,更是财政上的隐忧。所以他谏请撙节一切不必要的靡费,以及减除皇帝对勋臣国戚动辄上万的赏济,同时主张轻徭薄赋,藏富于民。
    正当他在字斟句酌,细细推敲时,又有宫女到了他面前。应试的举子,每人一个朱檀的食案,御厨珍馔,十九是民间所难得见到的,茶汤以外,还有一银瓶的酒,都由宫女捧到各人面前。禁中肃静,不准交谈,但有那风流胆大的,授受之际,便借势捏一捏宫女的手,却又板起脸,装得道貌岸然似的,叫郑徽看了在肚子里好笑。
    这也算是赐宴,只没有赐宴的燕乐和仪注。各人静悄悄地吃完,依旧由宫女收去食案,重又埋头构思。
    郑徽把他的草稿作了最后一遍润饰,自觉毫无瑕疵,便不肯耽搁时间,重新磨了一砚的墨,聚精会神地誊清,再细细校对了一遍,只字无讹,便捧着走到殿前,交了给收卷的礼部官员。
    收拾笔砚,回到延寿坊,阿娃已高烧一对红烛,笑盈盈地在等他。他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先从袖中取出策论的草稿,递了给她。
    “能不能及第不敢讲。”他说,“文字是可以让天下人公评的。”
    阿娃把他的草稿接在手中,却并不打开来看,只笑道:“听你这样说,殿试一定得意。恭喜,恭喜!”
    “不然。”郑徽把当时如何踌躇不决,以致惊动皇帝,特遣内监垂询,以及由此感悟应制举的本意,不负初心,畅所欲言的经过,都细细说了给阿娃听,最后又问:“我这样做,你以为如何?”
    “完全不错。”阿娃答道,“你本来就是进士,功名无虑。我只希望你让天下人知道,你的进士不是侥幸得来的,有这篇文章在,足可以证明你的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的。制举不中,我也毫无遗憾。一郎,”阿娃停了一下,又说:“你我的功德都圆满了,这几年我日夜逼着你用功,自己想想也太过分,我给你赔罪。”说着,盈盈下拜。
    “这是什么话!”郑徽吵架似的大声嚷着,然而除了慌忙回拜以外,一时也无法把他的惶恐不安,用简单扼要的话表达出来。
    在一对红烛前面,大礼互拜,仿佛一对夫妻,绣春灵机一动,赶紧取了酒菜,笑嘻嘻地打趣:“一郎、小娘子,喝个交杯盏!”
    “这该喝!”郑徽欣然接杯,喝了一大半,双手捧着,凑到阿娃面前,她也微笑着喝干了。
    他把酒杯交还绣春,捏一捏她的手,表示感谢。这使绣春想起他所讲的殿试的情形,问道:“一郎,应试的举子,胆真有那么大,敢当着皇帝调戏宫女?”
    “皇帝在殿里未必看见。就看见了也没有什么!”郑徽笑道,“当今皇帝,本来就是一位风流天子,真要看见了,说不定还会把宫女赏给那举子做老婆呢!”
    绣春听得十分向往,失声赞叹:“那宫女可真走运了!”
    郑徽和阿娃相视做了个会心的微笑,绣春突然警觉,自己也感到忘形得可笑,羞红了脸,赶紧避了开去。
    “女大不中留。”郑徽悄悄向阿娃说,“你得提醒姥姥,该替绣春想想了!”
    阿娃点点头,忽然又扬起头来说:“将来你带了她去,好不好?”
    “笑话!怎么叫我带了她去?”郑徽怕她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又说,“我是不希望你带她去。就在长安,物色个合适的人,把她嫁了出去!”
    “再说吧。”阿娃不置可否地回答。
    郑徽料想绣春的终身,阿娃不会不关心,便也把它抛开了——事实上,他把一切都抛开了,长期的全神贯注,以及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心理负担,在取得阿娃的嘉许谅解之后,完全松弛脱卸,领略到了真正的闲适的趣味。
    有四天的日子,他过着起居无节、晨昏颠倒、爱怎么便怎么的生活。然后,有人夜半敲门,把全家都惊动了。
    阿娃刚刚上床,郑徽因为睡了一下午,这时正气静神闲地在灯下临摹褚遂良的《圣教序》,听见叩门声,他准备亲自去应接,却让谨慎的阿娃喊住了。
    “你别去!”她说,“夜静更深的,谁知道是什么人?叫绣春告诉张二宝,先别放进来,问清楚了再说。”
    绣春已经闻声而至,刚要出去,张二宝在窗外高声通报:“一郎,有内相来拜!”
    这一说,郑徽和阿娃矍然惊喜,深夜有内相到门,事情太不平常了!
    “绣春!”张二宝又在门外说,“你把名帖拿进去给一郎看。”
    名帖一接到郑徽手里,他就失声叫道:“是他!”
    “谁?”阿娃问。
    “周佶!”
    “啊,周郎!”
    听到这个名字,惊呼的不是阿娃,而是绣春。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赶紧伸手扶住门,才没有跌倒,却已羞得满脸飞红。
    郑徽和阿娃都发觉了,只没有工夫去理她,“快请!”郑徽嘱咐了这一句,又转脸向阿娃说,“你也见见他?”
    “这个时候,我不必见他了!”阿娃催促着说,“你该快迎出去才是。说不定是传宣旨意来的。”
    郑徽整一整衣冠,刚出厅堂,只见一盏红灯,张二宝已引着周佶进了中门,他的步履很急,远远就拱着手说:“定谟兄,特来报喜!”
    这自然是制举及第,郑徽喜在心里,表面上却不能不保持平静,一面回礼,一面肃客:“吉人兄,真是久违了,请,请!”
    “不,谢谢!”周佶站定了脚说,“我在禁中值宿,偷暇来报个喜信,不敢耽搁。定谟兄,制举策问,一共二百三十六卷,皇上亲阅,直到今夜二更才看完,只取四名,拆阅弥封,阁下独占鳌头,大喜,大喜!”
    郑徽想不到竟是第一,喜出望外,再也无法矜持了,咧开了嘴,不住眨眼,竟忘了说话。
    绣春听不懂什么叫“独占鳌头”,只知道郑徽中了,心想:人家这么深夜,老远跑来报喜信,连声“谢谢”都听不到,心里嗔怪郑徽不懂道理,便自作主张,代表郑徽道谢。
    “多谢周郎!请坐待茶!”她微笑着,敛衽为礼。
    “啊!”周佶细看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你!”他一伸手扶住她的肩,转过半个身子,让灯光照着梨靥生春的脸,也像郑徽一样,不住眨眼嬉笑,忘了说话。
    而郑徽倒是定下神来了。耳、目、鼻、意、触处无不美妙,自出世以来,二十多年从未有像此刻这样的满心舒畅。
    “吉人兄!”他拍着周佶的肩说,“昔日‘有遇’,今夕幸会!阁下九重近臣,不敢久留,明晚奉屈命驾小酌,多半我也有你的喜信奉告!”
    周佶深深看了绣春一眼,纵声大笑,狂态毕露。他也不再说话,只拍一拍他的肩,然后揖别郑徽,匆匆出门,两名随从,伴着他飞骑而去,离乱的马蹄声,敲破一坊好梦。
    郑徽对着一钩凉月,细辨自己的感觉,只觉得胸中胀满,有着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事要做。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父母,想到母亲,他觉得伤心,想到父亲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种童 的恨,激发出他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他在盘算,怎样才能把他春风得意的境况禀告老母而又不让父亲知道?又拟想着父亲终于会发现他所深恶痛绝的不肖之子,居然两掇巍科,且成为天子得意门生时,所必有的惊喜惭悔之情,郑徽顿然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而这样想一想,就像是对他父亲报复过了。他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口气,茫然地望着明灭的星星,不知身在何处。
    “一郎!”张二宝的一声喊,驱走了他的梦寐样的感觉,“请进去吧!姥姥跟小娘子都在等着。”
    “噢,噢!”他重又泛起满心欢悦,急步穿过甬道,一进中门,只见满堂灯火,笑语喧哗——这自然都是为他而发的。他告诉自己不要露出器小易盈的样子,于是他的脚步放慢了。
    “一郎,一郎!”第一个是小珠奔了上来,“你高兴不高兴?”
    孩子的一句话,却正说到他心里,他有些发窘,只好反问一句:“你呢,你高兴不高兴?”
    “还有谁不高兴?”小珠笑道,“姥姥说她头痛的毛病都好了。”
    “真的!”李姥笑吟吟地迎到门口,“一郎,这下可真是熬出头了!”
    一家人都聚齐了。绣春、小珠、厨娘,还有傻兮兮的欢儿,都包围着郑徽向他道贺,把个张二宝挤在一旁,说不上话去。
    然而郑徽的视线只缭绕在阿娃身上,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向倚着房门的她走去,四目相视,尽在不言。慢慢地,阿娃眼中滚出两粒晶莹的泪珠,然后一甩门帘,猛然回身进房,伏在枕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接着,是郑徽跟了进去……
    侍儿们都大为惊愕,只有李姥、绣春明白,阿娃这副泪眼,已忍着等了两年了。
    “都去睡吧!”李姥忽然想起,又很郑重地嘱咐:“你们明天可先别张狂,闹得左右邻居都知道。这是人家偷着来报的喜信,说起来是泄露宫里的机密,可不是闹着玩的!”
    因为这样,第二天大家脸上虽都是喜气洋洋,却不敢高声谈论,倒显得比平日更为清静。阿娃和郑徽在枕上说了一夜的话,相拥睡到中午才醒。一张开眼,阿娃立即想起,郑徽约了周佶晚上来喝酒,又想起周佶至多不过三四年前,明经及第,论出身比郑徽差得太远,怎么会煊赫得称为“内相”?
    “喂,我问你,”她推一推郑徽说,“周佶是多大的官?”
    “无非八九品的小官。”郑徽答说,“不过既称‘内相’,定是在学士院供职,那身份就尊贵了。因为学士院专掌内命——凡是拜免将相、号令征伐,都由学士院替皇帝拟旨下达。他们算是替皇帝私人做事,前程远大得很呢!”
    听郑徽这样解释,阿娃也替周佶高兴,“你说他前程远大,难道将来也有当宰相的希望?”她问。
    “那比较难,明经出身,当宰相的少得很。”
    “要进士才好。”
    “第一进士,第二制举。”
    “这样说,你将来当宰相的希望最大?”
    “这谁知道呢?”郑徽笑道,“事在人为。讲门第,讲出身,也还要讲本事,讲关系。”
    阿娃默然。但心里想得很远——都是为郑徽设想,设想着他怎样才能入阁拜相。
    “阿娃!”郑徽兴味盎然地说,“咱们再谈谈绣春,好不好?”
    阿娃想了一下,也笑着说道:“你真爱管闲事!”
    “还不知道管得成管不成?我先问你,你肯不肯放绣春走?”
    “那得问姥姥。”
    于是两人都起了床。阿娃为了酬谢周佶特来透露喜信,而且据说他的“身份尊贵”,所以准备以盛筵款待,亲自入厨动手。郑徽便特意去看姥姥,谈绣春的终身大事。
    “姥姥!”他避人向李姥悄悄说道,“绣春也十八九了,你该替她打算打算。”
    “我早有打算了!”
    郑徽一听这话,大出意外,急急问道:“怎么个打算?”
    “一郎,你急什么?”李姥笑道,“鸭子都在锅里了,你还怕它飞了?”
    郑徽恍然大悟,倒有些好笑,“姥姥你弄错了!”他说,“你以为我要绣春?”
    “这话不对?”李姥怔怔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绣春?”
    “就因为我喜欢绣春,才要替她好好找个归宿!”
    “你说的是谁?”
    “昨天来报信的周佶。”郑徽不敢道破绣春跟周佶的私情,只说,“周佶为人极其纯良,而且在皇帝身边,将来必定要飞黄腾达的。”
    “让绣春跟了周佶去,将来你不悔?”
    “姥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我悔什么?”
    李姥沉吟久之,仍旧劝他:“如果你真的觉得绣春不讨厌,我劝你还是留着吧,将来有个贴身的人照应,一切都方便。”
    “不,我决不会要绣春!我什么人也不要!”
    “好吧!”李姥又说了一句,“我可劝过你了,你自己不听,将来别埋怨!”
    于是,周佶也有了喜信——自然,这是可以叫他眉飞色舞的,而在屏后偷听的绣春,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那确是毫无可疑的。一桩平地突起的喜事,为全家带来了一片兴奋的骚动,李姥和阿娃被请出来跟周佶重新见礼。绣春赶紧躲了起来,却为精灵的小珠在她床后找到了,硬拖到厅上,羞怯怯地打了个照面,一溜烟似的逃到了厨下。大家都围着她起哄,绣春大窘,然而心里是高兴的。
    在厅上,周佶解下一个小玉印,作为信物,并且表示将致送一百贯的聘礼。他又说他的妻子在两年前去世,迄今未娶,他表面上虽不能给绣春以嫡室的名义,但心目中愿意把她看成嫡室的身份。郑徽对于这一点非常满意,他觉得撮合成这样的姻缘是对得起绣春的。
    这一来似乎成了通家之好,但李姥和阿娃都觉得在周佶面前,她们好像缺乏一种明确的身份,所以略略应酬一番,便都退入内室。
    一席盛筵,只是宾主二人共享,却正好容他们静静地细诉契阔。周佶说他明经及第以后,授官秘书省正字,去年升为校书郎,奉派学士院供职,虽然身在九重,但到底不过微末小官,不比郑徽进士而又制举第一,根基深厚,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
    这似乎属于客套恭维,但出自周佶纯挚的声音,对郑徽却是种很大的激励。于是,他想起他父亲对他的期许,浮起无限的思慕和怅惘。
    “襄阳常有家报吧?”周佶又问。
    郑徽大惑不解,一时竟无从答复。什么叫“襄阳的家报”?难道父亲已由常州刺史调任为襄阳刺史了吗?
    这个疑团,不便直接要求周佶去解答,他只含含糊糊地答说:“是的,常有,常有。”
    “令尊真是好官,刚正清廉,我们常州真是受惠太多了。”
    “哪里,哪里。”郑徽谦虚着。
    “不过,听说令尊还有调动的消息。”
    “噢,”郑徽乘机追问,“怎么个调动?”
    “令尊在山南东道两年,治绩昭著,听说还要借重长才,调任繁剧之区。”
    “山南东道”四字,传入郑徽耳中,又惊又喜。原来父亲已调升为“山南东道采访使”,是的,他记得了,“山南东道采访使”驻襄州襄阳,怪不得周佶提到襄阳的家报。
    这说来未免太荒唐了!父亲在什么地方做官,做儿子的竟不知道。这该可以说是天下的奇闻。
    “定谟兄,襄州不远,衣锦荣归,博得堂上两老开颜一笑,那确是人生快事。我恭贺一杯!”
    “谢谢,谢谢!”
    郑徽表面接受了道贺,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不知道怎样才能父子相见。因为如此,酒喝下去便不大受用。周佶非常知趣,看郑徽不胜酒力,便早早告辞而去。
    第二天,礼部正式派人来通知,果真制举第一。消息一传,顿时贺客盈门。到了傍晚,礼部第二次通知,次日一早,皇帝在兴庆宫召见。
    对一个士子来说,皇帝召见,是了不起的殊荣,也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自李姥以下,全家都在戒慎恐惧之中。幸好,周佶在学士院,常近天颜,熟悉仪注,有他在禁苑照应,大家才比较放心些。
    皇帝在兴庆宫花萼楼召见。瞻拜如仪以后,郑徽仍是战战兢兢,不敢仰视,但他所听到的皇帝的声音,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威严。
    “你是郑公延的长子?”皇帝问。
    “是。”
    “郑公延早调升了山南东道,你的三代履历上,怎么还写的‘现任常州刺史’?”
    这一问是郑徽所没有想到的,如着了一闷棍似的,吓得眼中金星乱冒,好久答对不上来。
    “有什么话,老实说!”皇帝的声音,显得不如开始那样平和了。
    郑徽猛然省悟,皇帝下诏求直言,自然喜欢听老实话,于是叩头回奏:“臣是臣父不肖之子,音闻久绝,兼以下帷苦读,不问外务,所以臣父调任,臣无所悉,自觉荒谬,乞陛下治罪。”
    “噢!”皇帝问道,“你怎么样的不肖?”
    郑徽从声音中听出来,天子似乎没有什么愠色,胆便大了些,定一定神说:“臣父对臣,期望甚深,一再训示忠君爱国的道理。臣年轻无知,自到京城,迷恋北里,以致下第。臣父以臣竟成国家的弃材,大杖逐出。臣自知臣父爱之深,所以责之切,勉革前非,幸登一第,恭应制举,又蒙陛下格外识拔,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难报。”说着,又叩下头去。
    “少年荒唐,不足深责。你现在也算对得起你父亲了!”
    “如果臣父对臣,亲情不断,都出于陛下的成全,不独小臣感戴终身,臣父也一定没齿不忘的。”
    “嗯,你们父子能重新团聚,我听了也高兴。”皇帝停了一下,又问,“去年听说你的时务策对得不好,今年我看你的卷子,对朝廷大政,四方庶务,竟大有见地,这是什么缘故?”
    这一点郑徽是预先想过的,从容奏道:“臣去年乞假回荥阳养病,行到中途,贱恙粗愈,自觉不通时务,难效驰驱,便不回乡,一路细心考察各地政风,直言奏对。小臣罔识忌讳,不胜惶恐。”
    “这一说,你倒真是个有心上进的人。我看你的那篇《老骥赋》,倦倦忠忱,溢于言表,出仕以后,要不负初心才好!”
    这是皇帝的训勉,郑徽除了叩头表示领受以外,不必多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郑徽灵机一动,心想如能奉旨省亲,不怕父亲不见,便回奏道:“乞陛下赐假三月,容臣归省臣父臣母。”
    皇帝沉吟了会儿才答复:“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郑徽退出花萼楼,为料峭的春风一吹,才发觉自己浑身汗出如浆。回想奏对经过,内心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兴奋,但兴奋之外,也有隐隐作痛的地方,眼望着禁苑中的崇楼杰阁,心里却记起坍败灰暗的土地庙。这两者的距离太遥远了,而时间不过短短的三年。求一饭而不可得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大魁天下。自以为龌龊风尘,死生都无人问,而居然有入宫奏对的一天。如说是梦,这梦过于离奇;如说是戏,这戏令人难以置信!
    太多的感慨,都归结于一点:造化弄人!而阿娃是造化小儿的化身。
    于是,他记起《史记》中的话:“苟富贵,无相忘!”仰望着天子所居的巍峨的花萼楼,郑徽自誓一切荣华富贵,都要让给阿娃先享。
    这样想着,他便恨不得一步到家,把觐见天子、如何温语存问的经过,都细细告诉阿娃。他希望她知道,她所费的心血,已得到了最好的报酬,而且这一份报酬还只是刚刚开始。
    然而见了面却不容他跟她细诉,绣春、小珠以及张二宝,都希望知道皇帝是怎么个样子,要他快说。
    “我说不上来,只跪下去时,偷看了一眼,好像有六十多岁,很有福气的样子。”
    “有没有胡子?”小珠问。
    “大概有吧。”
    “你呀,真是!”阿娃笑道,“难得见一次皇帝,连有没有胡子都没有看清楚。”
    “一郎一定吓昏了!”小珠天真地说。
    “一点都不错。”郑徽笑着答说,“皇帝精明得很,我父亲的官职,跟履历上所写的不同,但他看出来了,一问问得我没话说,真是差点吓昏了。”
    “以后呢?”
    于是,郑徽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你答得很得体。”阿娃表示满意,“看样子,皇帝很喜欢你。”“可是,我请假省亲,不知道为什么不准?”
    “也不能说不准。你耐心等一等,一定会准的。”
    阿娃一向料事很准,这一点却未料中,第三天,吏部派人送来一角公文,郑徽奉旨特授成都府录事参军,限五日内离京赴任。
    这是个美缺。天下十五道、三都、九府,府大于州,长官称为府尹,次官称为少尹,录事参军为各曹参军的首脑,也就是长官的幕僚长。初涉仕途,就得这样一个官职,算是异数,所以全家都很高兴。
    然而,为什么限五日内就要离京赴任呢?同时乞假归省的事又如何?这些疑团,使郑徽在欣喜之余,也有着深深的困惑。
    但以钦命所限,他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准备起程赴任。这在生活上是个极大的转变,一切都得从头策划,郑徽从没有经过这些事,所以不要说是去做,就是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不会留在京城供职,必将外放,是他早就料到了的,所绝未料到的是期限如此迫促。照他原来的盘算,皇帝准他的假回襄阳,成为奉旨省亲,这一番风光可以抵消他以前的种种不肖,上慰亲心,然后在家里备办行装车马,带到长安,候命赴任,而现在,一切的盘算都落空了!
    当然,他的心事,阿娃是完全了解的。她也在盘算,如何筹划出一笔丰厚的盘缠,把郑徽体体面面地送到任上。五天的限期,实在太迫促了些,但是,迫促也有迫促的好处,几年来的恩怨纠缠,真要理个清楚,怕一年半年都难以了结,此刻奉了钦命,为日无多,不能了结也得了结,快刀斩乱麻,倒也干净。
    而真正能够解决难题的,却是李姥。当郑徽和阿娃被唤到她房间里时,一口箱子刚好打开,李姥取出两百贯钱,默默地递给阿娃。
    阿娃和郑徽都知道这笔钱作何用处,但他俩都没有想到李姥会有这样一个慷慨的举动——要说郑徽对李姥还有什么介意的地方,此一刻也都消失无余了。
    “这行了!”感动的阿娃,泪光闪烁地强笑道,“你不用发愁了!”
    “到今天还要用姥姥的钱,我真惭愧!”郑徽想了一下,觉得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他心里的想法,“一切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只有余图后报。”
    “不用这么说,一郎!”李姥又感伤又欢喜地说,“总算三曲中也造就了你这样一个人才,将来等我一口气不来,见了阎王也还有句话好说。”
    “姥姥,你别说这些丧气的话行不行?”郑徽赶紧接口说,“我早说过,我要接你到任上去住,不巧的是,赴任的凭限太紧,咱们倒是商量一下,来不来得及一起走?如果来不及,得先有个安排,或者我先把张二宝带去,等那里安顿好了,马上打发他回来接……”
    他一路说,李姥一路摇头,“不,一郎,多谢你的好意。”她说,“我早就说过,官署的后堂,不是我住的地方。”
    “哎呀,姥姥,你真是!”郑徽顿着足说,“这是咱们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
    “官常要紧!这不是儿戏的。”李姥正容答说。
    “那么,”郑徽想了一下说,“你不肯住在家里,我另外替你找房子。锦城十里,好房子多的是。”
    “不,一郎!”李姥固执地说,“‘老不入川’,我一把老骨头,还是埋在长安城外的好。”
    “又来了,又来了!”郑徽叹口气,恨恨地说,“姥姥,你别老想到你百年以后的事,行不行?”
    “那么就说生前。”李姥平静地答道,“等你一走,我还是要搬回三曲。那里有我的老姐妹,脾气相投,大家谈得来。我没有几年了,我要潇潇洒洒过几天舒服日子!”
    “你的所谓‘老姐妹’,无非刘三姨那班人。”郑徽始终不能原谅刘三姨,所以提起来还有气,但他立即发现,这样的口吻,会引起李姥的反感,于事无补,因而把下面要发的牢骚咽住了,稍停一下,他自己又把话拉回来,“就算跟刘三姨她们谈得来,到底是外人。姥姥你想,绣春嫁了,阿娃又不在你跟前,小珠人小,还不懂事,你一个人凄凄凉凉的,怎么会有舒服日子过?”
    李姥静静地听完,然后慢慢地抬头看着阿娃,仿佛在告诉她,该你说话了!
    阿娃脸上顿时出现了异常复杂的表情——畏惧、歉疚而又痛苦,那是有一句话,能不说最好不说的神气。
    郑徽陡生疑虑,视线不住在李姥和阿娃脸上扫来扫去,看到李姥,李姥木然平视,假作痴呆;看到阿娃,阿娃把眼光避了开去。
    终于,她以干涩的声音,吃力地吐出来一句话:“一郎,我不跟你到成都去。”
    郑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然跳了起来,大声问道:“什么?”
    “一郎,一郎!”阿娃惊惶地摇着手说,“你坐下来!听我说。”
    郑徽对阿娃的性情,已摸得很熟了。他知道她说出一句话来,不会轻易更改——于是意识到一场艰难的争辩已经开始,自己先得沉住气,所以姑且听她的话,点点头坐了下来。
    “一郎,你说的话——你许了我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在心里,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除了感激以外,只有怨自己的命。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光凭你的门第,就该娶一位名门淑女——”
    “你不要说了!”郑徽粗鲁地打断她的话,“门第跟我丝毫无关,我不是靠了门第才有今天的。”
    “一郎!”李姥接口说,“你心是好的,我们母女都知道。你说要明媒正娶,把阿娃带到任上,只怕这一位大媒就找不到。大唐开国,一百三十多年,你听说过哪位少年科甲的新贵,明媒正娶过我们这种人家的女儿?也没有哪个敢冒冒失失来替你做这个大媒。一郎,荣华富贵,你的好日子都在后面,就舍了阿娃,好好上任去吧!”
    她的一番话,郑徽一句也听不进去,可又一句也驳不倒。的确,以当时社会的礼法、习俗,像他这种身份,要请个有地位的人来说媒,娶阿娃为正室,会被传为笑谈。这些难处是他以前所未想到过的。但此刻想到了,并不能让他知难而退,他的一片诚心,海枯石烂都不会更改,只是这些早该想到的难处,而竟未想到,以至于让李姥一驳,便无话说,倒像是拿一桩明知道办不到的事,故意来哄人,变成画饼充饥,口惠欺人,这不是屈煞了他的本心?
    一想到此,郑徽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有把快刀,开胸剖肚,把他一颗鲜红如火的心,拿出来给李姥和阿娃看个明白。
    “姥姥!”郑徽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不管它行不行,就先说了出来,“反正我过去的那一番顿挫,皇帝大概也知道了,索性说个明白,请旨准我正娶阿娃。”
    “这千万使不得!”李姥可也有些着慌了,“良贱不得通婚,律有明文,你冒冒失失奏上一本,会闯出大祸来。”
    “这也顾不得那许多了。”郑徽想一想,已发现他根本还不够专折言事的资格,但为了表明心迹,不能不故意那样说。
    “一郎,这你可不对了!好不容易才巴望到你有这一天,就这么不顾别人的心血,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前程毁了?天威不测,你可别当儿戏,刚刚做官,不替皇上办正事,先忙着自己娶亲——可又门不当、户不对,你倒想想,皇上会不会恼你?”
    一番义正词严的教训,把郑徽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搓手顿足,不住叹气。
    阿娃知道,李姥至多只能把他说得口服心不服,情感上的事,只能慢慢劝解疏导,光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而她,又有些话不便当着李姥说,所以拉了郑徽一把,使个眼色,示意他回到自己屋里去谈。
    这也正是郑徽的希望,他跟她一样,觉得有许多话不便当着李姥说。于是,匆匆站了起来,满脸懊恼地回到他俩的卧室里。
    阿娃却一时不进来,有了李姥的两百贯钱,她有许多事要做,站在廊下跟张二宝和绣春商议准备长行的车马以及途中要用的一切行李器具,又要买料子,做官服,琐琐碎碎的,仿佛讲一夜都讲不完。
    郑徽在里面等了又等,真的不耐烦了,冲了出去,脸红脖子粗地嚷道:“走不走得成,都还不知道,瞎起个什么劲!”
    张二宝不明白郑徽何以发脾气,直着眼发愣,绣春也有些害怕,只阿娃神色泰然地对绣春说道:“你陪一郎去说说话,解解闷,我就来!”
    绣春约略听得他们在李姥屋里,大声争执,却不知道为什么闹别扭,所以嘴里应答,心里却存着戒心,只温柔地向郑徽笑笑,然后半带顽皮地把郑徽拉了进去。
    “一郎,做什么这么不高兴?”
    “唉!”郑徽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在床沿上说,“你倒好了,我可惨了!”
    “怎么叫我好了,你惨了?”
    “你跟你的周郎,一双俩好去过日子,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充军充到天高地远的四川去,岂不惨了?”
    绣春默然。她早知道了阿娃的想法,心里很替郑徽难过。又想起年前李姥曾问过她,将来愿意不愿意跟了郑徽去,她心里万分愿意,却害羞不肯明白表示。以后,意想不到地,会有周佶出现,轻轻易易把她的终身大事改变了,否则,一路上风霜雨露,对他多少也还有个照应。
    一想到此,她有无限的歉疚,再想到她原该有跟他同衾共枕的缘分,便又禁不住自己害羞!
    绣春尴尬的脸色,触发了郑徽的一些回忆,怪不得阿娃曾说,在他出仕外放时,叫绣春伴从。李姥更是在他为周佶和绣春撮合时,一再警告他不要后悔,原来她们母女早就有了定议,准备拿绣春来代替阿娃。
    他又想到进士刚及第时,在赴主司府第谢恩时,途中阿蛮赠花为贺,他回来告诉阿娃,她曾问他,对阿蛮到底如何?看来早在一两年前,阿娃就已拿定了荐人自代的主意了。
    这是什么缘故呢?郑徽开始发现事态严重,他的心反静下来了,认为要好好想透彻了,再跟阿娃谈判,才有效果。
    于是,他问绣春:“你知道不知道,小娘子为什么不愿嫁我?是不是另外有了心上人?”
    “啊,一郎!”绣春像是大吃一惊似的,“你说这话,要遭雷打的呢!”
    郑徽也觉得那样说法,几乎构成了对阿娃的亵渎,但为了要逼出绣春的真话,他不能不用激将的手段。
    “那么,你说,是为了什么?”
    “我不大清楚。”绣春强调着说,“我真的不大清楚。我也探过小娘子几次口气,她总是长叹一声,摇摇头说:‘事情太难!’也不知道难在什么地方?”
    “你猜猜看呢?”
    绣春想了一会儿,抑郁地说:“恐怕还是我们这种人家身份的缘故。那次为了皇帝赏你的医书,小娘子跟姥姥大吵一架。”
    “噢,我一点不知道。”郑徽异常关切地问说,“到底怎么回事?绣春,你快说给我听!”
    “那天,宫里派了人来,小娘子设下香案跪接——”绣春把当时的情形,以及李姥所谓的“奉旨从良”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郑徽听在心里,又感激,又难过。阿娃真是受了太多的委屈,她何必要那样屈辱自己,自称是他的侍妾,她可以说是他的嫡妻,她有这份资格这样说,然而她不!这是为了什么呢?
    这是为了礼法和习俗,为了尊重他的门第和身份,为了爱情和他的声名和前途,不愿因此惹起非议,以及其他可能发生的纠纷。
    “这太不公平了!”郑徽大声地说,“绣春,你要帮我劝劝小娘子和姥姥,我非娶你家小娘子做嫡室不可!”
    绣春点点头,不住答应着:“我帮你,我帮你。”
    然而,绣春只能找到适当的机会从旁进言,正面的折劝,能够说服阿娃的,还是要靠他自己。他一直在想,阿娃可能以为“郑徽侍妾”的身份,已经上达天听,不可更改,而又不甘于真的居于妾媵的地位,所以才有那样决绝的表示。
    因此,这晚上灯下相对,郑徽一开口就说:“阿娃,你要说真心话!我不知道你有在内监面前,屈辱了自己身份的那回事。这没有什么,你别把它摆在心上。只要我承认你,尊重你,那就行了。”
    “你错了!”阿娃平静地说,“我不是以退为进,向你争身份。”
    “无所谓争身份。我本来就要给你这样的身份。阿娃,”郑徽激动地说,“你这是投胎投错了地方。除了这一点,你的德、言、容、工,跟高门名媛、朝廷命妇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身份尊贵得很。”
    “谢谢你!”阿娃隔着几案紧按住他的手,心底的温暖,通过掌心,传给郑徽,“你常说,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想法。一郎,”她忽又歉疚地说,“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有双重的责任,对你,算有了一个交代;对姥姥,我的责任还很重!”
    “你的话,至少有一半我不能同意,你对我有什么责任?要说责任,就是对咱们彼此的感情负责,你这样撇下我,我,我觉得你是不负责任。”
    “这就是我觉得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我没有办法。”阿娃黯然地低下头去。
    “什么叫没有办法?奉养姥姥,不光是你的责任,我也早就说得明明白白了!我不懂姥姥为什么这样固执?她不肯住在署里,另外找房子,还不行吗?”
    阿娃默然。因为她觉得他不了解她们对生活的想法和看法,也跟他说不明白,不如不说。
    郑徽却以为说中了要害,打动了她的心,便又起劲地接着往下说:“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妻以夫贵,有我尊重你和姥姥,没有人敢说一句话。而且,离开了长安,也没有人知道咱们的底细,怕什么?”
    “我不是怕。飞上枝头做凤凰,我梦里都会笑醒。可是,一个人有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可强求。”
    “我不懂你的话。难道只有三曲才是你跟姥姥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句话才是对阿娃罕有的屈辱!那好像说她自甘下贱,乐于终老娼家。然而她也知道他只是口不择言,绝无丝毫侮辱她的意思,所以强忍心中的剧痛,还得委婉地解释:“一郎,你我跟姥姥不同,她历尽沧桑,一切荣华富贵,都引不起她的兴趣。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境遇,换一个地方就会觉得什么都不对劲。譬如说,那天你去见皇帝,弄得汗流浃背,换了宰相大臣,就不会那样子……”
    “这是我还不习惯的缘故。”郑徽抢着说道,“多见几次皇帝,像周佶那样,司空见惯,就不同了。”
    “不错。可是姥姥那么大年纪,没有办法叫她去养成另外一种生活习惯。”
    “你呢?你就让姥姥拖住你,也在三曲混一辈子?”
    这下,阿娃不能不作严正的表示了,“一郎,你别把三曲的人都看低了!姥姥在三曲一辈子,自己觉得落叶归根,还得在三曲养老,这也是安分守己不忘本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对。至于我,姥姥半生心血花在我身上,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她到哪里,我到哪里,等她老人家百年归山,长安多的是道观尼寺,那就是我李娃安身立命的地方。”说到这里,她满腔的委屈,一齐迸发,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扑倒在床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惊动了全家,因而胸口一阵阵发紧,自觉要闭住了气似的。
    郑徽心里很懊悔,有话该婉转设辞,何苦逼得她这样子!但他同时也不免困惑,不知道何以会引起她这样深的伤感?
    当然,这一切他此刻都无暇去细想,只是赶了过去俯伏在她身旁,一面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一面用告饶的声音,不住轻唤:“阿娃、阿娃,别伤心!一切都是我不好。咱们慢慢再说吧!”
    阿娃慢慢止住了眼泪,郑徽扶她坐了起来,亲自绞了一把手巾,让她拭去泪痕。就这时,窗户上有人叩了两下。
    “谁?”阿娃问。
    “是我。”张二宝在外面说,“周郎来了!”
    “这么晚,他怎么来的?”阿娃奇怪地问。
    “他是内相的身份,不受宵禁的限制。”郑徽一面往外走,一面向窗外吩咐:“快请进来。”
    满面春风的周佶,见了郑徽,先向他道贺授官之喜,然后请见李姥。郑徽看这时候,二更已过,李姥已经上床,便代为辞谢了。
    “那么该见一见娘子。”
    这“娘子”是跟着郑徽的排行而来的称呼。郑徽心想,别人都把他跟阿娃看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事有不然!正好跟周佶商议商议,看看他有什么妙策,可以挽回僵局。
    于是,他灵机一动,欣然答道:“你请坐一下,我去告诉她。”
    阿娃已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一见郑徽的面,便又埋怨又着急地说:“你不想想,我红红的一双眼睛,怎么见客?”
    “他也算你们家的娇客了。”郑徽笑道:“自己人,有什么关系?”
    阿娃稍停了一下,答说:“那么,你先去,我就来。”她忽又说道:“绣春要装身份,怕躲着不肯出来,你叫小珠去侍候茶汤。”
    于是,郑徽把睡眼惺忪的小珠叫了起来,找到浓眉大眼的欢儿,两人七手八脚地端上来几碟干菜,点了茶汤,款待周佶。
    “周郎!”门帘掀处,重新梳妆过的阿娃,大大方方地招呼着。
    周佶赶紧站起来迎接,刚要开口,郑徽却抢着问他:“吉人,你今年二十几?”
    “二十六。”
    “那我大你一岁。”郑徽指着阿娃说,“你管她叫一嫂吧!”
    周佶一愣,但看到郑徽郑重引见的神色,不敢怠慢,立即恭恭敬敬地长揖,口中说道:“周佶问一嫂的安!”
    那阿娃翩然避开两步,在下首还礼。等周佶抬起身来,她也神色凛然地说:“周郎,逾分的尊称,我不敢受!一郎是戏言,你不必听他的。”
    这下,可把周佶弄得迷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郑徽有些窘,而更多的是失望,“吉人,你先请坐!”他强笑道,“世事如棋,得意失意,真是难言之至。”
    “奇怪!”周佶看看他们俩,笑道,“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何来牢骚?”
    “说来话长!”郑徽回头对阿娃说,“替我们弄点酒来吧!”
    阿娃深具戒心,怕他喝多了酒,牢骚更多,便不肯听他的话,“草草不恭,不是待客之道。”她眼角扫过周佶,徐徐说道,“明天或是后天,我做个比较精致的菜,请周郎来跟你话别。”
    周佶懂得阿娃的意思,赶紧附和着说:“不错,不错。明后天我们痛饮一场,今晚上煮茗清谈就很好。”
    郑徽一肚子的不痛快,却是不敢也不忍发作,只好自嘲地苦笑道:“反正这两天我是说什么什么不行。算了,我不说了吧!”
    阿娃又好笑又好气,当着周佶的面,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装作未闻,向客人略略寒暄几句,告退回房。
    郑徽知道,阿娃人是走了,却正在里面屏息静听。他有话不愿让她听见,便向周佶使个眼色,说:“月亮上来了,天也不冷,咱们喝不成酒,步月去吧!”
    周佶自然表示同意。只是这一去,今夜自不会再来,礼貌上应该向阿娃道别,但“一娘子”的称呼,已为郑徽所否定;叫“一嫂”,阿娃却又不肯承认,倒是个难题。
    就这一踌躇间,香风一动,阿娃再度出现,“周郎,”她笑道,“我沾你金吾不禁的光,也去看看宫城的月色。”
    “我们就在附近走走。”郑徽接口答道,“不出坊。”
    “坊里走走也好。”阿娃装作不懂他故意阻拦的意思,神态自若地说。
    这下郑徽无计可施了。四个人,加上了小珠,一起出了门,让周佶带来的随从,牵着马跟着,往西徜徉闲步。
    有阿娃在身后,郑徽不便跟周佶谈她。不过,他们可谈的事也很多,周佶虽出仕未久,但以身在禁中,对于服官之道,相当精通,郑徽赴任之前,该向哪些地方打什么交道,指点得十分详细。而这,正也就是他今夜来看郑徽的目的。
    “有一点,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郑徽正好请教,“是不是外放的,都是这样急如星火地限期赴任?”
    “除了军情紧急以外,通常限期都很宽。”
    “那么,为什么限我五天出京呢?”
    “你这是个特例。听说还是皇帝亲自下的限期。”
    “这就奇怪了!”郑徽不安地说,“总有个什么缘故在内吧?”
    “天子圣明,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样子,你是知道的?”
    “天机不可泄露。”周佶笑道,“说破了就没有味道了!”
    “何苦如此?跟我说了吧!”
    “我实在不知道。”周佶的口气又一变,“我只是心里有那么个猜疑。”
    “那么就说你的猜想。”
    “妄测旨意,深干忌讳。”周佶歉意地笑道,“请恕我不便言传。”
    郑徽还想追问,但刚要问出口,阿娃已拦在前面:“周郎既有不便说的难处,你就不要再问了吧。”
    “那么回去!”郑徽站住脚说。
    他的不高兴,都在这一句话和这一个动作中完全显露了。周佶和阿娃都很不安,一个自悔不该口风那么紧,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一个觉得郑徽的态度不好,会使周佶难堪。而这些念头,又都只能摆在心里,所以也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十分尴尬。
    这使郑徽警觉到自己的失态,想说一句什么致歉的话,却又一时想不出来,只能笑一笑示意,同时脚下再度向前移。
    于是,“回去”的提议,自动地被打消了,周佶一面散步,一面问说:“动身的日子决定了没有?”
    “反正在五天以内,今天二月十九,至迟二十三,非走不可了。”
    “到底哪一天呢?”
    “那得问她。”郑徽指着阿娃说。
    “我想就是二十三吧。”阿娃接口说,“二十三是‘宜出行’的好日子。”
    “那么,”周佶又问,“你们的好日子呢?”
    这话说得不合时宜,郑徽和李娃都无法作答,但表面沉默,内心都有如临大敌的感觉——终于还是郑徽占了先,他说:“那也得问她!”
    他预料着阿娃一定无话可说。这一来就会显得她理屈,顺势把周佶拉在自己一边,不管讲理论情,两张口总比一张口厉害,不怕她再固执成见。
    谁知道,她很快有了答语,而且那答语是郑徽和周佶都料想不到的,“周郎,你太俗了!”她说,“我对一郎,寸心不渝,自以为可比金石,岂在乎形迹之间?你说什么‘好日子’,那是世俗之见,不像你所说的话。”
    有晋人之风的周佶,心里对她那几句话,倾倒之至。但做了几天官,已沾染了想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习气,细味李娃的话,参证今晚所见的一切,知道别有蹊跷,好事不谐,便打个听来十分爽朗的哈哈,就此避而不谈。
    郑徽异常失望,心里有些恨周佶莫名其妙,便真的想回去了!
    “不早了。你请上马,早早回去安置吧!”他再度站住了脚说。
    “那么明天见!”周佶伸手拍拍他的肩,却借势捏了一把,说,“明天别忘了办正事,早早到吏部,把‘告身’领了出来,才好赴任。”
    郑徽会意了,“辰时到吏部不晚吧?”他故意这样问。
    周佶点点头。于是,一个单独相见的约会,就算订妥了。
    周佶主仆上马向西而去。郑徽和阿娃转身回家,小珠走得快,远远地在前面,他们却是似悠闲、似懒散地脚步走得极慢。长街寂寂,月色如银,郑徽看看暗蓝的天色,回顾阿娃婀娜的身影,忽又兴起无限怜爱的情思。
    “冷了吧?”他伸手捏一捏她的臂,发觉肌肤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丰盈了。他知道,这是为他憔悴,“阿娃!”他痛心地说,“你瘦多了!”
    “胡说!”她答,“稍微瘦了些是有的,可没瘦多少!”
    明明清减已多,却还不承认,这自然是为了安慰他。几年以来,她一直是这样,郑徽在一瞬间可以想起她千百件的好处——于是,他把这一天从她那里所感到的不愉快,全都忘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刻骨铭心的爱和感激。
    “怎么又不说话了?”阿娃似笑非笑地问,“还跟我怄气?”
    “谁又怄气了?”他大声地答说,像吵架似的。
    “不要不承认。”她又说,“快快活活的日子,何必一个人在肚子里生闷气?”
    “没有,没有。要说生气也过去了。”
    “一郎!”阿娃的神色变得郑重了,“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出来步月?”
    “那还不是从中捣乱!”他笑着答说,“反正我拿你没办法。”
    阿娃也笑了,但随又正一正脸色说:“我有种想法,你早就知道了的。现在再提醒你一句,你过去的一切,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所以你不必跟周吉人多说什么!”
    这话,郑徽却一时答应不下来。因为他正准备跟周佶深谈,一则是不忍埋没阿娃的懿行淑德,再则要让周佶彻底了解他跟阿娃之间的关系,才可以替他划策来成就姻缘。
    “一郎!”阿娃再一次要求,“你一定得听我这句话!”
    “好!”郑徽不能不答应了,“不过将来绣春反正也会告诉他的。”
    “我早嘱咐过绣春了,她绝不会去多嘴。”
    回到家,绣春屋里的灯还亮着,郑徽信步走了进去,看见她正伏在案板上裁衣裳,便笑道:“好呀,在忙嫁妆了!”
    “你看看,倒是谁的?”绣春头也不抬地回答。
    郑徽细看一看,才知道她在替他缝制官服,心里倒觉得过意不去,“夜深了!”他说,“明天再做吧!”
    “不赶几个夜工,哪来得及?”
    “那么我来帮忙!”
    “好了,好了!你请吧!”绣春急得跳脚,“谁要你来帮忙?”
    这时候阿娃也来了,弄清楚了怎么回事。她检视那件依照朝廷体制缝制的、深青色丝布交织双纫绫的七品官服,一块赭黄色的烙印,正在当胸之处,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去补救的了。
    “料子倒没有什么,”阿娃惋惜地说,“只可惜糟蹋了绣春的手工!”“手工也没有什么,只可惜糟蹋了辰光!”绣春接着说,“我在想,一郎在家没有几天了,赶一赶,多做几件衣服让他带去,偏偏他来捣乱!”
    “你听见没有?”阿娃笑着对郑徽说,“你说我捣乱,你自己才真是捣乱。去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办事呢!”
    郑徽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坐在一旁,痴痴地在想绣春的话,原来她那针针缕缕,也缝着绵密的情意,“在家没有几天了,赶一赶,多做几件衣服让他带去。”极平常、极正经的几句话,听来却叫人回肠荡气,实在是太玄妙、太不可思议了!
    由绣春又想到下堂复出的阿蛮、为情而死的素娘以及娇憨任性的小娇娇,看来生离死别,事如春梦,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他忘不了的,一想起来,无不耐人思量,一种绸缪不尽,却又无处可寄相思的莫奈何之情,真是难以消受。
    这使他又凛然警觉——如见未来的蜀道,巴山夜雨,客馆孤灯,这形单影只的凄凉,岂不要把人折磨得肠断心碎?这样看来,就不为阿娃,为自己设想,宁可辞官,也得跟阿娃厮守在一起。
    “真的不早了!”阿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快去睡吧!”她说。
    “你们呢?”
    “我们不比你,你明天不是要到吏部领‘告身’?”
    “是的。我该睡了!”郑徽慢慢站起身来,不胜留恋地离去。
    第二天辰时以前,他依约到了尚书省。周佶还没有来,他怕他找不到,不敢走远,就在甬道之东的一株古槐下面守候着。
    这株古槐名为之“音声树”,据说每逢皇帝宣麻拜相的前一天晚上,这株古槐会发出丝竹之声,所以称它为“音声树”。这是尚书省很有名的一个典故,功名之士每经此处,常会想道:“丝竹之声,何时为我而发!”但郑徽却全无此种梦想,他这时想到的是韦庆度。
    在郑徽,这是第二次进尚书省,第一次应进士试之前,来户部投文,曾与韦庆度在这片槐荫下,席地而坐,评论人物。此情此景,如在眼前,抬眼看一看尚书令治事的“都堂”,望一望左右两面,六部的廨署,一切都没有改变,但韦庆度是见不到了,永远见不到了!
    黯然神伤的郑徽,无法再逗留在古槐之下。他要找一件事做,借以排遣他的哀思,于是他往吏部走去,准备先办公事,再找周佶。
    哪知一进吏部,就遇见周佶,“定谟兄,我望见你在音声树下等我,正要去找你。”他说,“我把你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先去见一见吏部郎中。”
    吏部郎中掌百官选补,居六部二十四司的首席,实权在手,声势煊赫,但周佶和郑徽,品秩虽低,却一个是身居清秘的内相,一个是出身进士,连捷制举,由天子特授美官的新贵,所以相见之下,显得十分谦虚亲切。谈不了几句,一名主事,捧着“告身”上堂,吏部郎中接了过来,亲自交到郑徽手中。
    “告身”是出仕的任命。从此刻起,郑徽才算“释褐”,“释”去庶民穿用的短“褐”——身份改变了。
    由那里告辞,周佶又领着郑徽到几处有关联的地方,把起程赴任之前,所要办的琐琐碎碎的手续,都弄了个清楚。由于周佶事先有了关照,所以每一处都很顺利,未到午刻,就离开了尚书省,由安上门大街出宫。
    “真亏得你,”郑徽由衷地感激周佶的热心,“不过,我还有个绝大的疑难,只能跟你商量,你得好好替我划个策。”
    “只要我办得到,无不乐于从命。”周佶停了一下,又说,“就怕闺房之内的纠葛,局外人有力也使不上。”
    “旁观者清。照你看,阿娃有什么理由不跟我一起走?”
    “噢!”周佶皱着眉说,“我只看出来你们有些别扭,没有想到,决裂如此。”
    “也不是决裂。只可以说是——”郑徽想了一会儿,才找到一句不太适当的形容,“说是人各有志吧!”
    “她的志向是什么?”
    “奉养李姥。”
    “那你何不连李姥一起接去?”
    “就是这话。无奈李姥愿在三曲终老,说什么‘官署的后堂,不是她住的地方’。你想,拿她有什么办法?”
    “她倒也是实话,一个三曲的假母,当太夫人样地奉养在后堂,这,只怕名教、官声,两有不便。”
    郑徽心想,周佶一做了官,气质变了,但不便公然道破,只说:“我的情形跟别的不同,名教之地,我是站得住的,至于官声——”他不再说下来,但那“不在乎”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周佶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不惜牺牲的态度,也不知道他何以会觉得自己在名教之地站得住脚。迟疑了一会儿,他说:“定谟兄,你跟她们母女俩,到底是怎么个关系?你先说给我听听,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因为阿娃的告诫,郑徽不便多说,但不说又不可,考虑久久,他以歉然的语气说:“这可真是一言难尽,总之,阿娃对我有大恩,没有阿娃便没有我,所以在我有生之年,都是报答阿娃之日。我早就明明白白表示,我要明媒正娶,以嫡室之礼待阿娃。而她,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坚辞不受。这叫我太困惑了!”
    这一番话,在周佶心中,激起极大的波澜,“有生之年,皆为报恩之日”,有那样严重吗?大恩莫如救命之恩,也不至于一生报答不尽,然则李娃所施加郑徽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恩德?倒有些无从想象了!
    由于郑徽闪烁其词,而又说得那样严重,周佶不敢轻率地表示意见,“咱们找个地方去坐坐!”他说,“从长计议。”
    那自然不便回家去谈,时已正午,郑徽提议:“找家酒楼,吃着谈吧。”
    他们去到东市最大的一家酒楼,不要酒保侍候,也不要胡姬伴座,找个比较清静的座头,一面浅斟慢饮,一面悄悄谈话。
    “定谟兄,”周佶从头到尾,筹思已熟,从从容容地说道,“我有句话,说出来怕不中听。”
    “你尽管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你我相交应有的态度。”
    “既然这样,你要让我说完,大家再平心静气地研究。”
    “当然。”郑徽答说,“你都是为我,不管你说了什么,我都只有领情,绝不敢让你不能毕其词。”
    于是,周佶徐徐说道:“大唐开国以来,像你这样门第、出身,娶一个勾栏中人作嫡室,还没有听说过。你这样做法,后果很严重,你想过没有?”
    “我知道会有麻烦,不过我也不去多想。”郑徽为了表示他虚心求教,又说,“你不管,先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
    “前几天我查到你当年御赐‘广济方’的谢恩表,说李娃是你的侍妾,现在忽又变了嫡室,将妾作妻,是有干禁例的。此其一。”周佶停了下来,等候郑徽的反应。
    “请说下去!”郑徽很沉着地要求。
    “其次,你该想到别人不会谅解你。自前朝以来,大家巨族,不但讲究自己的门第,也讲究外家的身份,所以母舅是最亲密的长亲。你如果娶了身份不相称的阿娃,亲戚、同僚都会有所指谪,内眷不相往来,这样,不但你将来在仕途上孤立无援,而且与众隔绝,在生活上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既然阿娃坚辞不受,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郑徽以极冷静的心情听着,他承认周佶的看法很深刻,但是,他仍旧不能同意。“吉人兄!”他说,“你所说的确是药石良言,无奈我不这样做,于心不安,一辈子受良心的责备,岂非生不如死?”
    “这样做了,你甘愿承受一切后果——包括将妾作妻,可能会受严谴在内?”
    “是的。”郑徽斩钉截铁地答道,“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周佶深深点头,肃然起敬地说:“定谟兄,像你这样至情至性的人,今世不可多见。但愿你始终如一,将来毫无悔尤!”
    “海枯石烂,此心不渝。”郑徽把一杯酒沥在地上,那是向过往神祇设誓的表示。
    “你的一片心,倒是神人共鉴了,但请问:父母之命又如何?”
    这句话击中了郑徽的要害,半晌作声不得。
    “看来,尊大人没有能答应你的婚事?”周佶推测着问。
    “我还没有禀告家父。”
    “尊大人以精研三礼知名,为人方正,也是知名的。移三曲名花作高门冢妇,怕未必能首肯吧?”
    “我怕的正是这一点。”郑徽忧形于色地——事实上不仅于这一点,甚至逐出的不肖之子,能否重为严父所承认,都还是疑问。这附带勾起来的心事,却苦于不便明告周佶,所以一时忧思重重,两道剑眉,深锁得联结在一起了。
    “也许你那心上人,怕的也是这一点。”周佶又说,“婚姻大事,礼法谨严,像你这样的非常之举,必得有妥帖的安排。如果不得尊大人的允许,你成了进退两难,她则是求荣反辱。李娃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定早已识透了这一层难处,所以那天表示,不敢接受这‘逾分的尊称’。这正是她难及的地方。”
    “进退两难倒不见得。”郑徽说,“就是再一次承担逆子的名声,我也要办成了这件事。”
    话中露了漏洞,周佶捉住了“再一次”三字,知道他原来就是个逆子——不解的是,他曾如何地忤逆了父亲?这样想着,周佶觉得为了忠于朋友,说话更要慎重。
    于是,他说:“你不能一意孤行。否则,造成父子不和,那绝不是阿娃爱护你的本心!照我看,阿娃决不肯为了她自己的好处,弄坏了你们父子间的感情。”
    “这话说得不错。”郑徽明白了阿娃坚拒的原因——他反而兴奋了,不管怎样,其中症结算是确确实实地找到了!解开这个结,只在他父亲一句话,“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他离座而起,凭栏沉思着。
    这一刻,他集中思虑于他们父子的关系上面。以前,他一直不敢对此细想,那是一种逃避的心理,现在面对现实,从头检讨,很快地发现,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难题在他面前。杏园的鞭挞,他已受了应得的惩罚,逐出不问,则父子之情已绝,在他父亲,那笔账已经算清楚了。
    而今天的郑徽,只是承袭了过去的名字,其他都是与过去不同的。如果父亲以为他改过自新,不辱门楣,而愿意重新相认,那么就必得同时承认,他的一切成就,皆出于阿娃所赐。这样,恢复父子的关系与准许他们的婚姻,就变成了一件好事。
    他又想:礼法是什么?礼法的作用,在建立人与人之间的正常的关系。教忠教孝,莫非叫人立身处世,要不忘本,而饮水思源,与阿娃共享尊荣,正合于忠义之道。如果阿娃可负,无人不可负!在朝不会是忠臣,在家不会是孝子。若是礼法只教人为自己打算,可以忘恩负义,这样的礼法,不要也罢!
    他在想,父亲既然精研三礼,那么对于这些道理,一定比他还看得透彻。于是,他的心情十分开朗了。
    郑徽回到座位上,满引一觞,徐徐说道:“吉人兄,只要我向家父陈明其中委曲,一定能邀得同情。所苦的是,乞假归省,未能如愿……而且限期出京,措手不及。照这情形看,你有什么高见?”
    “这太好办了。”周佶答说,“你尽管一个人赴任,等商得尊大人允许以后,我做个现成的冰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有了,那时以七品执事,迎娶入蜀,阿娃何乐不为?”
    这自是正办,但郑徽知道李姥顽固不化,把阿娃留在长安,可能会有不测之变。同时,他一天不见阿娃,便牵肠挂肚,忽忽若有所失,如果千里长行,没有她相伴,这旅途寂寞,怕也是他所难忍受的。
    因此,郑徽踌躇着说:“留阿娃一个人在长安,我实在有些不大放心。”
    “这就难了!除非你能带她一起赴任。”
    “能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下轮到周佶离座,凭栏沉思了。他一面想,一面屈着手指在数,仿佛在计算什么。郑徽莫名其妙,但已意识到他已有了办法,正在筹划。
    郑徽的猜测是正确的。周佶转身,以极有自信的语气说:“唯一的一个办法,你得把阿娃带到剑阁。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能把阿娃骗到剑阁,好事可成!”
    剑阁是由陕入蜀的第一大站,连山绝险、飞阁通衢,也是蜀北的门户。要求阿娃相送到此,她或许会答应,但是,郑徽问道:“何以到了剑阁,好事可成?”
    “这我也不明白。”
    “你明明屈指在数,怎么说不明白?”
    “屈指在数,是我起了个六爻神课。卦象上显示,入蜀以后,另有奇遇。究竟是什么奇遇,连我也说不上来,只有到时候看了。”
    看他那诡秘的笑容,郑徽绝不能信他的话,便点点头笑道:“阁下样样都够朋友,只就是言辞闪烁,故作神秘,叫人不无遗憾。”
    “不是我故作神秘。”周佶停了一下,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当我这种差使,守口如瓶这句话,一定得要做到,我自己觉得对你已说得太多了。总之,其中有个变化,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跟你说破,到可以公开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现在你只照我的话做,包你有好处。”
    于是,郑徽完全谅解了,他很恭敬地答说:“谨受教!”
    “我索性再跟你多说两句吧,”周佶又说,“也许未到剑阁,就有消息;如果到了剑阁,还没有消息,你得把阿娃留在那里等一等,自有变化。”
    郑徽把他的话谨记在心里,但发现一个疑问:“钦命五日内离京赴任,中途逗留,恐怕不妥当吧!”
    “五日内离京就行了,一路上紧走慢走,那还不是在你自己。这又不是兵部的驿马,按日计程,慢不得一点。”
    听了这番解释,郑徽更能确定,钦命限五日出京,必有作用。为了急于打开这个有趣的疑团,他决定尽早动身,看看旅途之中,究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奇遇发生?
    关于他自己的疑难,总算谈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结果,放下阿娃想起绣春,便即含笑问道:“你的喜事呢?我真想喝了你们俩的喜酒再走。”
    “这怕不行,时间太局促了。”周佶答说,“虽不能像你这样豪迈不羁,脱尽世俗的樊篱,不过也不能太简略,等你荣行以后,我跟李姥商量着再办。”
    “你的情形跟我不同,不妨细细斟酌,适得乎中来办场喜事。”郑徽停了一下,又很郑重地说:“如果我能如愿,而李姥又坚持不肯到成都,那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还得请你跟绣春多照应。”
    “这何用你嘱咐?自然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我放心了。”郑徽十分欣慰地。
    “事不宜迟。你赶快跟李娃去说妥了,收拾行装,早早起程吧!”
    于是,两人就在酒楼前面分手。郑徽回家一看,厅中乱哄哄地挤着好些人。阿娃、李姥,还有张二宝,正忙着替他找仆从、雇车马,还有备办的行李器用,西市派人送来验收领款,七嘴八舌在争执讲价,郑徽根本插不进嘴去,便先回卧室休息。
    到了傍晚,外来的人都走完了,上灯吃饭,李姥告诉郑徽,替他找了一个会做南方菜的厨子、一个懂文墨的书童,还有一个熟于官场礼仪的苍头,伺候客厅,再加上张二宝,使唤的人算是够用了。那三个童仆,明天一早来见,如果郑徽看中意了,立刻就可成契收用。
    “姥姥看中的人,一定是好的。明天就成契吧!”郑徽答说。
    “马买了六匹,还雇了一乘车,只送到川边,往后不肯再进去——好在到了四川,就算到了你的任所,当地驿站会替你想办法。”
    “是的。谢谢姥姥。”郑徽心想,一乘车是不够的——还有阿娃要坐,只是当着李姥,他决不谈任何要引起争议的话,敷衍着吃完饭,李姥先回房去了。
    “‘告身’领出来了?”阿娃也吃完了,喝着茶问道。
    “嗯。”郑徽点点头,“多亏周佶在那里照应,十分顺利,未到午刻,一切手续完全办妥。”
    “那何以这么晚才回来?”
    “午间跟周佶在果市酒楼话别,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
    “你没有忘了我的话吧?”
    “当然。你的话我永不敢忘记的。”
    “哎呀!什么‘不敢’?”阿娃笑了一下,忽又正一正脸色,“说真的,你的官位不算太低,说话的语气,也要想想身份,用得不得当,叫人笑话。”
    “这不过是对你,而且在私底下。以后我当心就是了。”
    “以后我不容易有跟你说话的机会,所以趁这两天,我要多劝你几句!”
    “唉!”神情恓惶的郑徽,脱口念出江淹的《别赋》中的警句,“‘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
    阿娃何尝不是满腔凄苦?只不过三年以来,化良心为良知,已自我磨炼得极其坚强,便强笑道:“百年筵席,总有个散字。咬牙忍一忍,也就看破了!”
    “就说散,也散得太早了些。”郑徽趁势触及正题,“阿娃,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你总也还要替我想一想,热辣辣地,说散就散,你想想我怎么受得了?”
    阿娃默然。泛泛劝慰的话,可以不说,无端许下什么后会之期,眼前或能搪塞,而以后的麻烦会更多,不可以说。因此她只有狠一狠心,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
    郑徽是有意骗人,对她的反应,特别加了几分注意,看出她的沉默,正是内心示弱的迹象,于是,他又接下去说:“阿娃,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连这个要求你都不能答应,我一个人没有办法离开长安,不如辞官不干!”阿娃暗暗吃惊,她知道他的性格,有时宁折不弯,易于趋向极端,便赶紧抚慰着答说:“你先说吧,能答应你的,我一定答应。”
    “我最后一次累你辛苦一趟,请你送我入川,只到剑阁,剑阁以下,你不必管了,我一个人生死付之天命,不敢再连累你。”
    听他说得那样凄惨,阿娃毕竟心软了,慨然地点点头。
    郑徽心中狂喜,但表面上不便露出来,只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用驯服的声音说:“好了,你说哪天走,就哪天走!”
    “我得跟姥姥商量一下。”她说,“你先回房去等我。”说完,她站起来,往里走去。
    李姥正拥被坐在床上,冷冷清清,一屋子的凄凉寂寞。阿娃原来预备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这时一坐下来,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了。
    “你有话跟我说?”李姥看着她的脸,这样发问。
    “嗯!”阿娃点一点头,很谨慎地说,“一郎要我送他入川。”
    李姥双眼一张,以极冷的声音问道:“你答应他了?”
    “他说这是最后一个要求,不答应他,他宁可辞官不干。”
    “那么你送他去吧!”李姥很快地说,“不过五天之内,怕来不及,第一,先把绣春的喜事办了;第二,得让我搬回平康坊,把这一切都弄妥当了你再走!”
    “为什么?”阿娃愕然。
    “哼!”李姥冷笑道,“别跟我装糊涂了!”
    “姥姥,你怎么啦?”阿娃又焦急又生气地,“有话不肯痛痛快快地说,总喜欢绕些无用的弯子!”
    “你是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的想法?你以为你这一入川,我还指望着你回来?”
    原来为此!阿娃平静下来了,“我一定回来!”她说,“随你老人家信不信。”
    于是,李姥困惑地沉默了。
    “我没有忘记我设下的誓:‘婚嫁行止,听凭姥姥做主。若是心不应口,违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谴。’”她朗朗地念着。于是李姥执着阿娃的手,停睛注视,扁瘪的嘴唇,不住翕动着,像有一句话,不想说而又不能不说似的,显得极其吃力。
    内心坦然的阿娃问道:“姥姥,你有话尽管说出来,我要你完全相信我,我才去,我不要人在路上,你在家里嘀嘀咕咕,大家都不安。”
    “不是我不相信你。”李姥说,“咱们好像应该重新想一想。看样子,一郎倒是一片真心,你有这样一个扬眉吐气,做诰命夫人的机会,丢掉了也可惜!”
    “姥姥,你这话错了!”阿娃以平静但极坚定的声音说,“我救一郎,帮他上进,不是为了我自己想做诰命夫人。”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不断地点着头说,“不过既然到了这么意想不到的地步……”
    “也无所谓意想不到。”阿娃打断她的话说,“一郎早有过这样的表示了。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表示,才值得拉他一把。”
    “现在该他拉你一把了。”李姥说,“三曲还未出过这么体面的事——你,你不必顾我!你年纪还轻,我想了又想,不忍把你埋没在三曲。阿娃,你听我的话,跟了一郎去吧!”
    李姥说是这样说,声音却已有些哽咽了,眼圈红红的,仿佛如那一别不知何年再见的样子。
    阿娃从心底深处泛起安慰和感激。到头来,李姥还是为她的终身设想的,这份恩情更进一步证明了李姥确是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但也就是这份恩情,唤起了她更强的责任感。看到李姥那泫然欲涕的神情,料想分别以后,她那有限的岁月,必都是以泪洗面的日子。因此她再一次自誓,一定要好好侍奉李姥的余年。
    于是,她心念一动,郑徽说在署外替李姥另行安顿,这是不是可以考虑的呢?
    不!她很快地自我否定了。为了郑徽的前途,她应该远远避着他——有她在一起,他将在世族豪门的圈子中被隔绝,甚至使他们父子间的裂痕,永远没法弥补。
    她愿意承受一切委屈,那完全是出自她的衷心的。受尽委屈也还是有代价,那可以尽了她的责任,在此以前是对郑徽的责任,在此以后是对李姥的责任。
    这样想着,她内心充满了庄严恬适的感觉,俯仰不愧于天地,此心贴然,正就是安身立命之道。
    “姥姥!”她以极清朗的声音说,“我是拿定主意不离开你了,不过这得到我从川边回来以后。”
    “一郎心里,你总也明白,说分手就分手,本也太难了些,一路上我可以劝劝他,让他慢慢死了心,也好过些。这是我对他最后的一点责任,你老人家一定得答应我。”
    说着,她站了起来,表示没有折中的余地。李姥一看这样子,什么话也不用多说了,点点头慨然允许。
    这下,阿娃倒重新坐了下来,“一来一往怕得三个月。”她说,“我把绣春留在家,照应门户。要不然,再把刘三姨请了来给你做伴?”
    “这你不用管了。”李姥说,“倒是你在路上,没有个得力的人,我不放心。”
    “我把小珠带去。”
    “回来呢?就你跟小珠两个人,怎么行?说不得只好让张二宝多辛苦一趟,把你们送回来以后,再到成都去投奔一郎。”
    “嗯。就这样办。”
    “这多了一个人,路费得多带些。”李姥从枕匣中取出一串钥匙,拣出一个指点给阿娃,“你开我床后那口箱子,多拿些!”
    这等于是李姥毫无保留,尽行交付的表示。阿娃把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接到手里,觉得双肩上多了副担子,从此这个家以及这个家的传统,都由她接收过来了。
    有片刻的迟疑,她终于还是去开了箱子。箱中黄白累累,一个钿盒中装满了珍奇的首饰,另外还有将近一千贯的大唐宝钞。这就是李姥半生的居积,足以安度余年——阿娃以前的估计是对的,过去那一切质典度日,看来十分艰窘的样子,都是有意做作为她而发的。
    她估量了一下,取了五十贯钱,仍旧把箱子锁好。抬起头来,只见李姥面朝里卧,不闻不问。她也不说拿了多少钱,只轻轻把钥匙放在枕匣边,便管自己退了出来。
    “怎么样?”一回到卧室,郑徽便急急地问。
    “你看!”她把那五十贯宝钞一扬。
    郑徽自然明白,李姥不但准许她送他入川,而且额外给了盘缠。这样的干脆痛快,竟是他所意料不到的,不由得手舞足蹈地说:“姥姥实在是个好人!”
    这话使阿娃十分欣慰,也十分感慨,因爱成仇,或者化敌为友,常在人的一念之间。立身处世,只要不存私念,处处为人着想,日久自然能够得到别人的谅解和尊敬,至于眼前的恩怨不明,尽可以置之度外。
    “我在想——”郑徽沉吟着,又有了新的打算。
    “有话怎么不说?”
    他的话,此时是无法说明的。他打算着只要先把阿娃“骗”到手,在成都另外找好房子,再打发张二宝回来接李姥,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只要李姥舍不得离开阿娃,便不怕她不离开长安。
    于是他掩饰着说:“我在想,姥姥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好了呢?”
    阿娃笑笑不答,坐到妆台前去,一面卸妆,一面跟郑徽商量行程。
    其实所谓商量,也只是听从阿娃的决定而已。一切仆从、车马、行装,都要她细心安排,郑徽除了收拾他自己的书籍笔砚以外,什么事都不用他费心。趁那两天工夫,他去向礼部侍郎达奚珣辞了行,又到城南韦曲去扫了韦庆度的墓,再要想到西市凶肆去访旧话别,却让阿娃严厉地制止了——这是郑徽留在长安的一大遗憾,他心里在想,只要一有了钱,千金报德,对冯大得好好尽一番心意。
    转眼五天限期已到,李姥备办了一席盛筵,替郑徽饯行,邀了周佶作陪。郑徽心里明白,阿娃一去不回,李姥迟早也要相聚,所以了无惜别之意,笑嘻嘻地坐了下来,看一看周佶,对李姥说道:“姥姥,叫绣春也一起坐吧!”
    “对了,我倒忘了。”李姥答说,“应该一起来坐,也算咱们一家团聚。不过,”她黯然地说,“也就是今天一晚上了!”
    就这一句话,激起满堂离愁,而唯一例外的,仍是郑徽,他举目四顾,问道:“绣春呢?”
    果然,不见绣春的影子。到后来让小珠在厨房里把她找到了,却是说什么也不肯露面——唯她离情独重,怕见了郑徽的面,掉下泪来,让周佶见了不合适,所以托词要照料厨房,避而不见。
    因此,李姥又感叹着说:“看来就一次的团聚也难。”她举杯向郑徽说道,“一郎,人生聚散,都有定数,我也看开了。干了这杯吧,但愿你称心如意!”
    郑徽心想,李姥说话,一向意在言外,所谓“看开了”以及“但愿你称心如意”,莫非有所暗示,暗示阿娃可能会改变心意,不再回到长安?
    他欣喜在心,却不敢形之于颜色,只干了酒,然后站起身来,执壶替李姥斟酒,恭恭敬敬地说道:“三年来,多蒙姥姥照应,郑徽终生不忘。”他还有许多话想说,只碍于周佶在场,不能畅所欲言,愣了一会儿,想出一句话:“我明年一定回长安来看姥姥。”
    “那得看机会,别先许下心愿。”李姥说,“再说,我要迁回三曲,你的身份来看我也不方便。一郎,你听我的话,把我忘了吧!我年纪大了,受别人的好处,今生今世报答不了,牵肠挂肚,死了都不能闭眼。”
    这几句话却说得郑徽眼眶都红了。历尽沧桑,垂老还惹上一段理不清的恩怨,无可奈何,付之于绝情一念,真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不能不叫人替她伤感。
    “姥姥你别这么说。你放心,有我,”郑徽又指着周佶说,“有吉人兄,一定要让你过几年称心如意的日子。”
    “唉!”李姥叹口气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样才叫称心如意的日子,你们又怎么样能叫我称心如意?”
    “姥姥,你也真是!”阿娃忍不住开了口,“尽说些叫人听了难过的话。”
    “真的,姥姥!”周佶也说,“定谟走了,还有我。恕我说得率直,姥姥,以后生养死葬,都是我的事。”
    “谢谢!”李姥颤巍巍地举起酒杯,“有你们这一句话,也不枉我在三曲混了一辈子。”她强笑着又说,“阿娃说得不错,我不该尽说些丧气的话,我该替你们高兴——我无儿无女,今天到了收缘结果的日子,有你们这样拿自己人看待我,我也该满足了。”
    说着李姥自己先干了酒,而且像是真的想开了,强打精神,说些她平生所见过的前辈人物,娓娓清谈,令人忘倦,依稀还可以想见她当年周旋文士,吐属隽雅的风范。
    一席别筵,竟似令节的小宴,直到三更方散。但一到五更,却又灯火通明,人影往来——郑徽和阿娃准备起程了。
    全家大小都聚集在厅上话别。郑徽一一致意,到了绣春面前,却仿佛无话可论,执着她的手,好久才迸出一句:“好好跟周郎过日子去吧!”
    盈盈欲涕的绣春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一甩手,低着头疾趋而去,似乎隐隐可以听到她的哭声。
    当着周佶的面,郑徽讪讪地有些不得劲,“吉人兄!”他正一正脸色说,“请你代我向绣春道谢。在我平生最颓丧的那些日子,绣春支持我、鼓励我,只恨我无缘报答,唯有一瓣心香,祝你们福寿康宁。”
    “彼此,彼此!”豁达的周佶,笑嘻嘻地说了一句隐语,“我也以一瓣心香回祝。”
    回祝什么?阿娃心里在想,回祝郑徽和她福寿康宁?这不是说不上吗?这样想着,猛然省悟,勃发怒气,几乎要一跺脚指责郑徽:原来你想骗我,我不去了!
    然而话到口边,她终于又咽了下去。她想她的话要一说出来,必定把整个局面闹翻,钦命限期,已到最后一天,无论如何得先把郑徽平平稳稳送上了路再说。
    “你们走吧!”李姥沉着地说,“一路福星!”
    “姥姥,我走了。”阿娃借机会再一次表示她的决心,“早则两月,迟则一百天,我一定回来。”说着又转脸托付周佶:“周郎,拜托你照应门户。等我回来,好好替绣春办喜事。一路上我会托便人捎信回来,那时候麻烦你派人去接我。”
    “你放心,你放心。”周佶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一切我都会好好安排的。”
    于是,李姥领头,一路送到门口,道了无数声“珍重”,阿娃才带着小珠上了车,郑徽骑马跟着。周佶依依不舍,准备送到咸阳桥。
    马蹄离乱,车声辚辚,出了长安西城,四十里官道,到正午时分才走完。越过丰桥,只见一带壮丽的城堞,倒映在渭水之中,远处无数起伏的汉陵,令人兴起莫名的哀思。这就是使关人肠断,过客魂销的咸阳古渡。
    由此经咸阳桥,越过浊流滚滚的渭水,就是今称渭城的秦都咸阳——为大唐交通西域,入陇主蜀的要道。咸阳桥与东面的灞桥,是冠盖京华的两处有名的送别的地方。只不过出灞桥,东下中原江淮,尽是繁华之地;而出咸阳桥则往往西去绝域,头白不得生还。因此,两地送别,主客的情绪都不一样。
    郑徽自是例外,万里鹏程,由此而始,他无法体会行人戍边、爷娘相送的凄壮意味,勒马桥边,对周佶拱手相谢,说道:“你我在此分手了。长安一切,重重拜托!”
    周佶却还有些依恋不舍,“此一别不知何年再见?”他说,“咱们再想一想,彼此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于是,周佶和郑徽都下了马,阿娃也下车携着小珠的手,跟着他们一起进了河边一处酒店。
    那些酒店都是为送别饯行而设的,酒保不待吩咐,摆上四碟干果一壶酒。阿娃刚拿起酒壶,发现小珠拉拉她的衣服,转脸一望,小珠向她努努嘴。
    就这时,她听见郑徽惊异的声音:“阿蛮!你怎么也来了!”
    真的是阿蛮,正朝他们走来。阿娃放下酒壶,迎了上去,“你来送谁?”她问。
    “送你和一郎。”阿蛮说,“昨天张二宝到三曲跟他以前一班同伴去辞行,说要跟一位姓郑的新贵到成都去。我到晚上才知道,猜想着必是一郎。既然一郎赴任,你自然也要同去,所以我赶到这里来送行。”
    “我也是送行。”阿娃答道,“只不过比你送得远些,送到剑阁。”
    “怎么?”阿蛮圆睁一双杏眼,极诧异似的。
    “等我回来再说吧!来,我先替你引见。”
    阿娃替阿蛮和周佶通名介绍。大家都坐了下来,阿蛮执壶斟了一巡酒,先向郑徽道贺得官之喜,然后又祝他旅途平安,一连干了两杯。
    这下,倒真的勾起了郑徽伤别的意绪。想起初到长安那一夕的缘分,以及进士及第时马前赠花的情意,都是叫人低回难忘的。看她今天特为远来相送,或许有一段相思要诉,却又碍着阿娃,不便启齿,一副别泪,唯有背着人在枕边暗流。一想到此,郑徽有着无限的歉疚,但他同样地碍着阿娃,不便向阿蛮说一句安慰的话。
    这情形看在阿娃眼里,别有会心,她想试一试阿蛮对郑徽究有几许真情,便握着她的手说道:“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例唱《阳关》,你领头,送一送一郎。”
    “我没有带笛子来。”
    “我车上带得有。”
    阿娃叫小珠到车上,从她随身携带的装日用什物的奚囊中,取来一支紫竹的笛子,向阿蛮微一颔首,把笛子送到唇边,吹出裂帛似的一声清响。
    于是阿蛮微咳一声,背着脸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
    那是前几年,王维在这里送朋友出使阳关和玉门关外的安西,所作的一首七绝,由于音节凄壮,流传得很广,在咸阳桥唱这首诗送别,成为风气,并且给它定了一个专名,称为《阳关曲》,又因为第二、三、四句,要叠唱一次,所以又称为《阳关三叠》。
    第一句平平而起,但阿蛮的嘹亮的歌喉,已引起酒店中及酒店外、柳荫下送行话别的人的注意。当她唱完第二句:“客舍青青柳色新”,顿时应声相和:“客舍青青柳色新”,余音悠远,久久不绝。
    这时笛声一变,由舒徐而激越,复转为慷慨,当伴奏的“散声”终了,阿蛮接口唱第三句:“劝君更进一杯酒。”
    “劝君更进一杯酒!”周佶一面跟众相和,一面向郑徽举起了酒杯。
    阿娃所吹的“散声”又变了,时而如鹤唳霜空,时而如幽咽流泉,时而如巫峡猿啼,象征着临歧握别,千言万语,叮咛不完的紊乱的心情。
    然后,笛音慢了下来,欲语还休似的,有着无限的缠绵之意。阿蛮含着满眶眼泪,凄凄切切地唱道:“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最后一句,相和的人少得多了,有的人哽咽着无法出声,有的人唏嘘着不忍道破。因为如此,越发增添了一份近乎曲终人散的凄凉。
    而在郑徽却听得魂飞魄散!阿蛮的歌声仿佛出自他自己的口中——那跟他所唱过的挽歌太相似了!回忆那些长歌当哭、生不如死的日子,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阿娃和周佶心中,也是一阵阵酸楚,特别是阿娃,知道阿蛮感于下堂复出,漂泊无依的凄凉身世,才会唱出那样哀伤的心声。于是,她激起一番豪侠之气,要做一番惊人的举动。
    愁颜相向,是周佶打破了难堪的沉寂,“定谟!”他特意用欣慰的声音说,“好在你不是‘西出阳关’,你是西出散关,该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
    这句话很有效,郑徽想到他所说的“奇遇”,顿时兴奋掩盖了感伤,他点点头,转脸对阿蛮说:“多谢你特来送行。人生聚散无常,看开些,你请回去吧!”
    “不,”阿蛮答道,“我总得看你们过了桥才能走。”
    “那么就走吧!”
    郑徽站了起来,领头先走,阿蛮跟着出去,周佶要付酒资,慢了一步,阿娃便趁势拉了他一把,两人留在后面说话。
    “周郎,我重托你一件事。”她急促地说,“我想把阿蛮带走。她的假母王四娘有钱就行,你能不能代为料理?大概有三四百贯的身价就行了,无论如何拜托你设法垫一垫,等我回来,如数奉还。”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周佶细想一想,这件事不好办,就是好办他也不能做,因为阿娃的用意,显然要荐贤自代,那是大违郑徽的本心的。
    “不可,万万不可!”周佶不住摇头,“天子新下诏令,整肃官常,那班侍御史闻风言事,正找不着题目,让他们知道了,不说你的主意,只说定谟仗势欺人,形同绑架,那可毁了他了!”
    他的话自然有些言过其实,但阿娃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不敢造次,匆遽之间,无法从容筹议,只好作罢。
    于是,他们一起走到外面。张二宝已带着随从车马,先过了河。郑徽和阿娃携着小珠,步行过桥,周佶和阿蛮在桥边相送;一面一步一回首,一面不断地挥着手,直到彼此看不见了,郑徽和阿娃才上马登车,沿着渭水,迤逦往西而去。
    这算是完全离开长安了。暂忘过去,瞻望前途,进入一种新的生活境界,郑徽的心情是开朗的,同时他也记着周佶的话,路上尽不妨慢慢地走,所以潇洒自如,顺道去逛了汉武帝的茂陵,日落时分在马嵬驿投宿。
    旅店的灯下,郑徽喝着酒跟小珠调笑。阿娃却有句话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说,刚起更就哄着小珠去睡了。
    “一郎,”她在灯晕中半垂着眼说,“我们说两句老实话,好不好?”
    “好啊!”郑徽兴奋地回答,他以为她回心转意了,有什么他所企盼着的话告诉他。
    “你对阿蛮到底如何?”
    这一句话,把郑徽说得发了急,“怎么回事?你心里有鬼!”他暴躁地答说。
    阿娃却仍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态,“阿蛮也是千中选一的人才。”她说,“尽配得过你。”
    “哼!”郑徽微微冷笑,“你试我不止一次了。”
    “我只试过你一次。”
    居然阿娃会自己承认,郑徽倒有些奇怪,“哪一次?试出我什么?”他问。
    “就是今天,咸阳桥下。阿蛮那一阕《阳关三叠》,唱出你两行眼泪,这不是假的吧?”
    郑徽失笑了,为了报复阿娃的“居心叵测”,他故意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连看都不看她。
    “你默认了?”
    “默认什么?”
    “你对阿蛮的那段情?”
    “我说你心里有鬼,真的有鬼,”郑徽不慌不忙地答着,“你以为我舍不得阿蛮才哭了,是不是?错了,你!我是由阿蛮的歌声,想到我从前唱过的挽歌,禁不住心里难过。两者太相像了,你要不信,我唱给你听!”说着张口就哼了出来。
    “好了,好了,”阿娃赶紧阻止,“也不嫌丧气,好端端唱什么挽歌!”
    “那么你信了?”
    “就信了,我也不会改变主意。”阿娃的神色很认真,“一郎,就算阿蛮不如我,你也该想想不得已而求其次这句话。”
    “笑话!”郑徽停了一下,又说,“你送我到川边,如果不愿意再跟我走,尽管请回。从此别管我了!”他把最后那句话说得特别重。
    “说说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话。”阿娃忽然生起气来,一面起身,一面说,“既然如此,我趁早少管你的闲事!明天一早,我就带小珠回长安,也省得将来张二宝多走一趟冤枉路。”
    话说完,人也走到了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面向床里,不睬郑徽。
    他却真有些怕她的说得出、做得到的性格,赶紧走了过去,摇着她的身子,赔着笑说:“何必呢,头一天出门就闹别扭!”
    “闹别扭也就是今天一晚了!”
    “越说越凶了!”郑徽一看情势不妙,只好先骗着她说,“有话慢慢商量。你叫我一下子答应,你替我想一想,换了你也办不到吧?”
    “我也并不是一定就现在逼着你答应。”阿娃的气消了些,回身过来说,“可是总得有个商量,你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也替我想想,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跟你说?”
    “是,是!”郑徽表现出特别驯顺的姿态,“咱们好好商量。不过,今天太累了,有话明天再说行不行?”
    阿娃无可奈何。心里在想,这一路到剑阁,起码得个把月,慢慢用水磨功夫,总要把他磨得松了口才能完事。
    于是,一路行去。阿娃早早晚晚,总要提到阿蛮,说出她的千百样好处。而郑徽是越离长安越远,越不怕阿娃再说什么带着小珠回去的话,所以先还得找些理由来表示不能同意,到后来只是唯唯诺诺地敷衍着,否则干脆顾而言他,根本不理她那一套。
    除此以外,他们都是非常融洽的。向西自武功、扶风行去,沿路寻幽探胜,凭吊古迹,走得极慢,半个月工夫才到宝鸡。
    “宝鸡就是陈仓。”郑徽对阿娃说,“三国蜀、魏的遗迹很多,我打算好好逛一逛再走。”
    “随你。”阿娃答说。
    但就在刚一落店时,忽然说有宝鸡县尉来拜访。郑徽换了公服接见。那县尉也姓郑,叙了同宗,官位也相仿,所以兄弟相称,显得特别亲热。
    寒暄了一阵,郑县尉才提到来意,“周内相有一封书札,五天前派专差送来的,留交宗兄。”说着他把周佶的信递了给郑徽。
    当着客人,郑徽先不看信,只道了谢,仍旧谈些闲话。
    “宗兄不妨先看一看信。”郑县尉说,“如果要作覆书,我明天来取,托兵部的驿差办递长安。”
    郑徽一想这话也不错,便告了罪,把周佶那一通封缄得极密的私函拆了开来,才读数行,便情不自禁地向内室奔了进去,口里叫道:“阿娃,你看,你看,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消息!”
    郑县尉大为诧异,他也不管,奔了进去,阿娃正从床上坐起来。
    “有客人在,别大呼小叫的。”她轻声问说,“什么想不到的消息?”
    “我父亲由山南东道调剑南道。”郑徽压低了声音,但以过度兴奋的缘故,有些气喘,所以声音是模糊不清的。
    “什么?”阿娃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道,“再说一遍!”
    “我父亲调了剑南采访使。”郑徽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可能说得清楚,“他还是我的直属上司——兼领成都尹。”
    “有这样的事?”
    “周佶的信在这里!”
    “啊,”阿娃完全相信了,“怪不得他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又是什么‘说破了没有味道’,一定指的就是这回事。”
    阿娃的推断完全不错。周佶的信中说,在郑徽动身的第二天,郑公延调迁的命令就正式发表了。他早已知道,皇帝有意将郑公延由山南东道调剑南道,但政令不出于“中书门下”者无效,地方大吏的调迁,须征得宰相的同意,方能成为事实。事先泄露消息,不独周佶可能受到处分,而且皇帝和宰相为了维持用人大权的绝对自由和尊严,以及杜绝闻风希旨,妄加揣测的不良风气,很可能改变成议。所以他的守口如瓶,实在是出于爱护郑家父子的好意。
    两人并坐着看完了信,只是相视而笑,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话要说。
    好久,听得外面有咳嗽的声音,这提醒了郑徽,赶紧回身出去,向郑县尉拱手问道:“请教一事,由襄州到成都,怎么才是最便捷的走法?”
    “走汉水到南郑起旱,取‘金牛道’由剑阁南下,那是条最近的路。”
    郑徽恍然于周佶叫他在剑阁逗留的用意。但现在看来,由宝鸡经北栈道到褒城等候父亲就可以了,因为自襄州起程,不管循汉水到南郑起旱,或者入紫荆关经长安而来,褒城都是必经之路。
    送走了郑县尉,郑徽先不进去,一个人定下心来,好好想了一遍。这真是周佶所说的“奇遇”,安排得太巧妙了,父子重聚,姻缘成就,一连串的大事都将在褒城发生,他自我警惕着,千万不能大意,谋定后动,务必要切切实实把握住机会。
    “怎么?”阿娃翩然出现在门口,笑着说,“你在发什么呆!”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也笑着答说,“倒叫我有些手足无措了。”
    “无所谓手足无措。你管你的日程,早早到了成都去等老人家。皇帝限你五天以内离京赴任,不就是这个意思?”
    “对了。”郑徽感叹地说,“真是皇恩浩荡!乞假归省,没有下文,我心里还在失望,其实皇帝已有安排。不但见着了父亲的面,而且长侍膝下,在我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恭喜你父子团圆。”阿娃又低首敛眉,仿佛不胜歉疚似的说,“一郎,你的大事可了,而且我也实在怕走栈道,在宝鸡再伴你一两天,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阿娃一说要走,郑徽的头就痛了,他心知她说怕走栈道,无非托词,便也拿这一点来驳她:“你为我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又何在乎走一趟栈道?而且,你原来就答应送我到剑阁的。”
    “现在情形变了。”阿娃答道,“我刚才听到你问郑县尉的话,想来你要到南郑去等候,等到了,父子俩一起赴任,何用我夹在里面?”
    “你的话正好说反了,我一定要让你见一见我父亲。你想,你对我这样的恩德,我父亲也一定感激万分,在他,只恨没有机会向你道谢,而现在竟有想不到的机会来了,我却放走了你,不说我自己,就说我父亲,也一定要责备我。你想是不是呢?”
    当然是的。郑徽的话,入情入理,毫无可驳之处。然而阿娃却另有熟思已久且不可动摇的决心,为了郑徽,为了李姥,也为了她自己,与郑徽的结合是不智的。既然如此,就没有跟郑公延见面的必要。
    她对郑公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听郑徽所说,以及从他对郑徽的处罚来看,可以想见,是个极其方正严峻的人。他心目中只有礼教之防,良贱之分,绝不能体会到郑徽对她的那种浃骨沦髓、敬如天神的恩情。而且,那种人往往是错了就错到底的性格,逐出的劣子,是否再肯相认,还是疑问,就算重为父子,也绝不会允许郑徽娶一个娼家女子做正室。到那时候,郑徽为难,她也变成了自取其辱,真是不知而又不智了!
    这些想法,苦于不便明说,她只好坚决地表示:“一郎,我一定得走!”
    郑徽脸如死灰,好久,大声叫道:“小珠,小珠!”等小珠应声来到面前,他嘱咐道:“你把小娘子的东西收拾收拾,咱们明天一起回长安。”
    “又来了!”阿娃怫然不悦,“总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脾气。”
    “是你自以为是!”郑徽抗声相争,“人都到了这里了,为什么不肯跟我父亲见一面?”
    阿娃真的忍不住了,“一郎,你也得替我想想。”她说,“你父亲不比你,就算他听了你的话,承认我对你有些好处,找一个人把我叫了去,我不能不去,见了面谈谈,道个谢,拿出一包银子,打发我走路。你想想,我几年辛苦,千里迢迢,就为了这些吗?”
    “不会的。”郑徽极肯定地说,“绝不会这样的。”
    “如果是这样呢?那不是叫我难堪吗?”
    “决不叫你难堪!”郑徽激动地说,“哪怕绝了父子之情,我也要报答你!”
    阿娃倏地站了起来,凛然地直呼他的名字:“郑徽!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怎么可以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当今皇上以仁孝治天下,你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不但愧为天子门生,也辜负了皇上特为安排你们父子在一起的恩典!”
    在大义切责之下,郑徽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嗫嚅着说:“我错了!该骂。”
    阿娃倒觉歉然,坐了下来,仰望着他说:“我说得太过分了。不过,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郑徽不断点头,表示接受。而心里却更凄苦,背着手踱来踱去,好久都想不出一个挽留她的方法。
    阿娃看到他那样子,心又软了,叹口气说:“好吧,我送你到褒城,你到南郑去接你父亲,如果他老人家一定要见我,我就见一见他好了。”
    郑徽大喜,赶紧答道:“就这样。我见了父亲,先不说你也在这里,看他的意思,再作定夺。你说好不?”
    “一点不错。咱们就一言为定。”
    于是出大散关,取陈仓道,经历了悬危缝、临绝壑、因山就谷、架木为路的北栈道,到了褒城。
    在褒城旅店,一住半月,他们俩整日厮守在一起,阿娃自以为相乐之日有限,恨不得把无尽的爱意,都注向情郎。而郑徽则以一切都待见了父亲,相机进言,眼前无所事事,也乐得沉醉于阿娃的软语娇笑之中。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鸣珂曲中西堂的岁月——郑徽记得初见阿娃的那十日,西堂以外,别无天地;西堂以内,则连日子都忘掉了。
    蜜样的日子,中断在张二宝的口中,他在南郑打听到确实的消息,新任剑南采访使已经循汉水抵达,暂住在南郑的驿馆。
    “啊——”郑徽长长的喘了口气,“终于到了。”但他这时想到的,却不是父亲,“我母亲头发不知道又白了多少?”
    “听说眷口都还没有来。”张二宝接口说道,“只老太爷一个人先赴任。”
    这补充的报告,使郑徽异常失望,他不但渴念母亲,希望早日见面,而且打算着有些不便在严父面前说的话,可以央求慈母来转圜。这一来,事情就比较难办了。
    “你发什么愣?”阿娃笑道,“还不快赶到南郑去?”
    “我有些怕!”他怯怯地说。
    “怕?”
    郑徽先不答她的话,暂且遣走了张二宝,才低低说道:“一直想见父亲,真的要见了,又怕他余恨未息,你想,这几年我一直不跟家里通信,好像自绝于父母,见了面,父亲问起这话,我怎么回答?”
    “你只说,未曾显亲扬名以前,没有脸见父母。”
    郑徽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只好这样回答。就怕父亲根本不愿见我,唉!”他叹口气说,“母亲来了就好了,先见了母亲,不怕见不着父亲。”
    “老人家不会不见你!天下做父母的,谁不疼子女?当初杏园那一顿痛责,也许老人家事后懊悔莫及,现在一听说你去了,不知道会高兴得什么样子!怎会忍心不见你?你太顾虑了!”
    随便阿娃如何鼓舞,郑徽始终觉得他父亲的态度不可测,而此一见,不独要弥补个人有亏的孝道,还有阿娃的终身待决,关系重大,一定得要想个父亲非见他不可的万全之计才好。
    “这有个办法。”阿娃为他设计,“你以下属的身份,参见上司。难道老人家也不见?”
    “对,对!”郑徽大喜,“我父亲一向公私分明,以下属参谒上司,他一定延见的。”
    于是郑徽叫人去买了手本,恭楷缮好,随即叫张二宝备马,准备赶到南郑过夜,第二天一早到驿馆去谒见。
    他跟阿娃正是情浓如漆的时候,就这一天的小别,也觉得依依不舍,不断借故磨着时间。阿娃也隐约有种预惑,仿佛觉得这一去就再也不能见面,索性提议:“干脆你明天一早去吧!”
    “不。”郑徽却又不能同意,“怕父亲明天一早动身,中途错过了不好。”
    “既一定要走,就得快,别再拖延了!”
    “我就走。”郑徽走了两步,忽又转身说,“取块干净手绢给我!”
    阿娃明知道他身上已带着一块干净的,这又是借故逗留,却不忍说破,转身回房,另取一块交到他手里。
    “我明天下午回来。”他握着她的手说。
    “能回得来吗?”她说,“你们父子多年不见,有多少话要细谈!你该在那里陪陪老人家,怎么个情形,打发张二宝来告诉我一声就是了。”
    “我希望张二宝回来,不光是告诉你一声,是接了你去见我父亲。”
    “你可千万记着我的话!”阿娃郑重嘱咐,“先别说我在这里。看老人家的意思,能见就见,不能见别叫我受委屈!”
    “你放心!决不叫你受委屈。”
    “还有句话。”阿娃的神色显得更郑重了,“一直到现在为止,我自己觉得最大的罪过,是害你们父子失和。所以我最大的心愿,是要还你父亲一个好儿子。今天,我的心愿可以了了。你记住我这句话:做你父亲的好儿子!顺者为孝,不可违逆!”
    “我会记住!”郑徽驯顺地答说。
    于是在张二宝导引之下,往东南官道疾驰而去。四十里的途程,日落前即已到了南郑。父子咫尺,却一时不得相见,郑徽这夜思前想后,忽而兴奋,忽而沮丧,患得患失,几乎通宵不眠。
    天色微明,他再也无法留在床上,起身漱洗,换好公服,带着张二宝到了驿馆,只见双扉未启,是来得早了些。
    怎么办呢?只好吩咐张二宝:“叩门!”
    他希望来应门的是他家的童仆,可以先打听一下父亲的态度。可是他失望了,开门出来的是一个不相识的驿卒。
    郑徽不等那驿卒开口,抢上一步,说道:“我来拜谒剑南采访使郑公。”
    驿卒看一看他的七品公服,问道:“有手本没有?”
    “备得有。”
    那道手本由驿卒转到郑公延的书童小进手上,他是认得字的,一看手本上的衔头:“新授成都府录事参军郑徽”,竟一下子愣住了。
    好久,他才想到他该干些什么,大叫一声:“一郎来了!”随即奔进屋去。
    “一清早胡言乱语!什么一郎来了?”郑公延叱斥着。
    “有手本在这里!”小进喘着气说。
    手本接到郑公延手里,他只当姓名相同,偶尔巧合,所以神态还是平静的,但一翻到第二页,他的手发抖了!三代名讳,清清楚楚地写着,这郑徽,正是他早已视之为异物的不肖之子。
    不可能的!郑公延还不肯相信。杏园那一顿鞭挞,是他自己深自痛悔,再也忘不了的,而且,去年死去的老仆贾和,明明曾流涕自陈,说托西市凶肆的人到那里去搜索过,连尸体都埋掉了。怎么这时候又出来一个活的“郑徽”呢?
    但是,要不相信也是不能的!那小进已不待他的吩咐,便把郑徽引了进来,一瞥之下,仍然是他的丰神俊朗的爱子,再也错不了的。
    父子重见,在最初的意念中,比素不相识的人还更感到陌生。但天性也就在同一意念中,勃然茁发。郑徽的近乎冻结的思维,骤然复苏,几年来对于他父亲的思慕、恕怨,混杂着他自己的辛酸、委屈,心中如倒翻了一个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于是,他只叫得一声:“爷!”便伏倒在他父亲脚下,抽抽噎噎地痛哭起来。
    郑公延也浑然不辨悲喜,只觉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他想到杏园所下的毒手,痛恨自己的残忍,因而此时有个奇怪的念头,他宁愿郑徽桀骜无人子之礼,让他对他宽容来抵折自己的咎戾;或者郑徽是穷途末路,瑟缩归来,让他好好安慰他来弥补自己的错误。
    然而跪在地下的,依然是孝心不改的爱子,看到他的七品公服,想起他手本上所写着的出身:“天宝三载贡举进士科第二十二名及第,天宝四载制举直言极谏科第一名及第。”是这样一个知过能改,力争上游的跨灶之子!郑公延愈欢喜,愈难过,忍不住蹲下身去,一把抱住郑徽,老泪纵横地叫着他的小名说:“阿定,做爷的对不起你!”
    对郑徽来说,至大的安慰,无非听到父亲说这样一句话。而这句话是如何的得来不易!三年来出生入死,脱地狱而登青云,历历往事,尽在心头,于是他哭得更厉害了——但,这副眼泪,是为阿娃而流的,一半是感激涕零,一半是怜痛阿娃为了他所费的无穷的苦心。
    整个驿馆都为这片哭声所惊动了,只是能够上前劝慰的,不过小进等少数从常州带出来的童仆,他们虽陪着流泪,而更多的却是欣喜赞叹,用出自衷心的、叫人听着觉得宽慰的话,把他们父子劝得止住了眼泪。
    “来,阿定!”郑公延牵着爱子的手,把他引到卧室中,“把你这三年的情形,细细说给我听!”
    三年,有着太多的曲折离奇的遭遇,真不知从何说起。郑徽定神想了一下,脑中首先浮起最悲惨的记忆,所以失声答道:“三年,儿子三世为人了!”
    于是,他从为李姥所骗,愤而投水讲起,获救以后,却又以愤懑致病,被送到西市凶肆待埋,由于冯大的照料,居然不死,流落成为唱挽歌度日。
    这一段经历,郑公延已听贾和约略讲过,他所关心的是他痛责郑徽以后的情形,便急急问道:“在杏园,到底是谁救了你?”
    “我到现在还是茫然!”郑徽答说,“仿佛也是西市凶肆的人。我只记得到我完全恢复知觉,是在一座破庙里,围绕在我旁边的是……”
    “是谁?”
    “一班——”郑徽吃力地说出这两个字,“乞儿。”
    “乞儿?”郑公延吃惊地问,“以后呢?”
    “唉!”郑徽痛心地说,“那日子,不堪再问。”
    这是尽在不言中了!郑公延又怜又痛,再一次自我悔责,但亦愈觉困惑不解:沦落如此,几于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何以又有两应朝试、出人头地的一天?
    “那年长安的冬天特别冷,”郑徽接着说,“一进腊月,风雪不断。最大的一场雪,连下三天不停,两市九衢,断了行人。饥寒交迫,自忖必死,不想在大雪中遇见一个人,相见之下,儿子一痛而绝……”
    “那,那是什么人?”郑公延大声地打断他的话问。
    “是阿娃!”郑徽流着泪说,“没有她,我今天再也见不着你老人家的面。”
    控制极度激动的心情,郑徽细说阿娃如何帮助他上进。郑公延从未听过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他虽也从未见过阿娃,但他脑中已清晰地呈现了一个望之若天人的形象。
    “天下有如此奇女子,真可为列女传开一新局!”郑公延感叹久久,忽然问说:“她此刻在哪里?”
    郑徽看他父亲对阿娃是这样的敬慕,便照实回答:“在褒城。”
    “今后的行止呢?”
    “原有约定,她送我到了剑阁,自回长安。”郑徽故意这样答说。
    “这怎么可以——”
    郑徽一听这话,知道有些意思了。但可惜就那一句,做父亲的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郑徽急在心里,却只能屏息待命。
    好久,邓公延大声喊他的书童:“小进,取《户婚律》来!”
    于是小进打开书箱,取出三十卷的《唐律疏义》,拣出《户婚律》送了上来。郑公延开卷略略看了一下,便掩书说道:“良贱不能通婚,凡违婚律而由父母主婚者,独坐主婚。我拼了获罪,也要出面主持你俩的婚事。”
    这在郑徽,真是喜出望外。可是,多想一想,却又十分为难,因为自己的婚事,怎可以让父亲失官获罪?“儿子不孝,贻亲之忧。”他跪下来说,“但如爷得了什么处分,阿娃一定于心不安,儿子更没有面目做人。这,这还要另筹善策。”
    “你起来。”郑公延极有力地说,“我志已决,非如此不足以崇功报德,表扬大义。心之所善,之死靡他,任何人换了我,也只有这样处置。筹办了这件大事,我就上表自劾,我想,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处分。王道不外乎人情,所以本朝律法,论罪有‘十恶’‘八议’之说;‘十恶’不赦,‘八议’就是论人情,此事‘议亲’‘议贤’,都有可原之处。如果受恩不报,谓之不义,而‘不义’正是‘十恶’的第九目,纵然可逃法网,其实已成为不义的‘十恶’之徒,名节有亏,终生抱惭,万万要不得!”
    那义正词严的宣示,使得郑徽懔然于他和阿娃的遇合,以及今后的姻缘,有关大节出入。事已如此,除了听命而行以外,他不能多赞一词。至于贻累老父,只有将来加倍尽孝来报答了。
    “只是这‘媒妁之言’,却不好办。本可以拜托南郑和褒城两位县令,做乾坤两宅的冰人,但既知违律,岂能陷人于罪?”郑公延沉吟着说,“看来只好我亲自去‘纳采’‘问名’了,今天下午我约了南郑县令有公事谈,不能以私害公。明天一早,我到褒城,当面道谢,同时替你求婚。”
    “这不必了。”郑徽赶紧拦阻着说,“而且阿娃住在旅店里,诸多不便。”
    “礼不可废,也不可草率,她该先有个自己的家,倒是真的。”
    “这容易,在褒城先赁一所房子,让她从旅店搬过去。”
    “该这么办。好好赁一所房子把她安顿下来,以后我托褒城令暂为照应。先订婚约,等你到了任,再来亲迎,才合礼数。”郑公延停了一下又说:“先回褒城去办事,下午再回来!我还有许多要问你的话,也有告诉你的话,都在晚上细谈。”
    “是!”郑徽响亮地应了一声,退后两步,悄悄转身离去,但一出房门便飞快地往外奔,找到张二宝,说一声:“回褒城!”便自己动手,解下拴在驿馆门外的马匹,一跃而上,猛挥一鞭,直出西城。
    一路上,郑徽的心情比金榜题名时还要兴奋舒畅。人生在世,最快意的事,无过于报德之时——而况那是永偕白首的开始,从今以后尽是浓情蜜意,无辱无忧的日子!
    到了褒城旅店,郑徽摇手叫张二宝不要声张,悄悄掩入内室,向正在对镜沉思的阿娃,兜头一揖,笑嘻嘻地说道:“夫人,下官特来报喜!”
    “吓我一跳!”阿娃再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回来,惊魂稍定,才发现郑徽脸上的喜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知道他们父子的感情已经恢复,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顿觉满身轻快,也笑着答道:“九转丹成,功德圆满了!”
    “可不是!”郑徽一顿,深憾于父亲要上表自劾,喜事还不算十全十美,便拉着她的手说,“你听我从头到尾告诉你!”
    并坐在一张床上,郑徽自昨夜在南郑失眠谈起,一直说到如何把她暂时安顿在褒城,先订婚约,然后亲迎。等这种种经过讲完,他故意用质问的语气说:“顺理成章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你该没有话说了吧?”
    阿娃怎会没有话说!她只是有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当郑徽细述一切时,她只感到心弦的猛震,但她也跟郑公延初见失去的儿子一样,浑然不辨悲喜,因为,她也从未期望过有这样的局面出现——是真是假,仿佛在疑似之间,还不可能有她自己的反应。
    而郑徽并不能了解她的心情,过分的兴奋使他失却体察别人的能力,同时,他的内心也是匆遽的,交代过那一番话,他自觉大事已定,安顿了阿娃,他还要赶到南郑,向父亲去细问慈母的起居。
    于是,他在阿娃的鬓边吻了一下,说:“我叫张二宝去找房子,找好了,你就搬。这只是暂住一住,一切委屈。”
    阿娃没有答话。她仍在恍惚之中,一半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一半觉得什么“房子”都是小事,她要一个人静下来细想一想。
    “天下竟有如此的奇女子!”郑公延的话,自然而然地在她心头浮起,每念一遍、想一遍它的意思——她惊奇地发现,她对郑徽的一切,不必自我菲薄,确是与众有殊、人所难能的。
    于是,她陡生庄严、充实而恬适的感觉。同时对郑公延有着莫名的感激和尊敬,那“奇女子”三字的称誉,在她已心满意足,自己知道,到死都不会忘记。
    这个“奇女子”也还要有惊世骇俗、荣华富贵的后半世!在此刻,她就可以清晰地看见那绚烂的未来的日子——明天,一位朝廷三品大员登门请见,那还只是开端,将来全副执事,奉迎入蜀,于是成都府署,大张结彩,在剑南二十八州一百八十九县贺客注视之下,交拜花烛,成为“五姓”高门的冢妇。这番风光,该是三曲姐妹,做梦都没有想过。
    那也还只是开端。舅姑钟爱,夫婿体贴,嫁后光阴的称心如意,才是世上任何女孩子所艳羡的。不仅如此,她还将得到任何一个女孩子所想得到的一切,她相信她跟郑徽所生的子女,一定是秀美聪明的;她也相信在她辅助之下,以郑徽的出身和才干,历州道、转台省,也许不到白头,便能拜相——那时,她可能会得到“国夫人”的封典。
    “一位出身平康的国夫人!”想到千秋万世,都将拿她的故事作为美谈,阿娃真的陶醉了。
    然而想到后来她不能不怀疑:新妇入门,咎戾俱来,郑公延由于违犯《户婚律》而获罪;郑徽因为延祸于亲而为人所不齿;而她自己也将被隔绝在那些贵妇淑女交游的圈子外面,这是悲剧,也成了话柄!什么“美谈”?
    那就像自己替自己浇的一盆凉水,心冷了,头脑也清醒了。回想刚刚消失的那种神魂颠倒、热衷痴迷的幻想,自己都觉得可耻!
    “良贱不能通婚!”多刺心的话!“哼,”她在心里冷笑,“你们也知道龌龊风尘中有奇女子?”她浮起一丝傲然的微笑,“我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奇女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有大丈夫的气概,才是巾帼之奇!”
    于是,她心中又充满了庄严、充实而恬适的感觉:满意于自己通过了一场考验,也满意一切都安排很妥帖,李姥的余年不再寂寞,郑公延不致会有什么罪名,郑徽可以另娶门当户对的名媛……
    想到郑徽,她不能不感到凄楚!多少轻怜蜜爱,多少绮思梦想,从今以后,都将化作无尽的怅惘,在花晨月夕或者风雨中宵,缠人不去!
    “小娘子!”小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抬眼看时,正有一块血色的罗巾递了过来。
    “干什么?”
    “你在淌眼泪。”
    “噢!”她强笑着说,“我在想姥姥!”
    “我也常想她。”小珠偏着头,做出大人样子的困惑神情,“在家里,最好躲开姥姥,省得挨她骂;不在家,倒又常想她。真奇怪!”
    “好!”她怜爱地抚着小珠的背,“你想姥姥,咱们明天就回长安去!”
    “真的?”小珠又惊又喜地问,“一郎不是叫二宝叔去找房子,得住在这里?”
    “不,不住在这里,明天就回去!”
    “怎么?”接话的是窗外的张二宝,他急急奔了进来,问道,“小娘子刚跟小珠说什么?”
    “一郎呢?”她管自己问。
    “怕时候晚了,南郑的城门会闭,已经走了,一郎叫我跟小娘子说,请小娘子连夜就搬,他明天中午回来!”张二宝稍停一下,接着又说:“房子找在东城,分了人家一个院子,很宽敞……”
    “你别说了!”阿娃打断他的话,“去告诉车夫,明天一早回长安。”
    “怎……”张二宝结舌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先送我回去!”她平静地命令着,“到了长安,我再打发你到成都投奔一郎。郑家爷儿俩,看我的面上,一定会好好照应你的。”
    “谢谢小娘子!不过——”
    “别再多说了。照我的话做!”
    张二宝对阿娃的敬畏,犹过于对李姥,听她这样吩咐,不敢违拗,出去与来自长安的车夫,谈好回程的车资,又忙着要与那三个新同事去道别,顺便请他们在郑徽面前致意,说他把阿娃送回长安,立即再赶到成都投效。
    那三个人——苍头、厨子、书童都是在长安动身以前才收用的,对于郑徽和阿娃的关系,毫无所知,一路上跟着张二宝喊阿娃为“小娘子”。这位小娘子,御下宽厚,听说她忽然要回长安,都觉得有些依依不舍。那厨子还特地做了几样拿手的菜,送了进来,算是替阿娃饯行。
    从长安到此,住店打尖,都是吃的店家的饭食,带来的厨子,一直没有一显身手的机会,所以这还是阿娃第一次领教厨子的手艺。菜一上桌,想起郑徽,把厨子叫了上来,先开发赏钱,然后把郑徽的饮食好恶,细细说了给厨子听,叫他务必记在心里。
    吃完饭,该收拾行李了。第一步先把她自己的东西跟郑徽的分开,但第一步就是难题,日常用具,她用他也用,实在无法分得开。而且那些每天在用的东西,寄附着太多的回忆,无论留下或带走,都算是情缘的割断。于是,平日哪怕是柄珍贵的牙篦,折了一个齿便弃之不用的她,此时连一把常州所产的、用旧了的黄杨梳子,都不知该如何处置。
    一物之微,摩挲不舍,而无情的更鼓,飘响在暮春的晚风中——二更了!
    阿娃凛然心惊!抬眼四顾,在堆乱了一屋子的衣服什物之中,小珠的那双猫样的眼睛,灼灼地望着她,惶惑而忧郁的。
    “去睡吧!”她说,“明天还要起早呢。”
    “真的明天回长安?”
    “当然是真的。”她诧异地问,“怎么啦?”
    小珠大人气地感叹着,“从此见不到一郎了!”她幽幽地说。
    是的!从此见不到一郎了!阿娃一面帮小珠脱衣上床,一面在心里设想着明天中午,郑徽发现她不别而行以后,会有怎样的惊诧焦急?
    无疑地,他会沿着“北栈道”追了下来。但也无疑地,他父亲会阻止他那样做,一个要赴任的官员,这样的行径,便是以私害公,方正的郑公延绝不会准许的。
    以后呢?她继续往下想,男人的哀愁,总是可以用时间来洗刷的,慢慢地,她的影子在他脑中淡了,于是父母督促,亲友相劝,另一位名门淑女代替了她的地位,成为他的嫡室。多少年以后,他也许会偶尔想到她,但纵有无可奈何的怅惘之情,也不过为他增添一些作诗的材料而已。
    回过头来再想她自己。这一回到长安,即使仍旧搬回三曲,自然不会重现色相,替郑徽出乖露丑,而像郑徽那样的人不嫁,亦再无人可嫁。只待李姥撒手西归,道观或者尼庵就是她的最后的归宿,青灯黄卷,送尽华年……
    阿娃再也想不下去了!
    人生果真如此凄凉?当她自己提出这样的疑问时,她所感到的是无边的恐惧,接着便想到明天独回长安,会不会铸成大错?
    对她自己来说,是一大错;撇开自己,北归长安是唯一可行之路。她想起几年前在平康坊菩提寺听老僧说法,讲过佛祖舍身饲虎的故事,当时怀疑其未必是真,到现在才知道,事情逼到那地步,只有咬一咬牙,纵身一跃,反倒心安理得。
    于是,通过第二次考验,再度激发出破釜沉舟的悲哀的勇气。她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把一切平日共用的器物,都留给了郑徽。那些特别紧要的东西,像他的“告身”之类,还一一检点,开了单子,压在砚台下面。
    此外还应该留几句话。她这样想着,心头立刻浮起千言万语,但话越多,越显得情丝万缕,缠绵难理,只徒然增加郑徽思念的痛苦,何必呢?
    只字不留,飘然远去,自是海阔天空的境界,就只怕郑徽不明白她的决绝的心情,朝思暮想,总是不死心,似也不安。那么该说些旷达的话,供他宽慰自解。
    执笔在手,阿娃沉吟着久久不出一字。三年多的日子,无限绸缪婉转的情思,一朝硬生生分手,如说能看得破,放得下,不要说是郑徽,就是她自己,也未必能相信。
    “人生无根蒂。”她不自觉地叹息,声音出口,忽然发觉,这似乎是郑徽念过的一句诗,细想一想,记起来是陶渊明的句子。
    拣出陶诗来查,果然是的: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阿娃如释重负,把它照样抄了下来,又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十个字旁边,加了密圈,特别表示珍重为国的期望之意。
    放下笔,揉一揉倦眼,发现窗纸微明,曙色已露。厨房和马槽上都已有了人声,“是时候了!”她轻轻地自语着,心头空落落的,无荣、无辱、无喜、无悲,仿佛失去了什么,也仿佛得到了什么,就像春梦初醒似的那样神思迷惘。
    于是在朝阳影里,得得马蹄,辘辘车声,向归途进发。栈道艰险而此心坦然!百折千回,愈行愈高,偶尔回头望一望,有名的“栈云”锁断了来路,褒城更不知迷失在什么方向了。
    终宵未眠的阿娃,双眼涩重,自知在车中有一觉好睡,“一郎!”她在心里呼唤,“来梦中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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