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娘这话,儿子不受!”他涨红着脸说,“若说阿玛的心意,为国为民的苦心,敢说只有我这个儿子最清楚,也只有我这个儿子能照阿玛的心意行事。所以只有我最够格继承阿玛留下来的天下。”
    太后大感意外,看他大言不惭的神气,冷笑着说:“你倒真是信得过自己!”
    “是的!儿子自己信得过,天下百姓对他们的皇上也信得过。就是——”皇帝说得太急,话竟在喉头卡住了。
    太后便接口说道:“就是你的兄弟信不过你!”
    “还有,”皇帝有些恼羞成怒,“还有儿子的亲娘。”
    太后不作声,渐渐地两行眼泪滚滚而下。一时气氛又冷又僵,谁都不知道这个场面如何收拢。
    真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子之间,谁都不想多说一个字。可是天家的礼节,仍旧得维持。皇帝起身,退后一步,磕了个头又起身。身子尚未站直,头已扭了过去。
    已走到宫门口了,只听太后在说:“我还有话!”
    皇帝只得站定,但见太后由常全扶着,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等他迎了上去,来到她身边时,太后站住了脚,却不说话,将头偏向一边,仿佛欲语忽忌,在极力思索;又像泫然欲涕,不愿让儿子发现。
    “娘!”皇帝终于开口了,“不是说有话跟儿子说?”
    “我也没有别的话,我只问你,你是不是还让你弟弟回西边去?”
    “不!”皇帝答说,“不必派他去了。”
    “为什么?”
    “西边很苦,不能再让百姓办皇差!”皇帝又说,“而况也用不着派亲贵去坐镇,年羹尧尽够了。”
    所谓“办皇差”是指御驾所至,地方上备办供应。皇帝六次南巡,太后扈从过四次,江南那种用钱如泥的奢靡景象,是她亲眼见过的。莫非十四阿哥在西边也有这么阔气?
    “怎么叫办皇差?”太后突然意会,“你这么说,是安着什么心思?”
    太后忽然想到,皇帝故意这样说,可能会替十四阿哥安上一个僭越的罪名,所以严词责问。而皇帝却确有此意,只是被太后一说破,倒不便承认,不过也不易赖得掉。
    “西边的文武,都当十四阿哥是皇上,起居服用,都按伺候皇上的规矩办理。所以成了办皇差了。”
    “那是别人这么在想,这么在做!你弟弟并没有这个意思。”
    “儿子看不然。”皇帝竟忍心抓住他母亲话中示弱,得寸进尺地逼问,“如果他不是以皇上自居,何以见了儿子不行君臣之礼?”
    这话却又说得亢了些,太后也发觉自己的话说得太软,正好反击,“那么,”她问,“他行礼了没有?”
    “行了!是兄弟之礼。”
    “你们不是兄弟吗?”
    “也是君臣。”
    “君臣不也由兄弟而来的吗?你只顾君臣,不顾兄弟,只顾你自己想为君,自己就不想想,何以不愿为臣?罢了!罢了!你走吧,算我对小儿子偏心就是。”
    说完,太后转身就走。皇帝站在那里发怔,心里被提醒了:十四阿哥如何处置,该有个决定才是。
    回到养心殿,皇帝已经想停当了,决定派十四阿哥到陵上去住。而由十四阿哥连带想到二阿哥允礽,这也是一个该送他远离京城的人。
    于是传旨,召总理事务大臣议事。
    还有个总理事务大臣廉亲王允禩,请假好几天了,其实是闹情绪。原来皇帝借题发挥公然骂了他一顿。
    事起于有个满洲大员上了一个奏折,说满洲的风俗,家有丧事则亲友煮粥相送。本意孝子丧亲,饮食俱废,煮了粥,劝请进食,无非慰问之意。后来风俗渐奢,大失原意,亲友排日备办筵席,送到丧家,招朋呼友,开怀畅饮,其名谓之“闹丧”,实在是很要不得的风俗,应请严禁。
    皇帝认为这话很有道理,接纳建议,下了禁令。上谕中拿允禩作譬,说他当年遇母妃之丧,为了沽名钓誉,想博个孝子之名,百日服满以后,还要人挟着他走路,表示哀毁逾恒,而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以“馈食”为名,行“闹丧”之实,大摆筵席,先帝曾几次责备,像这样的行为,实在可耻!这当然是有意羞辱。廉亲王允禩大为恼怒,所以托病请假。
    没有他,政务的推行,丝毫不受影响,因为皇帝派给他办的事务,皆是与大局无关,而可以替他带来麻烦的小事,譬如允禟府中的下人犯法,特旨交廉亲王审讯具奏之类。何况,这天要商量的事,本来不宜让他与闻,因为要谈的全是如何处置异己的弟兄。
    第一个是二阿哥允礽,虽然已将他的长子封为郡王,作为安抚,但毕竟曾居东宫,留在京里是个祸根。皇帝决定在祁县的郑家庄地方,盖一大片房子,以利于二阿哥养病为借口,将他全家移到那里,此刻便垂询那片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快完工了!”隆科多答说。
    “还要加紧,越快越好。”皇帝问道,“那里是不是要派兵保护?”
    “是!”隆科多说,“要多多派兵。”
    第二个是允禟。皇帝由太后的话想到西宁还是应该派亲贵去坐镇,正不妨将允禟派了去,有年羹尧在那里监视,可以把他们充分隔离开来。
    这个办法当然会获得三大臣的支持,可是十四阿哥呢?又如何找个可与他人隔绝的地方安顿?
    “让他去守景陵!”皇帝说,“这是个紧要差使。”
    “是!”三大臣同声答应,却都低着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显然地,皇帝的这个主意,并不见得高明。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处置会引起麻烦,可是不这么办怎么办?
    “我无成见。”他说,“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尽管说,我一定听!”
    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转而商议命十四阿哥看守景陵——先帝的陵寝的方式,是即行降旨,还是临时再说。
    “臣愚,以为临时决定比较妥当,能奉懿旨更好。”
    这是马齐的意见。皇帝心里在想:如果能奉到懿旨,还有什么话说?此时不但无法取得太后的同意,只怕事先跟太后说都不妥。
    念头刚刚转定,隆科多却抢先开了口,“此事但凭宸衷独断。”他说,“倒是留十四阿哥守陵的地方,得先要决定,臣看景陵附近的汤山倒很好。”
    终于有人附议了,皇帝颇为欣慰,随即答说:“好,就是舅舅费心吧!”
    “皇上失言了,臣理当效犬马之劳。”
    皇帝倒不曾失言,既尊称为“舅舅”,加一句“费心”亦不算失言,倒是他以“舅舅”自称“犬马”,置出身于佟家的太皇太后与太后于何地?
    隆科多自己也发觉了,心里不免懊悔,谦抑太过,实在大可不必。而况皇帝之能做皇帝,真可说是自己一手安排,岂止拥立?真是提掖。这样的大功,说话与行事,也须相配才好。
    从此刻起,隆科多的态度一变,对皇帝说话,不太讲究细节,行事也有独断独行的模样了。
    三月廿七日,梓宫自寿皇殿发引,奉安景陵,第一天驻杨家闸;第二天驻小新庄;第三天驻吕家庄;第四天驻蓟州。
    四月初进驻梁家庄,停了八天,直到四月初九,方始奉安。这就该回銮了,而皇帝特颁手谕:“梓宫安奉山陵享殿,大礼虽尽而思慕哀恸,不能自已,朕意欲留驻山陵数日,着诚亲王护皇太后先行回京。”
    于是马齐便劝诚亲王允祉领头,劝皇帝以国事为重,尽速回銮。经过这一番做作,才降了一道旨意:“诸王大臣劝奏恳切,明日祭毕,朕将回銮,诚亲王暂留数日,将陵寝一应典礼酌定。恂郡王允禵着留陵寝附近汤山居住,俾得于大礼之日,行礼尽心。”
    十四阿哥只当行了大祀礼,便可回京,心里虽然不快,倒也还能忍耐。哪知等皇帝一起驾回京,三阿哥召集守陵官员议定了先帝梓宫暂安享殿的仪节,也动身去了以后,忽然有人来到汤山,相度地势,说是要造一片房子给一位王爷住。十四阿哥不免疑惑,派太监将此人找了来,询问究竟。
    此人名叫永明,是内务府营造司的郎中,见面磕了头,十四阿哥问道:“你到了这里,怎么不来见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王爷息怒。”永明惶恐地答说,“司员出京的时候,原曾请示堂官,说汤山是恂郡王在那里驻驾,理当叩见。堂官道是:‘你官卑职小,不必惊动王爷。’所以司员不敢来见。”
    听这话说得在乎情理,十四阿哥的气消了,“听说你来营造房屋。”他说,“给谁住的?”
    “上头没有交代。只说按王府的规制起造。”
    “按王府的规制?”十四阿哥问说,“亲王跟郡王的府第有分别没有?”
    “没有什么分别。”
    十四阿哥想了一下又问:“你们堂官还交代了什么?”
    “还交代,要造得快,材料也不必太讲究。”
    “这是什么意思呢?”
    永明知道失言了,后面那句话实在是不必说的,所以掩饰着答道:“无非求快而已。求快,材料就不能讲究了。”
    “哦!那么规定你限期没有呢?”
    “规定在大行皇帝梓宫入地宫之前。”
    所谓“入地宫”,就是永远奉安,陵寝的大功告成。照此说来,这座王府是给看守陵寝的亲王或郡王所住。从来这个差使最高的爵位,不过一个镇国公,连贝子都不会派的,何以忽改常规。莫非借此疏远哪一个亲王或郡王?
    念头转到这里,十四阿哥心中一动。“永明,”他说,“你若有什么消息,随时来告诉我。别忘了!”
    “是!”
    等永明一退下去,十四阿哥越想越疑心,立即吩咐套车,要悄悄到京里去一趟。
    他手下护卫亦有人知道,这样做并不妥当,但都不敢说话,如言照办,预备好了车子,第二天一早动身往西南方向而去。
    到得出口之处,天色已经大明,骑马在前引路的护卫,名叫马德永,是个回回,天生一双视力特佳的眼睛,他人尚无所觉,他已看出路口设着拒马,不由得便想,这条路既非要隘,如今又不是军务紧急,需要盘查奸细的时候,设此拒马,其意何在?
    念头还在转着,双腿已不自觉地一夹马腹,缰绳一抖,让那匹枣骝大马,放开四蹄,奔了下去。
    到得近处,看出守卫的绿营兵,一下子涌出来十几个,在拒马前面一字排开,手里都提着刀,一副严密戒备的神情,便将缰绳收一收,放慢了马。这时便有个千总迎上来,向身份是“蓝领侍卫”的马德永打个千儿,神态颇为恭敬。
    见此光景,马德永倒不便托大了,下得马来问道:“尊驾是哪里的?”
    “是马兰镇范大人派来的。”
    他指的是马兰镇总兵范时绎。这一总兵的防地,包括东陵、汤山在内,主要的职司也就是防护陵寝,于是又问:“设这个拒马干什么?”
    “这就不大清楚了!”那千总赔笑问道,“爷台贵姓?”
    “敝姓马。贵姓?”
    “小姓也是范。”
    “范千总!”马德永说,“我也不问你设这玩意儿是为了什么,只请你把它移一移,王爷快到了。”
    “这,这可不大方便。”
    “不大方便?”马德永大为诧异,沉下脸来说,“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是这样,上头交代,非有大营里发的牌票不能过去。”
    “什么?你没听见我的话?”马德永咆哮了,“是王爷,恂郡王要过去。你们总兵那个大营,什么大营?我告诉你吧,抚远大将军的大营,总兵当中军官的资格都不够。你听清楚了吧!”
    “听清楚了!”范千总毫不为所动,“王爷过去也得牌票!”
    马德永大怒,提起马鞭就是“唰”的一下,往范千总脸上抛了过去,这要抽着了,能疼得他晕死过去,幸亏范千总身躯灵活,赶紧将头一低,将他头上的一顶红缨帽,抽得飞出去七八丈远。
    “你怎么动粗!”范千总一面说,一面退,他手下的兵都拥了上来,拿刀指着马德永。
    这一下马德永气得脸都青了,但好汉不敌人多,不敢多说什么,直到跨上了马才骂:“你这个浑小子等着!看我不拿火枪来轰你个王八蛋!”说完,带转马头,往回而去。
    这时大队亦发现拒马,知道马德永正在探问,所以暂时停了下来,等候回话。及至马德永一到,十四阿哥从车中探头出来问道:“是怎么回事?”
    “回王爷的话,”马德永气急败坏地说,“范时绎简直要反了,无缘无故设下拒马,要有他发的牌票才过得去。我跟他说是王爷过去,他手下的人说,就是王爷也得要牌票。”
    十四阿哥一听,气得手足冰冷,强自抑制着怒火问道:“范时绎在不在?”
    “大概不在。”
    “有多少兵?”
    “出来的有十来个。看那间营房很大,恐怕有百十号兵。”
    十四阿哥这时很冷静,知道已入牢笼。什么叫龙游浅水?什么叫虎落平阳?这就是了!
    左右也都很清楚,若要硬闯拒马,必然发生争斗,堂堂郡王与小小一名千总对敌,自己先就失了体统。而况闯过一道拒马容易,但还有第二道,第三道,范时绎敢于如此,当然有皇帝在支持,部署亦一定很周密,破了脸还不能闯出重围,不如见机,好歹先保住了郡王的体面再说。
    “回去!”十四阿哥说,脸色阴沉,十分可怕。
    回到行馆,未及更衣,护卫送进来一个手本,正是范时绎求见。十四阿哥恰在越想越恼的时候,将手本摔在地上,正想食以闭门羹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脸上浮起了诡秘的笑容。
    “请在花厅上见。”他说。
    等将范时绎引入花厅,马德永已受命作了布置,将他带来的亲兵隔绝在外,花厅四周派人看守。范时绎久等不见恂郡王接见,少不得要打听一下,得到的答复是冷冷的一句:“你等着吧!”
    一等等了个把时辰,仍旧不见动静,范时绎心知不妙,起身硬往外闯,马德永带人把他拦住了。
    “你别拦我,我得去见王爷,有极重要的公事回禀。”
    “没有那么些个说的!”马德永将他往里一推,“你乖乖儿待着吧!”
    从早至午,从午至晚,将范时绎软禁在那里,没有水喝,没有饭吃,直到晚上才放他走路,范时绎饥渴交加,路都快走不动了。
    这样报复范时绎,自然可以出得胸头一口恶气,但却逼得他更忠实地执行皇帝的命令。范时绎很厉害,被释放以后,仍旧请见恂郡王,说有紧要公事面禀。恂郡王自然不见,他亦并无愠色,望门遥拜而退,礼节十分周到。
    一回到衙门里,却是越想越气。饱餐了一顿,略略休息一下,随即在灯下亲自写了一个密折,将恂郡王如何私行;如何被阻而退;如何在他谒见时,将他软禁在花厅,不给饮食等情形原原本本地奏上皇帝。同时请旨,倘或恂郡王派护卫动武,自然尽力容让,但以不让他冲出山口为限。逾此限度,一交上手,不免伤亡,他负不起这个责任,得请皇帝预先指示,以便遵循。
    皇帝接得这个密折,并不感觉意外,不过要他作个最后指示,却很困难,因为总不能说格杀勿论。想一想只有找隆科多来商量。
    “为今之计,只有早颁明谕,以恂郡王为守陵大臣。陵寝重地,自然不能擅离职守。范时绎加以阻挡,亦就师出有名了。”
    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原属正办,但有一层极大的窒碍,“太后怕不肯答应。”皇帝说道,“每天都问,话亦越来越重了。舅舅,别的事都好办,唯有这件事,我的处境很难。”
    隆科多默然。他觉得已经对不起先帝,不能再做对不起太后的事。
    “你意下如何?”
    “皇上圣明。”隆科多答说,“只有皇上自己拿主意,臣不敢妄参末议。”
    很显然,这是再也不愿介入他们母子兄弟间纠纷的表示,皇帝亦就无话可说了。
    “臣已经督饬内务府,汤山的王府,加紧施工,总在一个月内,便可落成。”
    “范时绎能不能应付一个月?”皇帝问说,“一个月之内总有办法能想出来。”
    “臣传谕范时绎就是!”隆科多答说,“只怕一个月以后,情形依然如此,倒不如早降明谕。”
    这是在催皇帝速做决定,通前彻后地想一想,确是越往后越难处置。最怕范时绎无法软困十四阿哥,再一次来个硬闯,倘或真的伤了他,这件事就难以收拾了。
    彻底彷徨,皇帝终于做了决定,尽快宣示,派十四阿哥守护景陵,唯一的难题是,此举会大伤母后的心,可是也顾不得这一点,只有认命做个不孝之子。
    预期着这道上谕一下,永和宫中会大起风波,母子之间将有一场严重的冲突,哪知全无动静。直到第二天才传来一个使得皇帝手足无措的消息:太后绝食了。
    从古以来,没有绝食的太后,更没有饿死的太后。皇帝心想,这话一传出去,“孝子”的假面具,立刻就会拆穿。所以一面命十六阿哥允禄护卫永和宫,严禁消息走漏,一面到永和宫求见太后。
    “告诉他不见!”太后气喘吁吁地说,“除非我死了,他才见得到我。”
    这话如何能照实转达皇帝?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求太后接见皇帝,而卧床的太后,回面向里,根本不睬。
    皇帝已等不及了,从外殿步入寝宫,只听太后力竭声嘶地在喊:“出去,出去!永远别见我。我从未生过这么一个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胤祯,康熙二十七年生的!”
    这是指十四阿哥,也是表示不承认“四阿哥”。皇帝站在门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好久好久,才喊出一声:“娘!”
    太后不理,唤着宫女说:“把我的帐子放下来。”
    “娘!”皇帝几乎是爆发的声音,“亲生的儿子,为什么视作仇人呢?”
    太后仍旧不理。一时满室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个个屏声息气,仿佛要窒息了似的。
    “唉!”皇帝叹口气,“为什么好好的太后不愿意当?”说完,掉转头去,一步渐一步地出了永和宫。
    永和宫内的太监、宫女,每个人都像心头压着一块铅一样,那种沉重的感觉,使得他们连说话都吃力了!几乎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去细想,应该怎么样去打破这个僵局。因为这是一个不能想象,而且虽明知其为真实,却仍不能相信、不能接受的僵局。
    面向里床的太后,却又在动死的念头了。她早就没有生趣了!有时想想自己的命,大概是古今第一个怪“八字”。生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是皇帝。假作真来真为假,不知老天何以有此恶作剧?至于自己一夕之间,成了天下第一尊贵的人,但也是天下第一被人轻视的人。她不知道是当她真太后的人多,还是当她假太后的人多?只知道自己的感觉,一想到她这个太后的由来,便如芒刺在背,恨不得逢人就表心迹:你一定以为我想当太后?不错,不过这样而来的太后不值钱,我告诉你,我现在当真太后都不乐意了,何况是假太后!
    如果一天转十个念头,九个念头是如此,另外一个念头,不免回心转意:咳!算了。一切都丢开,不必这么认真!等先帝入土为安,大事都了,搬到十四阿哥府里去住,就当作平常人家的一位老太太好了。谁知道最后的、自觉也是最低的、必可实现的希望,亦整个儿破碎了!
    总算是太后,不能享福,可也不能受罪,不能对不起太后这个衔头。所以死志早决,只是顾念着自己一死,可能会使“四阿哥”迁怒到太监、宫女,所以忍死须臾,一直在心中惊问:要怎么样才能使得永和宫的太监、宫女,不必为她的寻了短见负任何责任?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死法,可以不连累侍从,那就是当着皇帝,出以猝不及防的手段自裁。那时连皇帝都不能相救,则又何能怪太监、宫女未尽保护照料之责?
    想是想通了,要找这么一个法子却很难。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照这个宗旨去办,绝食便毫无意义。因为绝食在求死,既然别有求死之道,自然不必绝食。徒然自苦,犹在其次,无端让侍从受责备,于心何安?
    于是太后去思索绝食之外的求死之道。那当然是激烈的手段,判生死于须臾之间,想一想法子很多,最直截了当的是,如费宫人刺虎那样,拿把利剪,当胸一扎,不就一了百了?
    但是这要当着皇帝的面自裁,未免太残忍了一些,从古以来还没有一个母亲愿死在儿子面前的。自己这样做,似乎有意跟儿子过不去,要陷儿子于不孝,可是……
    太后想不下去了,因为她困惑了。自己到了已无生趣的时候,还要顾到儿子的不孝之名,然则儿子又为什么不能想一想,做母亲的何以要绝食,何以会薄人世极尊至荣的太后而唯愿速死?
    想来想去她想通了。只要有一分可以不死的理由,她必得委屈忍死。而抱着跟儿子拼命的打算,也许可以使他有所畏惧而让步,这样也就可以勉强不死了!
    打定了主意,倒觉得胸怀一宽,转身过来,只见以常全为头的一大群宫女,都守候床前,看她睁眼,都用待命的眼色看着她。
    “我有点儿饿了!”
    听得这一句,所有的宫女都有惊喜之色,常全却反有矜持的表情,一面走近床前,一面说道:“老主子想进点儿什么呢?粥有香粳米粥、红糯米粥、小米粥,还有甜的冰糖莲子野山药粥,要不先喝碗酪?”
    “不要酪。”太后问道,“有绿豆粥没有?”
    “有。”
    “我喝绿豆粥。看有南边进的、什么糟的小菜没有?”
    天厨之中,何物不备?常全特意挑了太后最喜爱的扬州糟油萝卜、浙江平湖的糟蛋供馔。太后吃了两个浅碗的绿豆粥。永和宫中,皆大欢喜。负责守护的十六阿哥,更视为天大喜讯,急急去奏告皇帝得知。
    “原是太后一时闹脾气。”皇帝很轻松地说,“小地方哄着老人一点儿就好了。”
    太后的本意是想感化皇帝。她曾有意无意地,间接向皇帝表示,她之放弃绝食,是为了顾全儿子的名声。那么,为人子者,亦应该仰体亲心才是。
    皇帝却无表示,因为仰体亲心,便得将十四阿哥放出来。如果原先没有破脸,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一破了脸,再放十四阿哥回来,即是示弱。可想而知的,他会用各种毫无顾忌的手段,使皇帝难堪。那时再要像现在这样把他软禁起来,就办不到了。
    为此,他只好装作不知。不过晨昏定省,礼数不缺。太后见他始终未曾松口,可有些忍耐不住了。
    五月二十那天,天气闷热,太后更觉得心事不吐不快,所以这天是她主动派人到养心殿传懿旨:要跟皇帝见面。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把一母所生的弟弟当作势不两立的仇人。”
    一听太后的口气,皇帝便生警觉,必得格外沉着,才能应付,当即低声答说:“儿子绝没有这个意思。”
    “那么,你为什么不放他回京城来?”
    “儿子是保全他。”
    “保全?”太后冷笑,“我不懂你的话。”
    “弟弟性情太刚、耳朵太软,回到京里,如果有人挑拨,他会做出不守法度的事来,那时叫儿子办他也不好,不办他也不好。所以,索性让他住到清静的地方去,免得他闯祸。”
    “原来这就叫保全?”太后冷冷地说,“我看最安稳的地方,是在高墙里面。”
    “儿子就是不忍他落得个圈禁高墙的结局,所以才把他安置在汤山。”
    “你这种话我不要听!”太后问道,“你凭什么说他会落得个圈禁高墙的结果?”
    “照他的行为,早就该圈禁高墙了!”
    此言一出,太后大惊,“我倒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她厉声质问,“你得说个明白。”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答说:“你要我说,我就说,即为他一到京里,行文礼部,询问见我的仪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那还不容易明白吗?你明白,我也明白!你别忘了,他是用的正黄旗纛,等于代替阿玛亲征。照我说,你该出城去接他才是!”
    这几句话说得皇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生不自在。当着那许多太监、宫女,隐隐指他夺弟之位,“皇上”的威严何在?
    “这是娘的想法!普天下不是这么想。”
    “怎么想呢?”
    “觉得这是件荒唐得离谱的事。以臣见君,还能有什么特别的仪注吗?”
    “哼!”太后又冷笑,“天下人的想法不一定对,我的想法也不一定错!”
    “娘说不错,就不错。反正我也没有追究。”
    “你表面不追究,暗中治他。即如九阿哥,你又何必老远地把他弄到西宁去?自己不觉得太过分吗?”
    “并不过分。”皇帝很快地接口,“儿子责任甚重,治国得要有纲纪,顾不得弟兄的私情了!”
    太后把他的话好好地想了一会儿说:“好吧!你要治国,我没有治国的责任。我年纪大了,只能讲讲私情,你把我送到汤山去,我要跟你弟弟一块儿住。”
    皇帝未曾料到太后会有这样的打算,所以愣了一下,方能回答:“那里不是太后住的地方。”
    “我还有该住哪儿的规矩吗?”
    提到太后不肯迁往宁寿宫,是皇帝最不满的一件事,也是皇帝认定生母跟他为难的明证。不肯搬往宁寿宫是表示不愿承认自己是太后,此刻索性要搬出宫去,无异于不承认皇帝是她的儿子。意识到此,皇帝不由得有些愤怒,因而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冷静。
    “娘应该住宁寿宫!我实在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也作贱了别人。”
    太后勃然大怒。作贱自己,便是自轻自贱。在宫廷中,这是骂人最重的一句话,儿子敢对母亲如此无礼,可把太后积累多时的冤气勾引得爆发了。
    “住嘴!你这是跟我说话?你当我是自己犯贱,放着宁寿宫不住,愿意住在这里?我告诉你吧,宁寿宫我愿意住哪一间,都早就看好了!谁知道你不让我住,我又有什么法子?这会儿反倒来怪我?你不自己想想,你自己干的什么?异母的兄弟容不下,同母的胞弟也容不下,你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脏心眼儿!我生下了你,没有享你一天福,你拿不让我过好日子来报答我——”
    太后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像要发狂似的,突然站起身来,也不知她哪里来的气力,低着头飞快地往前猛冲,一头撞在合抱的朱红大柱上,只听砰的一声,把宫女们吓得都跳了起来。
    皇帝也吓傻了,直待宫女哭着上前相扶,方始惊醒过来,大步上前,一把抱住母亲,只见面如金纸,人已晕了过去,头上发际渗出血来,脑袋已撞破了。
    皇帝不免心悸,手脚发软,只喊着:“快扶上床去!传御医!”
    于是永和宫中一阵大乱,十六阿哥赶来探视,只见皇帝的脸色青中发白,十分可怕,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准传消息出去!”皇帝开口了。
    这一下提醒了十六阿哥,答一声:“是!”立即奔出去做必要的处置。
    十六阿哥撩起袍子下摆,急步抢出宫门,第一句便问:“有什么人出宫没有?”
    带头的护军参领答说:“有一个。”
    “谁?”
    “首领太监,姓唐的。”
    “你,”十六阿哥疾言厉色地问,“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那个护军参领深知十六阿哥的脾气,心急时口不择言,但很快地就会发觉错误,所以绷着脸不作回答。
    果然,十六阿哥立即就发觉自己的话问得毫无道理,所以放缓了脸色问道:“他出宫时怎么说?”
    “说奉太后之命,到敬事房去传懿旨。”
    “你就放他走了?”
    “是!”那护军参领振振有词地反问,“人家好端端地,凭什么不放他走?”
    “好端端地?”十六阿哥想了一下,忽然意会,“怎么叫好端端地?”
    这句话把那人问住了,好久才答说:“一点儿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是好端端地吗?”
    十六阿哥心想,坏就坏在“一点儿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句话上,宫中出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唐太监竟能不动声色地混出宫去,可见得此人的来历可疑。
    “是往哪个道儿去的?”
    “往北,这会儿怕还没有出神武门。”
    听得这话,十六阿哥断然决然地说了一个字:“追!”
    “请示!”那护军参领问,“追不上怎么办?追上了又怎么办?”
    “追上了,替我带回来。”十六阿哥说,“路上不准跟他交谈。”
    “是!追不上呢?”
    “追不上?”十六阿哥凝神想了一下说,“没有活的,也得带脑袋来验明正身。不然,怎么向皇上交代?”
    话已说到尽头,护军参领不敢耽误,一阵风似的去拦截唐太监。永和宫自是四周戒严,只准进不准出。准许进宫的,也只是御医。
    御医一共四名,为首的是院使张永寿,进宫先叩见皇帝,然后“请脉”。照前明的规矩,御医为后妃诊脉,只是从帐子里牵出一条红线来,一端系在病人手腕上,凭线号脉,茫然不知,只能凭左右所述的病情,斟量开方,治好了算是运气,治不好是理所当然。到了清朝,办法改过了,御医能切腕诊脉,但帐子仍旧垂着;而太后伤在头部,非看清楚了不可。总管太监不敢做主,得向皇帝请旨。
    皇帝想了一下,将张永寿召来说道:“向来御医请脉,都是几个人商量着写脉案,开方子,意见不同,往往折中。这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很不赞成这个办法,如今替太后请脉,我要找个能专责的。你们四个之中,谁的医道最好?”
    “是!”张永寿答说,“六品御医陈东新的医道,臣衙门里的同事都佩服的。”
    “好!传陈东新。”
    “是!”
    “你再告诉你属下,出宫以后,言语谨慎!”
    “是,是!”
    张永寿退了出去,陈东新奉召入殿。皇帝说道:“太后是头晕站不住脚,摔在柱子上,把头摔伤了,以致昏迷不醒。像这样的病,你以前治过没有?”
    “治过。”
    “治好了没有?”
    “治好了。”
    “这么说,你是有把握的啰!”
    “臣尚未请脉,不敢妄言。不过,太后年纪大了,恐怕有点麻烦。”陈东新说,“臣竭尽平生所学,尽力而为。”
    “好!”皇帝对他的答语表示满意,传旨揭开皇太后床上的帐子,容他细做诊察。
    陈东新确是看得很仔细,但望闻问切四字,只得望其切。由于太监宫女,守口如瓶,既无所闻,亦问不出什么,使得陈东新大为困惑。老年人摔跤常事,摔开脑袋血流不止,道理上都讲得通,摔成这样重的内伤,就是件不可理解之事了。
    敷完药,关照左右,切须保持清静。然后陈东新开了方子,交由太监呈阅,皇帝看完将他找了去有话问。
    “你看太后这个病怎么样?”
    “回奏皇上,”陈东新慢条斯理地说,“皇太后的内伤很重,不过昏迷不醒,还不算是坏的征象,最怕呕吐。如果有那样的征象,恐怕,”他停了一下接了一句,“臣不敢往下说了。”
    “这样昏迷不醒,药怎么服呢?”
    “千万动不得!如不服药也不要紧,就是要清静,要透气。好在天气很热,开了窗子也不碍。”
    听他说得很不含糊,皇帝知道这陈东新的医道是好的,点点头说:“你把该怎么看护,细细说给这里的首领太监。”
    等陈东新交代完了,皇帝复又下令,在永和宫周围保持绝对的宁静。其时去追唐太监的首领太监已来复命:人已找到,请示如何发落?
    “太后发生意外,不在旁边守护,反而奔出宫去,简直就是不忠不孝的叛逆,交到慎刑司一顿板子打杀!”
    内务府慎刑司自然遵命办理,将唐太监立毙杖下。允禄办完了这件事方去复旨,皇帝认为处置适当,表示嘉许,不过仍不免关心。
    “消息没有泄露吧!”
    已经灭口了,怎么还会泄露?他很有把握地说:“没有!”
    事实上已经泄露了!在唐太监没有被追回以前,路上遇见廉亲王府的一名侍卫,匆匆数语,辗转传达廉亲王耳中,当夜便派了亲信去通知十四阿哥。
    这名亲信,面目姣好,所以化妆为一名村妇,骑着一匹毛驴上路,再有一名护卫,扮作“她”的丈夫,走了两天,才到汤山,瞒过范时绎的耳目,求见了十四阿哥,说要投信。
    “信呢?”护卫问说。
    “是口信。”
    正在交谈之时,只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到得门前滚鞍下马,戴的一顶凉帽,既无顶戴,更无红缨。护卫大惊失色,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一定是太后驾崩了!”廉亲王的亲信说。
    果然,专差送来的是太后的遗诰。护卫急急通报,十四阿哥如闻晴天霹雳,勉强着礼服出大堂,跪下静听。只听宣诏官念道:“予承侍圣祖仁皇帝,夙夜兢业,勤修坤职,将五十年。不幸龙驭上宾,予即欲从冥漠;今皇帝再三谏阻,以老身若逝,伊更无所瞻依,雪涕衔哀,情词恳至,予念圣祖付托之重,丕基是绍,勉慰其心,遂违予志……今皇帝视膳问安,靡问晨夕,备物尽志,诚切谆笃;皇后奉伺勤恪,礼敬兼至;诸皇孙学业精进,侍绕膝前,予哀戚之怀,借为宽释。予年齿逾迈,数尽难挽,予寿六十有四,得复奉圣祖仁皇帝左右,惬予意志,夫亦何憾?……”
    念到这里,十四阿哥忍不住放声大哭,草草毕事,顿时摘缨子,换陈设,一片惨淡的颜色。十四阿哥呼天抢地,哭了好久,暂忍一忍,吩咐将遗诰取来细看,不由得大为怀疑,因为其中始终不曾说明,太后究竟得的什么病,初起何日,何以大渐?这不太不可理解了吗?
    “啊!”有个护卫想起来了,“京里有人来报信,只怕就是报这个信。”
    及至将廉亲王的特使找到,方知太后之崩,出于自尽,而与皇帝发生冲突的原因,只为要跟小儿子住在一起。这使得十四阿哥更是摧肝裂胆般悲痛,哭得两目尽赤,眼皮肿得无法睁开。
    太后的大丧很快地过去了。十四阿哥自然奔了丧,但赶到京里,已过了大殓,连瞻仰遗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只在宁寿宫的梓宫前面哭了一场,随即便有人相劝,早回汤山,根本不曾见着皇帝的面。
    在皇帝,十四阿哥已无足为忧——从太后一崩,他反倒有如释重负之感,自此不会有难以处置之事,只要心一横,就不会有麻烦。二阿哥被移到了郑家庄;三阿哥在表面上不能不加尊重,但将他主修图书集成的一名清客陈梦雷充军到关外,即是对三阿哥的一个警告,不必担心他会有异谋。此外诸弟,七阿哥淳郡王允祐晋为亲王,而且他身带残疾,是个跛子,一向安分;八阿哥在监视之下;九阿哥远在西宁;十六阿哥允禄袭了庄亲王,十七阿哥封了果郡王,都已成为心腹;唯一要注意的是十阿哥敦郡王允 。不过他一个人也造不成反,无足深忧。
    倒是青海方面,罗卜藏丹津称兵作乱,其势汹汹,倘或制服不住,便见得他将十四阿哥调回来是错了,而且外患又可能引起内乱,所以这件事,在皇帝心目中异常重要,必得善为处置。
    最使他为难的是,军前有一个平郡王讷尔苏及贝勒延信在,地位都高于年羹尧,因此,如果派年羹尧为大将军,只怕会引起极大的纠纷。
    为了这件事,皇帝曾经有好几个晚上不能安枕,考虑又考虑,总觉得非年羹尧不能放心,因而毅然决然地作了决定。不过,派年羹尧为大将军的措辞,颇为巧妙,朱谕兵部:“据川陕总督年羹尧奏稿,青海罗卜藏丹津,恣肆猖狂,竟领兵于九月二十日自甘州启程,十月初至西宁,相机行事等语;总督年羹尧既往西宁办理军务,其调遣弁兵之任,甚属紧要,须给大将军印信,以专执掌。着将贝勒延信护理之抚远大将军印,即从彼处送至西宁,交与总督年羹尧。贝勒延信,现有防守甘州沿边等处事务,将库内现存将军印信,着该部请旨颁发一颗送给。”
    这表示年羹尧之授为抚远大将军,是迁就现实,又不明说派为大将军,只说“须给大将军印信,以专执掌”;而延信则由兵部请旨,送一颗平逆将军的印信给他,亦未明授为平逆将军。
    延信曾当过平逆将军,此番只算官复原职,只是其情难堪,因而虽缴了印,只领兵在张掖一带闲住,对年羹尧并无帮助。
    其时平郡王讷尔苏已调回京师,但九阿哥允禟还在西宁。年羹尧对外要用兵青海,对内要防允禟出事,另外还要注意延信,等于三面作战,处境颇为艰苦。皇帝亦明了他的难处,不过相信年羹尧的才干,只要他辛苦些,多多用心,亦不难应付。要考虑的是如何才能让年羹尧肯出死力?
    想来想去,唯有恩结。于是降旨特召年羹尧陛见。到京之日,恰好颁发上谕册立皇后,年羹尧的胞妹则封为贵妃,这是特意的安排,让年羹尧知道,他跟皇帝的关系更加亲密了。
    便殿召见,皇帝几乎完全脱略礼数,一再慰劳,继以赐宴。第二天在养心殿单独召见,开始谈到九阿哥允禟。
    “这个人的花样很多,我特意拿他送到西宁,就因为只有你能制他。”皇帝问道,“你看他在那里,是不是还安分?”
    “回皇上的话,”年羹尧答说,“人之安分不安分,不在表面。臣受付托之重,防范不敢稍息。不过用兵在外,不能无后顾之忧,倘或臣领兵南下,九阿哥与延信勾结,变生肘腋,那时臣回师不及,进退失据,如何是好?”
    “说得是!也不可不防。”皇帝想了一下说,“谋反作乱之事,亦不会突然而发,事先必有迹象可寻。你所为难的是,逆迹未显,无可奈何;倘或有权能够便宜处置,你是不是有把握在逆谋揭露之前,先能弭患于无形?”
    “是!”年羹尧答说,“如臣有权,随时可做紧急处置,平时曲突徙薪,防患未然,亦可放手去办,无所顾虑。”
    “好!我给你一样东西。”
    皇帝提起朱笔,写了一道密旨,道是青海用兵,为先帝生前最后的一件大事,如今罗卜藏丹津猖狂作乱,果如先帝所料,非彻底敉平,不足以慰遗志。年羹尧受命料理此事,责任甚重,为专责成,特授非常之权,倘或军前有人作乱,不问身份,便宜处置,事后奏闻。
    这道密旨,写得异常切实,但一交到年羹尧手里,皇帝立即发觉,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自己的把柄,握在年羹尧手里了!
    要想收回,比不付这道密旨更坏!皇帝只有死心塌地去刻意笼络,等年羹尧一回任,立刻派专差去颁年赏,貂帽、蟒袍、御笔“福”字与春联,以及鼻烟、安息香之类的什物以外,还有一件御用的四围龙貂皮褂。
    这是皇帝的服饰,年羹尧在谢恩折子中,自然要陈明。及至原折发回,只见“围龙补服非臣下之所敢用”这一句旁边有朱批:“只管用!当年圣祖皇帝有例的。”
    由此开始,正月初三赐荷包一对,玉环两件,人参四十斤;正月初五赐鹿尾、野鸡、橙柚、奶饼等食物;正月初八赐玄狐袍褂;正月十一赐茶叶四瓶;正月十六赐西洋圆规两副;正月二十二赐东珠一颗,鹿尾二十条,又赐年妻耳环一副;二月初九赐珐琅翎管;二月十四赐鸟枪一杆。从此,早则三五日,迟则十天半个月,必有赏赐,而朱谕中的亲热之情,更是旷古绝今。
    到了六月里,皇帝做主,将年羹尧的长子年熙,过继与“舅舅”隆科多为子,特为颁一道朱谕:“年熙自今春病只管添,形气甚危,忽轻忽重,各样调治,幸皆有应,而不甚效。朕思此子,非如此完的人;近日着人看他的命,目下并非坏运,而且下运数十年上好的运;但你目下运中言,刑克长子。所以朕动此机,连你父亦不曾商量,择好日即发旨矣。此子总不与你相干了!舅舅已更名‘得住’,从此自然痊愈健壮矣。年熙病先前即当通知你,但你在数千里外,徒烦心虑,毫无益处。但朕亦不曾欺你,去岁字中皆谕你知,老幼平安之言,自春夏来,唯谕尔父康健,并未道及此谕也。朕实不忍欺你一字也!尔此时闻之,自然感喜,将来看得住功名世业,必有口中生津时也。舅舅闻命,此种喜色,朕亦难全谕。舅舅说:‘我二人若稍作两个人看,就是负皇上矣!况我命中应有三子,如今只有两个。皇上之赐,即是上天赐的一样。今合其数,大将军命应克者已克;臣命三子者又得。从此自然痊愈,将来必大受皇上恩典者。’”
    这是将隆科多跟年羹尧拴成一种休戚相关、祸福相共的关系。皇帝心里在盘算,年羹尧有几重关系掌握在自己手里:第一重是与年遐龄的父子关系;第二重是与年希尧的兄弟关系;第三重是与年贵妃的兄妹关系。不过,一个天性凉薄的人,这三重关系都可以置之度外的。
    但是与年熙的父子关系,年羹尧一定会重视,而与隆科多的干亲家关系,则又不能不顾忌。这两条线,遥遥拴住,将会使得年羹尧采取任何行动时,都不能不考虑这两重关系上的变化与后果。
    更重要的是,皇帝将隆科多与年羹尧拴成亲家,即意味着赋予隆科多以监视年羹尧的责任。他应该规劝、勉励,必要的时候,应该举发,不然便是同谋,所以隆科多说:“如你我稍作两个人看,便是有负皇上。”
    皇帝对这件事自觉做得非常满意,同时年羹尧平青海,亦能不负所期,使得他可以大大地夸耀武功,因而踌躇满志,高兴得很。
    但是,其他方面的报告显示,年羹尧似乎根本没有了解他的意思。在皇帝看,青海之乱,根本不值得这样子支持,要兵有兵,要饷有饷,原来估计会打折扣的,照给实数,这样格外的支持,还不能打胜仗,又何贵乎你这个年羹尧?
    皇帝的意思是,期待着年羹尧能致允禟于死,而不让他落任何恶名。这一点要仔细去考虑,法子多得很,而最好的是一个“困”字。
    这是年羹尧所不能理解的。夺位之局已经大定,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纵使内心不服,亦只得委屈在心,既不敢公然诽谤,更不敢密谋造反。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是自己同胞?所以对于皇帝想“困”住九阿哥这一点,认为是不必要的。
    他自己是这样的想法,部下有个亲信,则更进一步地作了规劝。这个人叫胡期恒,字元方,湖北武陵人。他的父亲叫胡献微,官拜湖北藩司。其时年遐龄正当湖北巡抚,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所以年羹尧跟胡期恒从小在一起,交情极深。
    到了康熙四十四年,胡期恒中了举人,皇帝南巡时,胡期恒因为献诗而授职翰林院典籍。不久,外放为夔州通判,在任恩信相孚,颇得百姓的爱戴,特为他建生祠,供奉他的长生禄位。这是做官最大的荣誉,没有一个长官不看重的,而况他的上官巡抚,正是总角之交的年羹尧,专折保荐,升为夔州知府,再升川东道。年羹尧由四川总督兼督陕西,复荐胡期恒为西安藩司。胡期恒确是个好官,而且很能干,年羹尧之言听计从,自不待言。
    当九阿哥被遣到西宁时,胡期恒便向年羹尧献议,对待九阿哥,最好敬而远之,看他行事如何再说。九阿哥颇为机警,知道年羹尧必奉有皇帝的密命,对他严加监视,同时他也知道,此时决非可以反抗的时候,所以在西宁安分守己,毫不生事,同时对属下约束甚严,凡是与商民有所交易,绝对不许争多论少,更莫说仗势欺人。因此,在西宁只要一提起“九王爷”,都会跷大拇指,说他是“贤王”。
    见此光景,胡期恒便劝年羹尧,应该特别礼遇九阿哥,不但要感化他不要再记着皇帝的仇恨,甚至可以期待他将来为国所用,能替皇上出一番力。
    这个想法自不免天真些。但他跟胡期恒都知道,这样做,还能使九阿哥减少对他的敌视。皇帝得位,内靠隆科多,外靠年羹尧,已是满朝文武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凡是反对皇帝的,亦无不对隆、年二人斥以白眼。年羹尧为了自己的前程,希望能与九阿哥修好。这段心事,只是不便明说。胡期恒明白,亦不便揭破,所以才找理由劝他礼遇九阿哥。
    于是一月之中,总有两三次,彼此书信往还,虽是泛泛之语,总表示音信不断,关系不浅。这犯了皇帝的大忌,却苦于不便在朱谕中指摘,因而在雍正二年底,特召年羹尧陛见。
    年羹尧的恩宠,方兴未艾,所以这次奉召陛见,大家都以为必是皇帝因为他平了青海之乱,召进京去,面致慰勉,等他回到西宁,仪仗必又不同。因而无不以加官晋爵作预贺。年羹尧自己亦是这么在想,如今是太保,回来必是太傅了。
    动身之前,大宴门下幕友,飞觞醉月,逸兴遄飞,唯有首席的一位幕友,与年羹尧的关系介乎师友之间的杨介中独独衔杯不语,既无善颂善祷之语,亦无惜别的表示,不免使得年羹尧有怏怏不足之意。
    “杨先生,”他毕竟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临歧在即,岂无一言为赠。”
    “我倒是有句话想奉劝大将军,只恐不肯见纳。”
    “杨先生这话错了。多少人说我骄恣跋扈,可是我不敢自以为是,凡有嘉言,无不拜纳,这不但自信得过,亦是举座堪以作证的。何以杨先生独以为我会拒谏?”
    “既然如此,我可不能不说了!”杨介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急流勇退。”
    此言一出,满座不欢。方在兴高采烈之际,有这么一句话,岂非大煞风景?年羹尧虽仍含着笑,表示不以为忤,但那笑容已很勉强了。
    “如何?”杨介中对满座的不满之色,浑似不见,这样催问一句,颇有自诩先见之意。
    年羹尧的酒意很浓了,不免发怒,但正当要形诸神色之际,突然省悟,改容相谢。“杨先生,”他说,“容我好好请教!”
    “不敢当!大将军今天的酒多了,明天一早再谈吧!”
    这一来,盛筵自是草草终场。第二天一早,年羹尧去访杨介中,请教昨天他所说的那四个字,何所据而云然?
    “大将军,你以为恩眷如何?是盛呢?还是衰?”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觉得看不出来。”
    “怎么看不出来?大将军不去细想而已!”
    “倒要请教。”
    “大将军请想,年近岁逼,雨雪载途,此时入觐,是不是一件苦事?”杨介中说,“何不等到来春?”
    年羹尧恍然大悟。目下并无必须皇帝面授机宜之事,如果寻常述职,则以皇帝过去体恤之无微不至,必定会想到时入冬令,雨雪纷飞,正是行旅艰苦之时,命他在开春进京。于此可知,恩眷至少已不如过去之隆。见微知著,杨介中的眼光,真可佩服。
    “杨先生,”他说,“多蒙一语指点,启我愚蒙。不过,我自己觉得并没有犯什么大错,何以皇上会改变态度?”
    “大将军应该自问,以何旷世的功劳,深蒙四团龙褂之赐?凡人有所予而必有所取,所予越厚,所取越不薄。大将军总有不能让皇上满意之处吧?”
    “是的。”年羹尧考虑了好一会儿说,“杨先生请屈驾到敝舍,我有样东西,任何人没有见过的,不妨请杨先生看一看。”
    于是杨介中随着年羹尧到了衙门里,在他那间满目尽是御赐珍品的书房中看到了皇帝亲笔所写的密旨。
    杨介中倒抽一口冷气,知道年羹尧被祸不远了,心里在想,如果自己一说破,说不定会逼得年羹尧造反,他处处学吴三桂,是很可能造反的。果然如此,祸至更速。说不得只好相机规劝。
    “这个密旨,似乎已无用处。”他说,“青海之乱已平,不虞九阿哥会有什么掣肘之事。不如缴还为是。”
    “本可缴还,如今倒不能缴了!”
    “乞道其故?”
    “我要留着做个把柄。”年羹尧说,“杨先生,大家都知道,我父子兄弟,出于雍府门下。皇上的性情,我摸得很清楚,在利害关头上,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要留着这道密旨,做个保命的‘铁券’。”
    听得这话,杨介中心里一阵阵发毛:年大将军是死定了!自己明哲保身,早早脱身为妙。好在年关将近,原该一年一度回乡度岁,此时不必说破,到了开年托词写封信来辞馆就是。
    到得保定,年羹尧自然要留宿两三日。因为直隶总督李维钧,是他的知交。李维钧的嫡子李宗渭,在西宁候补,颇得年羹尧的赏识,关系已到了祸福相共的地步。
    “大将军,”李维钧忧心忡忡地说,“皇上对大将军已起了疑心,千万留神。”
    “噢,你何所据而云然?”年羹尧说,“以你我的交情,你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
    李维钧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取出一件朱批的奏折,让年羹尧细看。原来直隶有个道员叫宋师曾,是年羹尧亲信的旧部之人,上年在直隶亏空了四万七千银子的公款,为人参奏革职。本当抄家赔补,恰好年羹尧进京陛见,为宋师曾乞情。一年以前的年羹尧,在皇帝面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何况这样的小事?皇帝当即命年羹尧传谕同时在进京的李维钧,限宋师曾将亏空在三年内清完,完清之日具折奏报。意思是亏空一清,还可复职。
    四万七千两银子,在督抚不算大数,李维钧帮宋师曾的忙,在一年之内就完清了。遵照当初的谕旨,且具折奏报,自不免有代为乞恩之意。皇帝就在这个折子上,长长地批了一大篇。
    朱批中一开头就提到了年羹尧:“为宋师曾乞恩,系尔之意见,抑或出于年羹尧之意见?若系尔意,朕即施恩,若出于年羹尧之意,朕则不施此恩也!”
    只看到这一段,年羹尧的脸色就变了,强自抑制着内心的震动,继续往下看。
    “近日年羹尧陈奏数事,朕甚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潜蓄揽权之意。尔之获蒙知遇,特由于朕之赏识,自初次召对时,见尔蔼然有爱君之心,见诸辞色,所以用尔。自用之后,尔能尽心竭力,为国为民,毫不瞻顾,因而遂取重于朕。岂年羹尧所能为政耶?”
    看到这里,年羹尧不由得望了李维钧一眼,心里有疑问,所谓“毫不瞻顾”,是否说李维钧曾经一无回护地在皇帝面前道过他的短处?
    不过再一看下去,他的疑问立刻就消释了。“近有人奏,尔馈送年羹尧礼物过厚,又觅二女子相赠之说,朕实不信,想断无此事!但念对朕如此忠诚,与朕如此契合,朕凡有言,何忍隐而不宣?至卿向日与年羹尧之交往,曾经奉有谕,朕亦不怪。”
    看到这里,年羹尧不能不问了:“是什么谕旨?”
    “有一次皇上问我,你跟年某人是不是很好?我说是的。皇上没有再说下去。朱批上所指的,大概就是这件事。”
    年羹尧点点头再往下看。“今年羹尧既见疑于朕,故明白谕卿,以便与之疏淡,宜渐渐远之,不必令伊知觉。”
    到此时,年羹尧的心情比较平静了,“陈常,”他唤着李维钧的号说,“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呢?我们朋友的交情,到此中断了?”
    “是何言欤?”李维钧愤然作色,“倘有此心,何必把朱谕拿出来?”
    “是,是!”年羹尧改容相谢,“我错了!陈常,我想应该及早抽身。”
    “及早抽身,不如固宠。”
    “宠何由固?倒要请教。”
    “无非做一件皇上自己不便做而很想做的事。”李维钧说,“大将军智慧绝人,莫非还想不透?”
    年羹尧沉吟不答,在李维钧的签押房里往来蹀躞,好久才站住脚说:“这件事要做亦嫌晚了。如今,倒要留着那个人,作个制衡之计。”
    所谓“那个人”是指九阿哥,年羹尧想拿他来挟制皇帝,是一着险棋。李维钧颇不以为然,因而劝道:“大将军,走到这一步,出入甚大,千万慎重!”
    “当然。岂有不慎重之理?不过,陈常,你我祸福相共,你得支持我才是。”
    “这何消说得,却不知如何支持法?”
    “第一,京中的消息,还是要请你格外费心,多多见示;第二,我想在保定置一所房,请代觅。”
    “置产作何用途?”李维钧问,“是觅地,还是觅现成房屋?”
    “觅现成的好了!亦无非作个退步。”年羹尧说,“不日有一笔饷,大概有三十万,如果交由贵处转拨,只拨一半好了,其余的留在贵处。”
    此事责任很重,如果为皇帝查到,立即便有杀身之祸。但转念又想,倘或拒绝,年羹尧便会起疑,自己受过他许多好处,这笔账算起来,眼前便难应付,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许多大臣从一清早便在广宁门外迎接,直到日上三竿,方见大将军的前导驰到,一拨又一拨,直到近午时分方见年羹尧策马而来,金黄服饰,三眼花翎,四团龙补褂,白马紫缰,在旗帜鲜明的护卫夹拥之下,绝尘而去,根本就不理那些红蓝顶子的大官儿。
    一进了城,照规矩在宫门请安。这本是一个仪式,只要到一到,便可先回私第休息,哪知皇帝已派了领侍卫内大臣马尔赛在那里等着,等他一到,随即将他留了下来。
    “皇上面谕,大将军一到,立即召见。”马尔赛说,“请进来吧!”
    年羹尧大为诧异,向来无此规矩,便即问道:“莫非弄错了吧!立即召见,也不是这个时候啊!”
    “没有错。”马尔赛说,“不然,皇上不必让我等在这里。”
    年羹尧略想一想,点点头说:“好!我跟你走!”说着重又上马。他是赏过“紫禁城骑马”的,故而可以策马入宫。
    到得内右门下马,马尔赛带领,直到养心殿,示意年羹尧稍停候旨,然后方由太监将他领了进去。很快地,复又出现,向年羹尧招一招手,随即闪在一边。
    年羹尧此时已经发现,以前他觐见皇帝时,里外密布的太监,无不个个含笑目迎,甚至职位高的太监,还会上前低声寒暄。此时所见,却是个个面凝秋霜,不由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定定神入殿,按照规矩行了礼,口中说道:“臣年羹尧恭请圣安!”
    “起来!”皇帝的声音很平静。与他以前听到的不同,以前一定是满面含笑地,甚至还欠一欠身子,一迭连声地说:“快起来!快起来!”
    “是!”年羹尧亦只能谨慎应付,站起身来,垂手肃立。
    “你知道我这一次召你进京,是为了什么吗?”
    “臣愚昧。”年羹尧答说,“请皇上开示。”
    “我想你应该知道。”皇帝停了一下,忽然问道,“参你的人很多,你知道吗?”
    一听口风不妙,年羹尧心里寻思,皇帝惯会唬人,须得沉着应付,于是想一想答道:“这怕是免不了的。臣为了尽忠职守,难免得罪了人。”
    “照你这么说,你不怕人参你?”
    “皇上圣明,参臣的话,是真是假,必在烛照之中。”
    “不错!我虚衷以听,并无成见。有人参你跋扈,这话还不止一个人说,我亦不肯轻易听信,要看情形再说。如今看起来,似乎你跋扈,并非假话。”
    这是抓着证据了,年羹尧不免一惊,但口中仍然很硬:“请皇上明示!”
    “就拿你身上来说好了!记得去年刚赐你四团龙补服的时候,你的谢折上说:‘团龙补服非臣下之所敢用,唯恭逢令节,服此庆贺,以彰殊宠。’如今你连上路都穿在身上,跋扈可想而知。”
    听得这话,年羹尧大起反感,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拿这种服饰小事来做文章,亦未免太小气了。
    这样一想,不由得冲口答道:“臣是遵旨服用。朱批:‘只管用!当年圣祖皇帝有例的!’”最后那两句,声音特大,格外显得理直气壮。
    皇帝勃然变色,但并未发作。
    “听说你有个家人叫魏之耀的,家产有数十万。”皇帝问道,“你可知道?”
    “臣不知道。”年羹尧答说,“容臣细查以后回奏。”
    “到西宁军前效力的,一共有多少人?”
    “臣记不得了!容臣细查回奏。”
    “你保过一个张泰基,说他有军功,是何军功?”
    “军前效力的人很多,是何军功,臣亦须细查以后,才能回奏。”
    “哼!”皇帝冷笑,“问你的事,都不知道,那么哪件事是你知道的。”
    “臣唯知尽忠竭力,保护圣躬。”
    “保护圣躬”四字,本来是好话,但彼此都有心病,又是在此时此地,皇帝觉得这句话中,不免有挟制之意,便沉下脸来问道:“我有什么地方要你保护?你远在西宁,又怎么能保护在京的我?”
    “四海之大,无不在皇上治理之下,臣尽心地方,不贻君父之忧,便是保护。”年羹尧答说,“臣愚,不知所奏有当否?”
    听这话,似乎言之成理,至少还听不出挟制讥讪的意味,皇帝心里比较好过些了。
    “听说你出门用黄土填道,有这话没有?”
    黄土填道,便是跸道。年羹尧虽无此僭越之意,但下面有人逢迎过分,他不能即时纠正,自然是一大错处。不过他不肯诿过于下,想一想答说:“陕甘一带,尽是黄土,除非道路不修,要修必是黄土。”
    这是狡辩,但皇帝无词以驳。另外又问一样罪名:“说你验看武官,用绿头牌,真的吗?”
    “不真。”年羹尧心想,这件事可以销毁证据,不妨赖掉,“臣不敢!”
    “你能说不敢,总算还记得何谓臣道。就怕你心口不能如一。”
    “臣不敢欺皇上。”年羹尧恭说,“臣蒙皇上叠赐恩宠,不敢自轻,何况大将军自有体制,臣如自轻,便是轻视朝廷。以此之故臣得罪的人很多。皇上如念臣愚忠,可否将参折发下,容臣一一回奏?”
    皇帝心想,年羹尧这话,简直如骗三岁小孩。原折发下,便等于出卖原告,纵容他去报复。用此伎俩骗取原折,岂不可笑?
    心里是这样想,皇帝口头上却不拆穿他的一厢情愿的想法。思索了一会儿,将计就计地说:“可以,你先下去等着吧!”
    于是年羹尧跪安退出。隔不多久,太监捧出一个盒子来,内贮一道朱谕:“有人参奏年羹尧种种骄恣不法,着明白回奏。”后面列的是参款,一共有十来条之多。
    这一下,年羹尧才知道弄巧成拙了。
    及至回得私第,隆冬天气,已是内衣尽湿。拜见老父以后,还有盈门的访客要应付。这些人不知道年羹尧已经碰了大钉子,只道他圣眷未衰,还来奔走趋奉。年羹尧本来就骄恣跋扈,此时心绪恶劣,越发一个不见,统统挡驾。
    勉强陪伴老父,奉行了乐叙天伦的职责,退归书房,在书房细看皇帝发下来的抄件,所参的罪名,无一款不是可以送命的。心知皇帝意存叵测,事情很严重了。
    得要找一个人商量!心里这样在思索,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他的干亲家隆科多。于是吩咐备轿,微服到了隆科多那里。
    虽然是干亲家,毕竟椒房贵戚,年羹尧在他人面前可以骄横无礼,在隆科多面前却不能,仍旧称他“舅舅”。
    “请舅舅恕我衣冠不整。为了避免招摇,不能不着便衣,想来舅舅能体谅我的处境?”
    “彼此,彼此!”隆科多愤愤答说,“我的处境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来!来!到里面来说。”
    隆科多有间密室,巧匠精心构筑,能够隔音。室外复有心腹守卫,可以畅所欲言,而不虞泄密。因此,一进此室年羹尧就无所顾忌了。
    “我不知道,皇上何以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照这样,岂不令天下人寒心?”
    “只有你我寒心!不相干的人,在他驾驭起来,恩威并用,得心应手。”隆科多叹口气,“早知如此,当初不必出那种死力,今天一样享我的荣华富贵。”
    “舅舅的意思是,知道皇上的秘密是不幸之事?”
    “大不幸!大不幸!”隆科多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也被参了?”
    “谁?”年羹尧既惊且惧,“舅舅不比我,不会得罪什么人,何以亦被参了呢?”
    “有人想以此固宠。”隆科多说,“我听人告诉我一个故事,简直是齐东野语。”
    这个故事出在河南巡抚衙门。据说河南巡抚田文镜有个幕友,绍兴的刑名师爷,姓邬,上上下下都称他邬先生,为人深沉诡秘,有天问田文镜,是想做个有名而受宠的督抚呢,还是随波逐流,庸庸碌碌了此一生?
    田文镜热衷功名,当然想得名而有宠。邬师爷便说,倘或如此,就得随他去拟一个奏折,折子中说什么,田文镜不能问,更不能看,只用关防拜发就是。
    考虑久之,田文镜同意了他的办法。邬先生花了一夜工夫,连拟带缮,将奏折备好,亲自封缄。田文镜如言拜折,由开封到京里,来回半个月批折就回来了。
    田文镜打开来一看,竟无原折,只有一道朱谕:“览奏已悉。卿之忠心可嘉。原折留。”此外便是许多珍赏,虽比不上赐年羹尧的多,却也远超越寻常督抚所蒙的恩赐。
    这件事实在令人困惑。田文镜竟不知何以骤蒙恩宠,问邬先生却始终秘而不宣。可是隆科多却知道了。
    “你道那绍兴师爷的一支刀笔,搞的什么花样?”隆科多说,“竟是参了我!”
    “舅舅怎么知道的呢?”
    “我在宫中,自然也有人。”隆科多说,“田文镜的这个折子,持而不下,不知哪一天发作,亦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想起来真烦!”
    “舅舅尚且如此,我就更不用说了。不过舅舅毕竟是舅舅,何况又是顾命大臣!”
    “什么顾命大臣?诸葛亮在白帝城受托孤之命,就注定了他鞠躬尽瘁,必死无疑了。”
    “看来必死的是我!”年羹尧说,“参舅舅的,到底只有一个田文镜。我可多了。”
    “有哪些人?”
    “我不知道。反正看参款就知道,不止一个人。”说着,将皇帝交来的原件拿给隆科多看。
    一入目,隆科多便是一惊,因为一张纸上都写满了。用“计开”二字开头,下面一条一条列出事由:
    一、郃阳用兵致兵无辜良民八百余口。
    二、纵容私人边鸿烈等,恣行骚扰,激变番民,不即参奏。
    三、家人魏之耀家产数十万,皆由受贿勒索而来。
    四、西宁效力者,实只六十二员,册报一百零九员。
    五、用鹅黄小刀荷包,擅穿四衩衣服。
    六、官员馈送,俱云“恭进”。
    七、凡与属员物件,全北向磕头谢恩。
    八、行文督抚,书官书名。
    九、行文内阁,大书“右仰内阁开拆”。
    看到这里,隆科多已挢舌不下,“亮工,”他喊着年羹尧的字说,“这参的是你自拟皇上,罪名不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年羹尧是这样自辩,但隆科多却不甚相信,因为有些骄恣跋扈是他亲眼所见的。
    再看下去,便是年羹尧贪污的细账了:
    一、勒令四省效力人员,每员帮银四千两,约计得贿七十万两。
    二、题补官员,受谢仪四十余万两。
    这一款不免使隆科多触动心事。题补官员,本是吏部的专责,但按规制办事,即令纳贿,亦须设法善为调派,从无任何吏部尚书可以不顾规制,不奏报批准而径自题补官员的。
    有之,自平西王吴三桂始。当时他开府云南,凡西南各省有缺,往往直接选补,只行文吏部备个案,称为“西选”。近年来隆科多揽权纳贿,亦有类似的情形,官场仿“西选”的说法,称之为“佟选”——隆科多的汉姓是佟。这个说法,他自己也是最近才听到,有此名声,绝非好事,所以看到年羹尧这一款罪名,自有触目惊心之感。
    不过比起年羹尧来,他并不算贪。参款中指出年羹尧:
    三、冒销四川军需一百六十余万两,又加派银五十六万两。
    四、冒销西宁军需四十七万两。
    五、运米四万石至军前,冒销运价四十余万两。
    光是这三笔就已二百六十多万银子,此外还有占用盐引,命家人运销食盐,以及将西南深山中的大木,砍伐行销东南等等,获利就不知多少了。
    “亮工!”隆科多问说,“你预备怎么办?”
    “我要请教舅舅!”
    隆科多一时无法回答。彼此处境相同,为年羹尧设谋,亦就是自己预筹对策。如果此时筹划不善,创下了一个恶例,将来自己亦会受害。
    想了又想,他觉得只有一个办法。“暂时置之不理。”他说,“倘或上折自辩,不就等于在辩罪了吗?”
    “是!”年羹尧深以为然。
    “不过,”隆科多说,“好言敷衍,亦必不可无。”
    那是必然之理,年羹尧不致傻到此地步,还不识眉高眼低,自以为是。但每次见了皇帝,不容他自表忠忱,总是遇事诘责,搞得不欢而散。
    回到军前,年羹尧上了一个奏折,纸上反可畅所欲言,他说:“臣禀质薄劣,赋性疏庸,奔走御座之前三十余年,毫无裨于高深,只自增其愆谬,返己扪心,惶汗交集。”
    接着是叙皇帝的恩遇:“一载以来,赐爵、赐金、赐第、赐园、赐世职、赐佐领,父子兄弟以及妻孥,莫不沾濡雨露,沦浃肌髓,解衣推食,宠赉褒嘉,极人臣罕觏之遭逢,而萃于臣之一门四世矣!”他这样详细铺叙,表示自己受恩未忘。接下来,又用他父亲来打动皇帝。
    他说:“臣父年遐龄,八旬有二,优游杖履,化日舒长,乃恩自天来,仁由锡类,拜爵食禄,却在引年休养之后,此史册所未有,而臣身际其盛,目睹臣父既寿且康,较往昔而倍健,亦何因而致此?稍具人心,能不矢志竭诚图报于生生世世耶?”
    这段话的意思,可分两方面看。从他这方面看,无异表示,为了不致贻父之忧,他亦绝不会做出任何不忠于皇帝的事来。从皇帝这方面看,意在劝告,既然对年遐龄,能推其女其子之宠,在休致以后,复封公爵,所谓“拜爵食禄,却在引年休养之后”。如今优游杖履,年已八旬有二,如果对他的儿子有所严惩,岂不伤了老人之心,变成为德不卒?
    最后,他又加了一段:“所有臣感激微诚,亦明知不能宣达,而又不能不剖陈万一。”这就有点儿指皇帝心有成见了!
    皇帝就为他最后这两句话,颇为不悦,提笔批道:“据此不足以报君恩父德,必能保全始终,不会一身至于危险,方可谓忠臣孝子也!”
    接着是写了一段一层进一层的议论:“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
    为臣如此,为君又如何?皇帝自道:“为君者施恩易,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又说:“若倚功造过,必致返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
    接着,皇帝特派都统楚宗,赶到西宁,专为约束九阿哥允禟,附带亦调查年羹尧与允禟往来的情形。及至楚宗的回奏一到,皇帝大惊失色。原来年羹尧的部属中,同情九阿哥允禟者,不知凡几。倘或允禟有谋反之心,只怕年羹尧亦不能约束。这是何等可怕之事?
    “你看你哥哥!”皇帝向年贵妃大发雷霆,“我本意是让他看住九阿哥,结果适得其反!如果九阿哥在西宁再住些日子,只怕你哥哥的兵都归了他了!”
    “皇上息怒!”年贵妃赶紧跪下来说,“奴才哥哥不对,请皇上教训他!犯不着跟他生气。”
    “我岂止生气!我恨不得拿把刀子,把我自己的一双眼睛剜掉,错把狼心狗肺的东西,当作心腹!”皇帝又冷笑,“我也很疑心,你哥哥一向会带兵,令出如山,部下没有一个不怕他的。如果没有他的指使,他们敢跟九阿哥接近吗?”
    年羹尧的军令之严,是远近知名的。据说有一次大雪行军,年羹尧坐在轿子里,看扶着轿杠的武官,一个个手冻得又红又肿,大为不忍,便说了声:“去手!”哪知听者都错会了意,一个个拿出刀来,将自己的手砍断,以为这才是“去手”!
    这话当然是过甚其词,但如年羹尧稍作约束,或者不是有意放纵,部下确是不敢跟允禟接近的。如今听皇帝的意思,疑心年羹尧与允禟勾结,有谋反之意,年贵妃知道大祸已不在远,既惊且惧,而又无法解释,最后是三尺白绫,了却了尘世繁华。
    消息传到了西宁,原本事事碰钉的年羹尧,更觉得不安,上折自辩,只有认错。认错有个缘故,只有托病。
    当然,允禟之事,不便明言,道是因为精神不好,所以“臣所办之事,止觉疏漏,不能周到,是以于谢恩折内,附陈病状,欲求圣主知臣为病所累,凡料理不妥之处,俯赐于矜宥”。
    此是何等大事?皇帝直言批道:“如有不妥,岂可矜宥?此席乃列祖之神器,朕何敢私?”这“此席”自是指“皇位”。
    另外年羹尧自陈不敢自取罪戾,“以自蹈于天地鬼神之所不佑”。皇帝竟将“不佑”二字涂去,另用朱笔在旁边添了两个字“共诛”!这就见得年羹尧自觉罪并不重,而在皇帝看,他是罪大恶极,而且并无悔罪之心。
    于是皇帝考虑再三,认为两年多以来,基础已稳,除了隆科多以外,可以一齐动手了。
    动手之前,先有一番准备工夫,搜集八、九、十、十四阿哥的“劣迹罪状”,亲自拟了一道上谕,然后定期召集王公大臣在乾清门有所宣谕。
    “我因为九阿哥行事荒唐,在西宁地方,纵容家人,横行不法,所以特颁一道旨意,派都统楚宗去约束。现在楚宗有个奏折,说他到了那里,九阿哥并不迎接请安,过了好久才叫楚宗进去。
    “楚宗是钦差,奉旨宣谕当然要叫九阿哥出来,跪听宣谕。跪倒是跪了,并没有磕头,就站起来跟楚宗说:‘上谕总是不错的,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已经要出家离世了,有什么乱来的地方?’他属下人等,亦一个个毫无畏惧。
    “你们想,我派楚宗去,原是约束他的属下,改悔前愆,遵守法度,是爱之以德,哪知道如此傲慢,全无人臣事君之礼。又说‘出家离世’,意思是出了家就没有兄弟之谊,离了世就没有君臣之分,荒诞不经到此程度!
    “我的弟兄之中,像二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在先帝生前结党妄行,以致先帝烦恼得日夜不宁。先帝宾天之后,十四阿哥从西宁到京,既不奏请给太后请安,亦不经我请安,反而行文礼部,询问他到京如何行礼。世上有这样荒唐的人,这样荒唐的事!
    “后来在寿皇殿叩谒梓宫,他故意跪得远远地,避着我;我反而走过去看他,哪知他居然理都不理。其时侍卫拉锡在他旁边,就扶他上前。及至行礼完了,他到殿外拿拉锡痛骂一顿,又跑到我面前,气冲冲地说:‘我本来恭敬尽礼,何用拉锡来拉我?我是皇上的亲弟弟,拉锡什么人?如果我有不是,求皇上拿我处分;如果我没不是,请皇上立刻拿拉锡正法,以正国礼。’咆哮无礼,一至于此。
    “梓宫奉移之时,我因为十四阿哥桀骜不驯,而且跟侍卫又争又闹,不成体统,所以降旨训诫。其时八阿哥从帐中出来,劝十四阿哥下跪,他居然就跪下了。这是十四阿哥事事听从八阿哥的明证。
    “以后十四阿哥的妻子病故,我特加恩恤,而他的奏折中,有‘我今已到尽头之处,一身是病,在世不久’的话。我想十四阿哥代我奉祀景陵,责任至重,亦足见我对他的重视,何以还有这种牢骚?
    “至于十阿哥,奉旨送青海活佛,到张家口托病不行,又私下与九阿哥来往,赠送马匹,九阿哥的回信,有‘事机已失,悔已无及’的话,你们想,他们要干什么?不就是想谋反吗?而且十阿哥又私下写了不少‘雍正新君’的灵牌,是想咒我早死!”
    话虽如此,皇帝却又表示宽大,说是:“这都是八阿哥固结党援,所以有种种不近人情的悖乱行为。如果追问,国法难容。我居心宽大,总想保全骨肉,不忍深求,还希望他们能够悔改。”
    接下来便痛责鄂伦岱、阿灵阿、阿尔松阿父子及揆叙等人,因为这四个人是人所皆知的八阿哥的拥护者。鄂伦岱是佟国纲的长子,隆科多的堂兄,与圣祖是中表而兼郎舅的至亲。阿灵阿即为从龙之臣遏必隆的儿子,早已亡故。揆叙是名父之子、名兄之弟,他的父亲明珠的财产,与他长兄纳兰性德的才情,一时无两。揆叙本人,在旗人中亦以饱学知名,当过翰林院掌院学士,死于八年之前,谥为“文端”,可知品行是不怎么坏的。
    皇帝因为此辈为八阿哥的死党,故而深恶痛绝。一年之前,便曾降旨,将阿灵阿的墓碑,改镌为“不臣不弟暴悍贪庸阿灵阿之墓”;揆叙的墓碑,改镌为“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对阿尔松阿,皇帝认为他狡猾过于其父,特地将他革了职,发往奉天去守祖墓;鄂伦岱亦发往关外,与阿尔松阿同住,成为变相的充军。其实是便于监视,亦可说是皇帝有意要陷此两人于重罪,因为可想而知的,这两个人住在一起,绝不会“闭门思过”,至少,喝了酒会大骂皇帝。监视官员据实奏闻,皇帝便有了可以定他们死罪的根据。
    最后,皇帝有一段结论,他这样处置阿尔松阿与鄂伦岱,为的是解散党援,没有附会济恶的人,他的这几个胞弟便可以保全。不过又加了一个尾巴,说他兄弟之中,积习沉痼,既不能慑之以威,使他们悔改,而加意施恩,又不能感化他们,他内心深为抱愧,不过聊尽心意而已。话中已微露杀机了。
    交代了这件事,皇帝开始一意对付年羹尧跟九阿哥,尽量找他们两个人的错处,不过对九阿哥还只是责备,对年羹尧便是追究,一个月之中,“着令年羹尧明白回奏”的要案,不下二三十件之多。当然,每一件都是年羹尧无法说得明白的。
    到了四月里,先革陕西巡抚胡期恒的职,接着将年羹尧调为杭州将军,川陕总督派岳钟琪署理,抚远大将军印收缴。上谕由吏部咨行,四月十八日到西安,上下都震动了!
    有人劝他起兵造反,有人劝他俯首听命。年羹尧方寸大乱,经过四天的反复思量,才写了一个密折谢恩。而这四天的耽延,使得皇帝大为怀疑。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果然感恩,自然立即上折,何致迟至四天之久?
    事实上,年羹尧从回任以后,不断召集心腹,密议进止的种种情形,皇帝十知八九,因为他有许多耳目,分布在西北。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年羹尧的侍卫高其素,其兄是云贵总督高其倬。
    高其倬亦是汉军,而且与年羹尧同期,不但同期,而且是连襟。此人亦是翰林出身,居官谨饬,只是才具稍短,所以皇帝曾经有谕给他,说是“事事问年羹尧”。及至这一次年羹尧入觐,皇帝大为不满,决定要翦除他时,首先就想到高其倬,应该有所布置。
    皇帝心想,高其倬之与年羹尧接近,是奉旨办理,不好责备他,而且据云南藩司李卫上奏,高其倬亦没有什么勾结年羹尧的证据。但要收服他为己所用,却须使个能让他感德怀恩,又痛恨年羹尧的手段。
    于是,他在雍正二年年底,写了一道密谕给高其倬,说年羹尧谈到云南的吏治,认为一无可取,而且刑名、钱谷、盐政,以及云南特产,专供户部铸钱之用的铜矿,“皆不可问”,高其倬不称云贵总督之任。
    皇帝告诉他说,知道高其倬居官清正,所以完全不信年羹尧的话。而且自己认错:“朕命尔事事问年羹尧之前谕,大错矣!今当此谕共尔,朕实愧之。”
    皇帝肯用这种方式作为慰抚,高其倬岂有不感动之理,所以立刻上折声明。他说:“臣之与年羹尧,臣本非后进,受其栽培提挈之恩,又因生平小器,硁硁守分,不肯为夤缘趋附之行。彼此原在一族,又是连襟,然起初相见极稀,交情亦淡。后钦奉圣祖仁皇帝特旨,全族下翰林俱在国史馆帮修功臣列传,从此在一馆行走,日日相见。”
    对于交情之由来,他说得相当坦率:“臣谓年羹尧才长,可以胜繁剧之任,年羹尧亦知臣拘谨,不敢为败检之事,以此相知,实非因亲戚绸缪。”
    接下来说彼此的踪迹:“自年羹尧为四川巡抚之后,十七年不相见,或半年一年,亦有间二三年者,有书札问候。然昔日相识之旧意尚在,是以臣前于皇上之前,不敢隐讳,曾奏称与臣相好,不谓其遂至诬及臣之操守名节。”
    此后便是自辩其如何不曾贪污,请皇帝“命员彻底清查”。最后又因为他的胞弟高其素,因中武进士派为侍卫,而由年羹尧挑带至陕西,“不胜愁虑”,请皇帝将高其素仍旧调回。
    皇帝自然大加慰抚,深表信任,然后收服了高其素,死心塌地为皇帝做监视年羹尧的工作。
    因此当调杭州将军的谢恩折到京后,接着便有高其素的密奏上达,道破年羹尧的打算是:借故拖延,还希冀着有恩命会让他留任。又说年羹尧部下,颇有人认为皇帝如此对待功臣,令人寒心。
    由于既有成见,又有此报告,皇帝认为年羹尧的奏折中,字里行间,不免讥讪负气,因而用同样尖酸的口吻批答。
    在“跪读谕旨,感入五中”下,朱批是:“若不实感,非人心也。”意谓本为死罪,而用这样降调的处分,如果有人心,应该实实在在地感激,倘不知感,就不算是人。
    说皇帝“教诲详明,切中臣病,臣得自知悔艾”这一句下面,批的是:“我君臣二人,实知愧悔方好。”
    皇帝的愧悔,自然是看错了年羹尧。
    “不使终于废弃,宠命下颁”的“宠”字,皇帝便觉有讥讪之意。以前迭赐殊恩,皆用“宠”字,今受谴责,亦用此字样,其情可恶!而皇帝特借此题目做了两句文章:“自此受宠若惊,方可法古大臣之万一。不然,我二人为千古大笑话矣!”
    这是警告,倘非戒慎恐惧,旧行不改,恐不免伏诛。以前水乳交融曾说,“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全天下后世钦慕流涎”,不道是这样一个君臣相仇,非杀不可的“榜样”,岂不是“千古大笑话”?
    对杭州将军之命,年羹尧说:“似此殊恩,臣身受之,臣心知之,而口不能言。”这确是负气的话,皇帝针锋相对地在“身受”之下批道:“朕加矣!”在“心知”之下批道:“汝知矣!”无异当面询问:“这一下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身受心知,口不能言,然则如何?年羹尧说道:“唯有爱惜躯命,勉供厥职,效犬马之余力,冀图报于万一。虽经具疏奏谢天恩,而感刻之私,此衷仍难自已,谨再缮折,恭谢以闻。”
    这段话相当糟糕!“爱惜躯命”,颇有忍死“须臾”之意,而“图报”之“报”,“感刻”之“刻”,皆可从反面去看。以前后文气来看,年羹尧似乎说了这么一句话: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因此,皇帝除了在“爱惜躯命”之下,批了句:“朕实一字也道不出,唯仰面视天耳”以外,另有一大篇朱谕。
    第一段说:“朕闻得早有谣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朕今用你此任,况你亦奏过浙省观象之论。朕想你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若你自不肯为,有你统朕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帝也!此二语不知你曾闻得否?”
    第二段是两件令年羹尧“明白回奏”之事。因为支吾敷衍,皇帝大为不满,即以作个引子,与年羹尧赌神罚咒,争辩一番:“再你明白回奏二本,朕览之实实心寒之极!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苍在上,朕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朕,不知上苍如何发落你也!我二人若不时常抬头上看,使不得!你这光景,是顾你臣节,不管朕之君道,行事总是讥讽,文章口是心非气。加朕以听谗言、怪功臣之咎,朕亦只得顾朕君道,而管不得你臣节也,只得天下后世朕先站一个‘是’字了。不是当要的主意,大悖谬矣!若如此,不过我君臣止于贻笑天下后世,作从前党羽之畅心快事耳!言及此,朕实不能落笔也!可愧!可愧!可怪!可怪!”
    所谓“不是当要的主意”,意在言外,自然是指约束九阿哥而言。那一道密旨,皇帝自然也要收缴,但也是迟了四天才送,越使得皇帝心疑不已。
    于是皇帝在猜疑年羹尧谋反之外,更顾虑到他还有凭此密旨,来掀开皇帝阴私的挟持之意,更非杀此人不可了。
    不过,他也实在怕闹出“千古君臣的大笑话来”。杀年羹尧容易,要杀年羹尧而让中外大臣觉得皇帝一再宽容、仁至义尽,实在是年羹尧自速其死,皇帝为了朝廷的纪纲不得不杀,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一步一步来。
    第一步是查年羹尧的财产,以便将来抄家,也是断绝他造反的本钱。皇帝早得密报,年羹尧从回任以后,便有二十车的箱笼行李,从西安出潼关,到了河南,便不知去向了,所以密令田文镜严查。
    田文镜很能干,居然查到,实际上是十八车,由河南到直隶,最后停留地点是保定。在那里,年羹尧买了前任漕运总督王梁一所大宅,由他亲信家人严二看守,这十八车行李,便卸在这所大宅之内。
    于是直隶总督李维钧,被皇帝认定是年羹尧一党。直隶境内之事,河南巡抚能查得到,本省地方长官岂有不知之理?知而不报,自是徇庇。
    形势内外皆张,而年羹尧始终不肯死心,以为皇帝只是看他权高震主,只要自己表示无意弄权,皇帝为了不愿闹笑话,仍会优容。所以在五月初上了一个密折,请求到浙江以后,赏假半年,以便养病,接着在五月十三又上了一个密折。
    “跪读上谕三道,辗转深思,汗流浃背,愧悔莫及。唯自知愧悔而感激益深,感激益深而恐惧弥甚。虽已具折遵旨回奏,然臣之负罪如山,万死莫赎,既不敢久羁陕省,亦不敢遽赴浙江,闻江南仪征县地方,为南北水陆分途,今将川陕总督衙门钦部案件并臣任内皇上密交事务面与署督臣岳钟琪逐一交代明白。臣于雍正三年五月十七日启程,前至仪征县,静候纶音,理合奏明。伏祈圣主,大施再造之恩,曲赐生全之路,庶几犬马之微躯,犹图矢报于将来。臣不胜悚惶待罪之至。”
    这个折子写得坏透了。年羹尧的想法是,皇帝既拿“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这句由拥护“朱三太子”的遗民所制作传布的口号,用来警告他不可有谋逆之心,那么为了避免嫌疑,最好是不赴浙江,在江苏仪征县南北水陆分途之处待命,希望调他回京,乃是自明心迹之意。
    但“既不敢久羁陕省,亦不敢遽赴浙江”这句话,实在是讲不通的,接下文“静候纶音”来看,则又颇有挟持之意。皇帝觉得这是一个有力的把柄,也是一个极好的题目,颇有发挥的余地。于是第一步是将原折发交内阁、六部、九卿、科道等共同议看,当作何处置?
    各衙门公议:“年羹尧背义负恩,越分藐法,为天地之必诛,臣民所共愤。应请革职,追夺一切恩赏,锁拿来京,严审正法。”皇帝道是,有许多不法情事,正命年羹尧明白回奏,所请处分,应候回奏到日再行请旨。
    由此开始,皇帝零敲碎剐,不肯给年羹尧一个痛快。最初是将年羹尧的太保革掉,然后有一件参案,加一次处分。七月初八,追夺黄带、紫缰,并命缴回四团龙补服;七月十九,由一等公降为二等公;七月二十五,由二等公降为三等公;七月二十七,年羹尧奏报接任日期,并不谢恩,革去杭州将军,降为闲散章京;八月初十,由三等公降为一等精奇尼哈番,这个满洲话的世职,比公爵低得多,相当于一品武将;过了四天,又降为阿思哈尼哈番,相当于从二品武将;八月二十七日,再降为阿达哈哈番,只相当于从三品武将了。
    其时浙江巡抚法海,因为说过“内外所用皆小人,只有年羹尧是豪杰”的话,为皇帝调取进京。新任巡抚福敏是小阿哥弘历的师傅,一向亲信。八月二十九到任,当天就上了三个折子,一个是接印谢恩;一个是沿途所见年成及米价;一个就是年羹尧在杭州的情形,亦是福敏此行的特殊任务。
    福敏说:“道经江南地方,一路密访年羹尧行止,皆云到浙之日,随从尚有千余人,马匹亦多。将军署中,人众难容,另造房屋百余间居住,所有诱引兵丁之言,如云:‘尔等听我说话,不忧穷苦。’并合杭州知府随时给发兵饷,不许迟误。且代为筹划马价银两,百计市恩是实。”
    年羹尧革职后,继任杭州将军的叫鄂弥达,年羹尧革职的上谕,就是由他亲口传达的。当时传旨的情形,福敏奏报:“及将军鄂弥达到日,令处闲散章京之列,始觉惶悚。向鄂弥达云:‘皇上要杀我么?’鄂弥达云:‘尔败坏至此,皆尔自取,且参尔者即尔平日信用之人,更有何说?’年羹尧云‘彼参我,亦是无可奈何’等语,据年羹尧所言如此,则李维钧等结党不散,明参暗合,显然有据。”
    如果年羹尧对李维钧翻脸成仇,破口大骂一顿,倒也无事;这种谅解的语气,竟是相知极深,彼此都能体谅对方本心无他的交情。那就无怪乎连福敏都要疑心他们“结党不散,明参暗合”了。
    代为藏匿财产,既经田文镜参劾有据,如今年羹尧又是这样的态度,李维钧的纱帽自然再也保不住。而年羹尧“百计市恩”,居心亦颇不可问。在皇帝看,四海之内,只有浙江的民风士习最浇薄,前明东林党的积习,至今不改,反清复明的事故,比哪里都多。当初将年羹尧调为杭州将军,原有一种下饵的作用,若有前明的遗民,心存旧国,或许会跟年羹尧去接头,煽动他造反,便可一网打尽。如今看样子,这一着亦很危险,不要年羹尧成了气候,以东南财赋之区,亦足以为造反的凭借。
    因此,皇帝决定不必再折磨年羹尧了,派内大臣拉锡携带朱谕,到浙江去锁拿年羹尧进京治罪。到了十月初七,福敏与鄂弥达联名上了个密折:“九月二十八日申刻,钦差闲散内大臣都统拉锡到杭州,齐捧上谕,锁拿年羹尧,钦此。钦遵,臣等即于是夜,同都统拉锡,传唤年羹尧到臣弥达衙门,臣敏宣读上谕,即时锁拿看守,臣敏恐伊家财产有藏匿遗漏之处,立即亲自同内监二人,赴年羹尧家内查点,将内外各房门一一封闭,守至天明,与拉锡等面同逐件查点,撰造总册,会疏具题外,又臣等会同搜查年羹尧内室,并书房橱柜内,书信并无一纸,随将伊家人夹讯。据供:年羹尧于九月十二日,将一应书札、书信烧毁等语,及问年羹尧供词无异。至拉锡起身之后,臣等再加细搜粗重家伙,于乱纸中得抄写书二本,书面标题《读书堂西征随笔》,内有自序,系汪景祺姓名,臣等细观其中所言,甚属悖逆,不胜惊骇,连日密访其人。至十月十六日,始知汪景祺即钱塘县举人汪日祺。臣等一面饬令地方官,将伊家属封锁看守,一面唤伊近房族弟、翰林院编修汪受祺,问其去向,据称汪日祺现在京师罐儿胡同居住,我若欺罔不行实说,甘与日祺同罪等语,取其亲笔供单存案。臣谨将逆犯汪日祺所撰书二本,封固恭呈御览,伏祈皇上立赐严拿正法,以快天下臣民之心,以褫将来恶逆之胆。”
    这一来掀起了雍正朝的第一件文字狱。这汪景祺是原任户部侍郎汪霖的第二个儿子,康熙五十三年的举人,上一年漫游陕西,上书大将军亦无非游士打秋风而已。所写的两卷《读书堂西征随笔》,说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有一条讥刺先皇,未免不敬。
    这一随笔甚长,题目叫《诙谐之语》,一望便知是讲笑话,从前明王世贞访严世蕃,举琵琶记曲文相戏,因而成仇谈起,一直说到先帝南巡的一段故事。
    据说康熙南巡,经过无锡时,有个叫杜诒的秀才,在道旁献诗,皇帝顿为赞许,特赐绫绢一轴。杜诒捧回去一看,是御笔写的《千家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这首诗是道学先生以其浅薄所作,向来被作为调侃的题材,譬如有人挖苦,惧内者跪踏脚板,便改这两句诗嘲弄,叫作“时人不识予心苦,将谓偷闲学拜年”。皇帝御笔,放着新纂的《全唐诗》,哪首不好挑,偏偏挑这一首蒙童所念的诗。所以有人作了一首诗说:“皇帝挥毫不值钱,献诗杜诒赐绫绢,千家诗句从头写,云淡风轻近午天。”
    随笔中托词“某作”,可能就是汪景祺自己的手笔,诗是刻薄了一点。但除此以外,便很少可议了。而皇帝为了要坐年羹尧以谋反大逆之罪,故意夸大其词,当作逆案处理。
    汪景祺即时被捕,交廷臣会议。以年羹尧“知情不举”,定为他的“大逆五罪”之一。至于汪景祺,由刑部定拟斩立决,妻子发遣黑龙江,给与穷披甲人为奴;期服之亲兄弟、亲侄,俱着革职,发遣宁古塔;五服以内的族人,现任及候选候补者,一一查出,统统革职。这是汪氏族人从未经过的大劫。
    那么汪景祺的这部随笔,到底犯了什么错呢?皇帝下的评语是:“悖谬狂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以使此种奸人得漏网也。”可见得实在也提不出什么具体的罪状。
    可是外间的传言,特别是在浙江,风声鹤唳,引起极大的惊恐。汪景祺曾经在浙西的平湖住过,以致平湖竟有屠城的谣言,富厚之家,纷纷举家远避,费了好大的事才能将人心稳定下来。
    再还有一连串的株连:直辖总督李维钧拿问治罪,自不待言;前长芦盐运使宋师曾,亦以年党的关系,追查任内亏空,被抄了家。
    年羹尧的岳家,本是宗室世袭公爵,皇帝当初为了笼络年羹尧,将他的叔岳普照亦封为公。普照已死,由他的儿子恒冉袭爵,此时以“一家不应有二公”的理由,将恒冉的爵位革掉了。
    至于年羹尧自己,经内阁、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及九卿会审,以“大逆”“僭越”“专擅”“贪黩”“残忍”等“九十二款大罪”,议定处分。年家十六岁以上者斩,十五岁以下及妇女发极边充军。皇帝的批示是:“令年羹尧自裁,其子年富立斩,余十五岁以上之子,发遣极边烟瘴地方充军。妻系宗室之女,着遣还母家。族中为官者俱革职。家赀抄没入官,其嫡亲子孙将来长至十五岁者皆照遣,永不赦回。有匿养其子孙者,以党附叛逆治罪。父年遐龄、兄年希尧革职免罪。”
    又特为发布一道上谕给年羹尧,说是看到廷臣所议之条,“朕览之不禁堕泪”,“今宽尔殊死之罪,令尔自裁,又赦尔父兄伯叔子孙等多人之死罪,此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尔非草木,虽死亦当感涕也”!
    于是,阿齐图奉旨,监视年羹尧以一条白帛,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死后,传出他许多轶闻,流传得最广泛,为人津津有味在谈的是,他在杭州当将军时的一个故事。
    据说,年羹尧从七月初到杭州接任,至八月底卸任,这一个多月之中,每天都穿着官服在城门口坐镇,看守城官丁查察奸宄。那时杭州盛传“年羹尧一夜连降十八级”的荒谬流言,真如俗语所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有什么人理他。唯有一个穷书生,每天进城出城,必遥遥敬礼,然后低头疾赶而过。
    及至年羹尧一革职,知道性命或将不保,倘或治罪,子孙必皆处死。而有个侍妾,却已怀孕了,为了想保全一点儿骨血,所以一直在想如何得以托付一个人才好。
    这个人找到了,便是那穷书生。这天年羹尧喊住他问:“你娶亲没有?”
    “没有。”
    “你今年多大?”
    “晚生今年三十三。”
    “年过而立,何以尚未婚娶?”
    “只为家境清寒,无力婚娶。”
    “噢,”年羹尧问,“你姓什么?有没有功名?”
    “晚生贱姓朱,草字一个真。曾一青衿。”朱真很惭愧地说,“只是三赴秋闱,至今未举。”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其实,这个年头儿做了宰相又如何?”年羹尧说,“朱秀才,你酒量如何?”
    “不怎么深。”
    不怎么深表示也不浅,年羹尧便邀他小酌。朱真自有受宠若惊之感,但也并不固辞。于是在将军衙门西花园的凉亭上,设下杯盏,宾主同饮。
    “你不必拘束。”年羹尧说,“也不必当我是将军,富贵不足道,人生贵适意耳!”说罢,举杯快饮,神色怡然,真不像是末路的英雄。
    朱真本来是可怜他,此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英雄的一种亵渎。便照他的话,尽力想忘掉他曾做过大将军,穿过四团龙的补服,极人臣未有之荣,然而他办不到。
    酒喝到月上东山,年羹尧说道:“朱秀才,我想问你,你是不是想做官?”
    朱真有些踌躇,因为他刚说过“富贵不足道”,如果不能抛却此念,便见得有些不受教了。
    “说实话!”年羹尧不自觉地用命令的口气。
    “是!”朱真答说,“想做官。”
    “做官是为什么?”
    “无非图富贵。”
    “富贵既得之后呢?”年羹尧问,“还想做一番事业?”
    “不,不!”朱真乱摇着手说,“晚生并无此念。”
    年羹尧点点头说:“你很老实,我看得出来。你再说下去,既得富贵之后又如何?”
    “那就是我公所说的那句话了,人生贵适意耳!”朱真说道,“我看有许多言官,既富且贵,找个人参一下,得大名而去。回到故乡,还在中年,置下良田华屋,坐拥娇妻美妾。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年羹尧哈哈大笑,却有眼泪。不知是真的伤心,还是笑出来的眼泪。
    “我早像你所说的那样就好了!不过也难,家世所关,远不如你来得自由自在。”年羹尧神色转为严肃,“朱秀才,我且问你,你刚才的话,出于真心?”
    “是!”
    “如果不做官,而能有那种境遇,你觉得如何?”
    “不做官,似乎不会有那种境遇。”
    “是的。我话说得不太清楚。不做官,就不会有世俗之所谓贵,富也有限。但是,小康之家,不也能够适意吗?”
    “说得是!”
    谈到这里,年羹尧向左右看了一眼,侍从立即悄然退去,避得远远地。朱真人虽老实,也看得出来,他是有机密之事相告,心里不免惴惴然了。
    “朱兄——”
    一开口便让朱真吓了一跳,急急逊席而避,连连作揖:“不敢当,不敢当!”
    这一下搞得年羹尧有些说不下去了,沉吟了一会儿,率直陈述心里的感想:“我有大事奉托,足下如此拘谨,颇有见外之意,莫非我是犯了古人所说‘交浅言深’之戒?”
    这两句话使得朱真大为惭愧,若以世俗之见,自己就是不识抬举,方之古人之义,更是有负知遇,因而连连否认。
    “不是,不是!”他说,“只是我自顾何人,敢与将军称兄道弟,如蒙将军不弃,就称我的贱字席珍好了。”
    “席上之珍的席珍?”
    “是。”朱真又说,“至于将军打算付以大事,当然是看我能够办得了的,敬请吩咐。我想我别无长处,只是舍得性命,以酬英雄而已。”
    “又何至于要足下舍命?不过,也难说。”
    最后这句话是试探,朱真不以为意地说:“如今只要跟将军有交往的,吉凶都很难说。反正穷通得失,付之天命。只求在世一天,适适意意过一天,他非所问。”
    看他的神态,听他的语言,知道出自肺腑。年羹尧放心了。“席珍,”他说,“今上之为人,我算是看透了。虽然,我至今还不相信他会杀我,可是我不能不作万一的打算。今上为人残忍而刻薄,不治我的罪则已,一治罪,必然斩革除根,年家只怕要绝后了!”
    听得这话,朱真蓦然动容。“那又何至于如此?”他说,“将军亦不必过于忧虑。”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的远虑,就是为年家香火打算。”年羹尧说,“我有个小妾,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将来生男生女虽还不知道,不过总是我的亲骨血,打算拜托你保全。”
    “是,是!”朱真踌躇着说,“不过,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负托付。”
    “这容易。小妾薄有姿色,性情贤淑,亦能操持家务,敬以奉赠,无论为妾为婢,皆无不可。”
    “这——”朱真不知是惊是喜,期期艾艾地无以为答了。
    “席珍,你觉得有什么难处,尽管请说。”
    “我,实在是不敢当!”
    “这样说,你是不愿帮我的忙?”
    “不是,不是!”
    “既然不是,就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席珍!”年羹尧问,“请你说,除此以外,怎么样才能保全小妾腹中的一块肉?”
    朱真细想了一会儿,果然除此以外,别无可以保存年家血胤的法子。
    “既承付托之道,晚生亦不敢固辞。不过为妾为婢,实在不敢,就算晚生的糟糠之妻好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年羹尧面有喜色,“只是‘糟糠之妻’四字,我敢保证,绝不至此。”
    朱真心里有数,年羹尧必有馈赠,但既不便先辞,更不便道谢,只好不答,心里在想一个疑问。
    “将军,”他说,“将来不管生男生女,我必视如己出。但是,这姓呢,是暂时姓朱,将来归宗呢?还是仍旧让他姓年?”
    “不能姓年!”年羹尧说,“不然难逃罗网。若说归宗,年氏既无噍类,又何从归起?”
    这成了一个难题。但不必急着求解决,话题谈到朱真得妻之后的行止。
    “通都大邑,自然不能住了。”朱真说道,“寒家原籍皖南,新安江山,万山丛中,找一处与世隔绝、官府势力所不达之处,想来不是难事。”
    “对,对!我赞成你举家远遁。”年羹尧忽然灵机一动,“席珍,你说,姓生,好不好?”
    “生?”朱真问道,“生公说法的生?”
    “不错!”
    “为什么姓这个僻姓?”
    “你看!”年羹尧用筷子蘸着酒倒着写了一个“年”字,然后取消一点,将一撇搬动到上角,便成了一个“生”字。
    “原来如此!”
    “这表示年家倾覆。”
    “是!含义很深。不过,有这个姓吗?”
    “有!”年羹尧想了一下说,“明朝湖广襄阳府有姓生的。那天我看《浙江通志》,记得明朝洪武年间,桐乡有个县令就姓生。”
    于是年羹尧招招手,命听差去取了一部《浙江通志》来,查出洪武年间桐乡有个县官叫生用和,是有政声的循吏。
    “那就是了!”朱真说道,“准定改姓生吧!”
    这使得朱真益发倾倒。在他心目中,年羹尧是个英雄,不想还如此渊博!这样的文武全才,竟至落得赠妾托子,连个姓氏都保不住!转念到此,他的双眼润湿了。
    “咦!席珍,何以作此儿女之态?”
    他不敢说破心里的感觉,怕伤了年羹尧的自尊。但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解释他何以有此眼泪,所以只能强自掩饰:“没有什么!我有迎风见泪的毛病。”
    “咳!”年羹尧叹口气,“你不必觉得没有资格可怜我!我自己知道已经忍得过分,作贱得自己已没有人味儿了!”
    “将军,你不要这样说!”朱真极力否认,也是极力劝慰,“大家都在为你不平!将军,如果是论是非,曲不在你,这不是虽败犹胜?”
    年羹尧的脸色慢慢沉静下来,“你那话说得很好!”他说,“人家参我的罪名,我都承认;说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百姓,都不错;可是今上不能说这话!为什么呢?因为今天我的罪名,都是他默许的、纵容的。只要我做一件事,立刻罪不成罪。所以论是非,的确曲不在我。来,我敬你一杯,你的话开导了我,让我心里好过得多了。”
    朱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也觉得安慰和骄傲。在这复杂的心情中,还有一句话不解,率直问道:“将军,你说你只要做一件事,皇上就不会定你的罪了,那是件什么事?”
    “把九阿哥杀掉。”
    “嗯,嗯!”朱真大吃一惊,“皇上真有要杀兄弟的意思?”
    “席珍,你饱读儒书,应该知道,从古以来,凡是英王身后,往往有骨肉伦常的剧变。这原是无足为奇的事!”
    “那么,”朱真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外面的那些流言呢?是真是假?”
    “你说的是哪些流言?”
    “说,说,”朱真乍着胆实说,“说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皇上就驾崩了!”
    “那是靠不住的话。”
    “又说太后是皇上逼死的!”
    一听这话,年羹尧双眼紧闭,一脸的痛苦。朱真倒吓一跳,不知他何以有此表情,只紧张地注视着。
    “提起这件事,我心里很难过。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太后驾崩,推原论始,我等于做了帮凶!唉,早知如此,悔不当初!”
    “此话怎讲?”
    “你知道不知道,太后为什么厌世?”年羹尧问。
    “外面说,有一位妃子当面笑太后,原是真太后,不想变成了假太后!”朱真答说,“想想也是,真是人间难堪之事。”
    “这还在其次。母子天性,小儿子又受了莫大的委屈,哪知道,一进了京,还不让他们母子有个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机会。这才是极人世之难堪的事!”
    “这,皇上的心也未免太狠了!”
    “狠心的事,还在后面。皇上拿一母所生的胞弟,发到陵上去住;太后要跟小儿子住在一起,皇上说什么也不肯,老太后这才一头撞死了的!”
    “真的!”朱真吃惊地问,“老太后真的是撞死的?”
    “唉!”年羹尧大为摇头,“当时让我对付十四阿哥,我只当皇上只是想登大位,到做了皇上,自然会对十四阿哥有所补报。哪知道心这么狠,早知如此,我决不做这件事!”
    朱真想了一下,觉得有个疑问很有趣。“将军,”他问,“当时你不做这件事,十四阿哥是不是就会带领兵马杀进京去呢?”
    “这倒也不一定。不过,不管十四阿哥做什么,我不帮他,我可也不拦他。如果是这样,至少太后的命不会送了。”
    “这是什么道理呢?”
    “道理很容易明白,皇上这样子对待十四阿哥,是仗着我能看住十四阿哥所带的兵,如果我谁也不帮,皇上就会有顾忌,有顾忌就不会下这样的狠心,甚至不准他们母子住在一起。那一来,你倒想,老太后不就不至于送命了吗?”
    “说得是!唉!”朱真叹口气,“真个不幸生在帝王家。”
    “是啊!想想十四阿哥的处境,我也觉得无所谓了!”年羹尧说,“再想想皇上的处境,虽然生杀大权在握,皇位是非常稳固了,但心里何尝有片刻安宁?‘内疚神明,外惭清议’,还必得费尽心机去防范他人,绞尽脑汁想出话来为自己辩护。这个当皇上的滋味是好受的吗?”
    “说得是!”朱真心安理得地说,“听将军这番鞭辟入里的议论,越觉得人生贵适意的话,真正是见道之言。”
    “话是不错。不过,说得出,看不破。一入仕途,握过权柄,要教他放下来,也实在是件很难的事。我如今倒羡慕你这种未入仕途的人,纵或有时热衷,到底只是一时之事,不像我。唉!”年羹尧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朱真无词以慰,默默地坐着,只听更锣在响,数一数竟是三更天了,便即起身告辞。
    “席珍,我们只此一会,初次识面,便成永诀,你再陪我坐一会儿。”
    听他说得凄恻,朱真心酸酸地想哭,强自排遣,想找些不相干的话来说。
    此念一动,想到一件事,不由得问了出来:“将军,听说皇上制过一种名为‘血滴子’的杀人利器,可有这话?”
    “我也只是听说,未曾见过。”
    “听人怎么说?”
    “说是一个皮袋——”
    年羹尧一面用手指在桌上画,一面讲解,说这血滴子是一个皮袋,口径大可尺许,袋口有极深的襞折,自然封合,只留碗口一个口子;襞折上镶极锋利的刀片,另一端用一道钢圈绾合,如果将皮袋的襞折拉开,刀片亦就直竖;一松手襞折就缩回,刀片便斜着卧倒,一片接一片,形如车轮。
    “当然,刀片的刃口都是向里的。”年羹尧说,“要取人性命时,只须一手持钢圈,一手握住袋底,将襞折跟刀片都拉直了,从背后往人脑袋上一套,立刻松手。襞折缩回,刀片卧倒,将脑袋整个绞了下来。然后提着袋子就走,至多一路上滴几滴血,所以名为‘血滴子’!”
    “好家伙!”朱真不由得就往后看,倒像有个血滴子要套到他头上似的。
    年羹尧笑了,“不必害怕!”他说,“我这里绝无奸细。”
    “我知道。”朱真大大地喝了口酒,为自己压惊。
    “席珍,”年羹尧说道,“我们来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是!”
    “你家住藩司前?”
    “咦!”朱真诧异地问,“将军怎么会知道?”
    其实这是多余的一问,细想一想即可明白,年羹尧既然已注意到他,随便派个人跟踪,即可知道他的住处。至于知道他的住址,不知他的姓,自是不曾打听,所以不打听的缘故,想来是出于谨慎。
    “席珍,”年羹尧告诉他说,“明天傍晚,我派人将小妾送到你那里,你需要预为布置。”
    “噢,”朱真大感为难,“若说办喜事,只怕太仓促了些,还有——”
    “恰恰相反!”年羹尧打断他的话说,“绝不能惊动亲友,更莫说办什么喜事。我的意思是,须有个遮人耳目之计。你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就是一位寡嫂,一个小侄女。”
    “能不能说你嫂子有娘家的妹子来探亲?”
    朱真明白了!突来艳妇,不管如何掩藏,左邻右舍总会知道,要有个说法,才能不使人起疑,年羹尧的想法很细密。
    “可以!我嫂子原有个表妹,左邻右舍的女眷,曾听她说过,长得颇为出色,正好冒充。”
    “很好!令嫂的表妹姓什么,叫什么?”
    “名叫曾莲青。”
    “曾莲青?”年羹尧说,“明天就有曾莲青到府上,请你先跟令嫂说明白。”
    “是!”
    “曾莲青到你家来‘作客’以后,令嫂便须向邻居透露,你们也要到曾家去作客,选定一个日子动身,请邻居照看房屋。这个日子,曾莲青会告诉你,然后你雇一条船到嘉兴,船到自有人会来接你们。”
    “这以后呢?”
    “以后,会有人送你们上船。中间可能还要转一两个地方,最后是到了新安江山、万山丛中,安居下来。”
    朱真想了一下说:“家嫂自然同行?”
    “当然!”年羹尧说,“你有力量供养她的下半辈子,曾莲青也一定会尊敬她。”
    “是!家嫂亦会感激将军成全之德。”
    “彼此,彼此!请为我向令嫂致意。曾莲青还得请她格外照应。”年羹尧又说,“还有件事,千万要当心,动身的时节,必得像个暂且出门作客的样子,切切别露举家他迁的痕迹。”
    这是告诉他,不可贪恋一些不值钱的衣服家具、动用物件,丢掉就丢掉,算不得什么!
    “有这样一件怪事,不,”朱真的寡嫂朱太太急忙改口,“是喜事!天外之喜,想都想不到的。”
    看她并无畏惧之色,朱真反倒要提出警告了:“嫂嫂,这件事搞得不妥当,会有极大的麻烦。”
    “没有什么不妥当,不过,老二,有一件事,你能做得到,就很妥当了。”
    “嫂嫂说。”
    “最好暂且不圆房,让她跟我一张床睡。”
    “好!”朱真毅然决然地说,“我听你的话。”
    于是第二天一早,朱家叔嫂欣欣然地打扫房屋,预备肴馔,邻居少不得有人打听,朱太太便说,她的表妹要来作客。又说,她的表妹是因为婚事不如意,发生纠葛,内情甚为复杂,目前是来暂时避一避,说不定还要送她回去,代为调停。这样留下一个举家远迁的伏笔。
    到得傍晚,一乘小轿,悄悄到门,陪来的是一个老苍头,一名侍儿。那老苍头,即是前一天在将军衙门,侍候过朱真的年家老仆,做事十分老练,称朱真为朱少爷,叫朱太太却是“表小姐”,一听便知道他家小姐“曾莲青”跟朱太太是表姐妹。
    打发了轿子,那名叫阿云的侍儿,扶着曾莲青到朱太太卧室。朱真不便跟进去,与老苍头在厅中叙话。
    “朱少爷,我本来叫年福,现在改名叫沈福。”
    “噢,沈福!”朱真点点头,心里的话很多,不知该说哪一句。
    “我家老爷让我跟朱少爷说,最好三天之内就动身。”
    “可以!”朱真找到谈话的头绪了,将他们叔嫂所设计的,以曾莲青婚事有纠纷,来了还要送她回去的借口,告诉了沈福,并又叮嘱:“我们跟左邻右舍的感情很不错,或许有人关切,有人好奇,会来打听,请你关照丫头,说话要留神!”
    “是,是!我知道。”
    谈到这里,只见朱太太卧室的门帘掀开,阿云走出来说:“朱少爷,请进来!”
    一听这话,朱真突然一阵兴奋,胸口似乎被堵得透不过气来,定定神,徐步踏了进来,抬眼一看,惊喜莫名,怔怔地把一双眼睛定住了。
    还是曾莲青大方,静静地叫一声:“朱二哥!”
    “噢,啊,不!”朱真急忙改口,“曾小姐!”
    笑容满面的朱太太,轻轻说道:“老二,恭喜你!”
    听得这话曾莲青将头低了下去,朱真痴痴地笑着,什么话也没有。
    “朱二哥!”曾莲青抬头说道,“患难相从,以后一切都要倚仗了。”
    “好说,好说!”朱真望着他嫂子说,“只怕曾小姐还没有吃饭?”
    “是啊!”朱太太说,“我该到厨房里去了。”
    “不必!表姐请坐,让沈福跟阿云去。”曾莲青随即吩咐,“阿云,你去看看。”
    朱太太觉得不必客气的好。不过,“我总要带他们到厨房里才行。”说着,她跟阿云一起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在朱真还是生平第一遭,顿觉浑身不自在,渴望着脱出这个窘境。但一看到曾莲青,就像加了一副脚镣,动弹不得了。
    她静静地坐着,但脸上并无强自克制的表情,而是安详恬适,似乎在思索什么有趣的事,微微地含着笑容。
    这对朱真来说,自有镇抚的作用,不过总觉得彼此的关系,十分尴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是最合适的态度。
    默然半晌,曾莲青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眼中的言语是在询问:你怎么不说话?
    朱真为她所鼓励了,决意打破僵局,他觉得他应该祛除她的疑惧。而她的疑惧,他可以想象得到,是不知如何跟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同床共枕。
    于是他说:“你今天晚上跟家嫂一床睡!本来应该单独替你准备一间屋子,无奈家境贫寒,只好委屈你了!”
    听得这话,她有困惑的表情。“朱二哥,”她问,“你怎么这么说?莫非,莫非他没有跟你说明白?”
    这个“他”是指年羹尧,朱真知道她的困惑是什么,随即答说:“说得很明白。不过,为了遮人耳目,你算是家嫂的表妹这一点,要装得很像,所以,我们暂时不必有——”朱真用力说了出来,“暂时不必有夫妇之实。”
    曾莲青的表情改变了,是感激而充分了解的神情,低下头去答了一个字:“是!”
    “就是此去直到万山丛中,我们一直是这样,算是亲戚。”
    “请问,称呼呢?”曾莲青说,“称呼也不改?”
    “是的!暂且不改,以兄妹相称。”朱真喊道,“表妹。”
    曾莲青抬头看了看,微笑答道:“朱二哥是叫我?”
    “当然是叫你,不然叫谁?你是家嫂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妹。”朱真说道,“以后我就叫你表妹好了。”
    “不过,我可不能管你叫表哥。”说着,她嫣然一笑,态度活泼而自然。
    朱真深感欣慰,觉得可以谈谈她的身世了,便即问道:“你姓什么?”
    “刘。我是单名,一个彩虹的虹字。”
    “这个名字很好听。听你口音是山东?”
    “直隶,不过邻近山东,是沧州。”
    “噢,你今年多大?”
    “朱二哥,你猜?”
    “二十——”朱真少说几岁,“整二十。”
    “你看我这么年轻,”刘虹答说,“我今年二十五。”
    “二十五?”朱真问道,“你到年家多少年了?”
    听到“年家”二字,刘虹急忙一望窗外,显得相当紧张。朱真知道自己不够警觉,不免歉然。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提到这个字了!”
    “是!最好不提。”刘虹答复他原来问的话,“到他家前后六年。”
    “有没有孩子?”
    “没有。”
    说着,刘虹望着她自己的腹部,朱真便也注视着。初秋衣衫单薄,微隆的肚腹,一注意便看得出来。等她抬眼时,发觉他在看她,益觉不好意思,低下头,将身子尽力扭了过去。
    “不必如此!”朱真说道,“表妹,请你保重!让我好对得起人。”
    所谓“请你保重”,意思是提醒她当心安胎。刘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身子转了过来,但头还是低了下去。
    “你姐妹有几个?”
    “一个。”
    “一个?”朱真知道她没有听清楚,“我不是指你娘家。”
    原来是指年羹尧的侍妾。她轻声答说:“一共六个。”
    “其余五个呢?”
    “都散了!”
    “都散了?是自己愿意走的?”
    “不愿意也不行啊!”
    “那么,散到哪里去了呢?”朱真问说,“回娘家?”
    “有的回娘家,有的多随其便。唯有我。”
    话没有说得完全,不过意思是很明白的,唯有她是年羹尧亲自为她择配的。
    “当然是因为你留着他的骨血。”
    “不!”刘虹抢着说,“不完全是。”
    “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
    “他说你很忠厚,而且有侠义心肠。他说:‘我如今倒霉了,平时受过我好处的人,见我就像见了瘟神恶煞似的,避之唯恐不远。只有朱某人,素昧平生,承他敬礼,始终如一,这是个可以托生死的朋友,一定不会亏待你。’”刘虹说到这里,甜甜地一笑,略带顽皮地问道,“他说得对不对?”
    朱真听得这番话,自然深感安慰,但也不能厚着脸说人家称赞的话,只字不虚,想一想答说:“他的话有一句是说对了的。”
    “哪一句?”
    “一定不会亏待你!”
    刘虹的眼睛顿时发亮,“谢谢你!”她说,不过声音极低。
    “家嫂——”
    朱真刚刚开口,刘虹便拿他的声音打断,“朱二哥,”她说,“以后是一家人了。这么叫法,似乎不通。”
    朱真自己已觉得有些刺耳,便点点头说:“好,你叫她表姐,我仍旧管她叫大嫂。”
    “这才是。”刘虹停了一下没听见他开口,便即催问,“你刚才的话没有完。”
    “噢,我是说大嫂跟你很投缘。”
    “我的人缘一向好的。”刘虹说,“何况,何况是我表姐!”说着,抿起嘴笑了。
    这片刻相处,朱真已有如饮醇醪、陶然飘然之感。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感觉,傻傻地望着她笑。
    刘虹却收敛了笑容,“咱们谈点儿正事,好不好?”她问。
    “好啊!”
    “我带来一点儿东西,只怕不容易脱手。”刘虹将放在身边的一个包袱捧了给他,“你慢慢儿看。”说着向窗外看了一眼。
    朱真将包袱接在手中,从沉甸甸的感觉中,料知必是珠宝,“慢慢看”的叮嘱,是提醒他财不露白。而朱真却根本不想看,措大暴富,会失神落魄,不如不看。于是,他将包袱又交了回去,心里在想,最好连嫂子都不必看。
    “表妹,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说,”刘虹身子向前俯一俯,“朱二哥,你怎么这样子说?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忌讳?”
    “不是忌讳,我怕我的话太直率,不大中听。自古以来,非分之财,足以败身。所以我不愿意打开来看,怕会受了引诱,心神不宁!大嫂人很贤惠,但到底也是世俗妇人,所以你最好也不必给她看。”
    刘虹静静地听完,将眼垂了下来,是很认真地在考虑的神气。
    “朱二哥,”她说,“我也不能完全不告诉她,拿一些给她看,行不行?”
    “也好!”朱真忽然想到,她也是寻常女子,有这么一批珠宝在手,浑若无事,是不是修养高人一等呢?
    “朱二哥!”刘虹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敏感,“你在想什么?”
    “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刘虹又恢复了那种娇憨明快的眼神,“为什么?”
    “我在想,若是我有那么一囊价值钜万的珠宝,只怕会神魂颠倒、坐立不安。而你,一点儿都看不出。”
    “这,也许是我看得多的缘故。”说到最后一个字,她赶紧又说,“朱二哥,你不会骂我太狂妄?”
    “不,不!你说得对。见惯了就不在乎了。”
    “我也在乎的!有时候我想想兴奋得睡不着觉。”
    “噢,”朱真对她突然改变的说法,颇感困惑,“你是怎么在想呢?”
    “我想到,凭这些东西,可以帮助你创一番事业,我就兴奋了!”
    她的眼睛发亮,是真的有着出自衷心的喜悦。这使得朱真又困惑了,莫非故主的恩情,一点儿都不念?
    “我又想到,我肚子里的一块肉,终于付托有人,能为他留下一枝根苗,我也会很兴奋。不过,”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不知道是男是女。”
    “男女不都一样吗?”
    刘虹正要答话,只见门帘启处,探头进来的是朱太太。她的眼尖,一眼看出,立即站了起来。朱太太摇摇手说:“你请坐!”接着向朱真使了个眼色,示意要他出来说话。
    到得堂屋里,沈福迎上来说:“朱少爷,恐怕今晚上就得走!”
    何以如此匆促?朱真愣住了,朱太太便轻声说道:“是今天晚上走的好。我也是她来了以后才想到,北方口音,冒充我的表妹,只怕没有人肯信。不如今天晚上就走。”
    “刚才有人来通知,有四辆车到乍浦,沿途不能查的,搭一辆到了海宁县境,另外有人来接应。”
    这四辆沿途不查的车,朱真知道,必是挂着将军衙门的旗号,驶往乍浦防守海口的都统衙门,输运军需。机会是好机会,但想到有一大障碍。
    “大嫂,小莺儿还在她舅舅家呢!”
    小莺儿就是朱太太的女儿,年方十岁,为舅母接了去玩了,一时接不回来,朱太太怎么能走?
    “我不走!非要我在这里,应付邻居,才不致出事。”
    “大嫂,你怎么应付?”
    “这有个说法,说我表妹是闹婚变,私自从夫家出走,这件事很不安,所以我让你连夜把她送回去。这个说法,不就面面俱到了吗?”
    朱真踌躇了一下说:“看来也只好如此!可是以后呢?”
    “不要紧!”沈福说道,“过几天我再把朱太太送了去。”
    “那好!大嫂,你趁早把小莺儿接了回来。”朱真又问,“什么时候走?”
    “总得过了三更天。”沈福说道,“得悄悄儿走一段路。车子停在城门口等。”
    于是朱真与朱太太又复入内,将一切情形告诉了刘虹。她恋恋不舍地说:“丢下表姐走了,怎么行?”
    “唉!”朱太太不以为然地说,“暂时分手几天,你何必这样?来,我们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匆匆饭罢,为了不惊动邻居,都不敢高声说话,同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一切是那么仓促,一切是那么茫然,只有默默地接受冥冥中的安排。
    好不容易挨过三更天,沈福在堂屋里轻轻叩了两下板壁,朱真便站起身来说:“是时候了!”
    “表姐,”刘虹忽然掉下眼泪来,“我真舍不得走。”
    朱太太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不过她不能不强自支撑,便拍拍刘虹的背说:“好好走吧!你们到了那里,我跟着也就来了。”
    “是!”刘虹拭一拭泪,默默地走了出去,手里提着一个包裹,阿云提着一只藤箱,朱真手里什么都没有,跟着沈福在黑影里出了大门。连道声别都没有,因为怕邻居听见。
    杭州十城门,旗营靠近西湖,所以将军衙门的车子停在清波门,而海宁、乍浦是在东面,所以摸索着上了车,一开城门,绕道往东,彻夜急驰,轮走如雷。朱真颠得屁股都疼了,而心里却是怀念着刘虹,别震动了胎气。
    到得天明,到了一座小城。沿着运河往北,进南门不远,车子停了下来。朱真下车一看,是个围墙完好、内中瓦砾遍地的废园,正待动问时,只见沈福匆匆奔到后面那辆车旁,连声喊道:“阿云,阿云,快扶下来!”
    朱真这才发现,四下无人,是换车的极好机会,因而也上前帮忙。等阿云探头出来,立即伸手扶住,轻轻向怀中一带,等于是拖了下来的。及至刘虹出现,他可不敢用对待阿云的办法,怕把她拖得摔一跤,所以用很清晰的声音说:“我抱你下来!”
    于是刘虹略张双臂,朱真拦腰一抱,抢步进入废园,掩在里面围墙下。只听车声辘辘,由近而远,复归寂静。
    朱真长长地透了口气,细看刘虹,只见她首如飞蓬,神情委顿,不由着急地说:“你怎么了?可千万病不得!”
    “没有,没有什么!歇一歇就好了。”刘虹问道,“沈福呢?”
    “到外面去了!大概是在等车子。”阿云答说。
    “要等到什么时候?”刘虹有些焦急,“叫人瞧见了怎么办?”
    “瞧见了也没法子。”朱真答说,“只好说是逃难的。不,逃荒的。”
    话刚完,围墙缺口处人影一闪,刘虹眼里闪露了光芒,轻声对朱真说:“你别响,我来应付。”
    就这时人影已清楚地闪现了,前面一个四十来岁的读书人,后面跟着一个小厮,提着两只鸟笼。那人步态安详,真仿佛来遛鸟似的。
    “尊驾贵姓?”那人问朱真。
    “你问她!”朱真指着刘虹说。
    “杨大爷,你不认识我吧?”刘虹问。
    “怎么,知道我姓杨?”
    “在西安,我在屏风后面看见过杨大爷。”刘虹说道,“杨大爷还记得记不得,那天你喝醉了,宿在书房,伺候你的,就是我的丫头。”
    原来此人就是杨介中。自从劝年羹尧急流勇退,不见采纳,便趁岁暮回乡的机会,一去不返西安,年羹尧倒很念旧,专差送了两万银子给他,使得杨介中既感且惭,却不知如何报答。
    及至年羹尧事败,贬为杭州将军,江湖盛传他“一夜连降十八级”,穷乡僻壤,都在传说年大将军的新闻。入山极深,足迹不履城市的杨介中,方知自己劝他的话,真是不幸而言中。感念旧情,耿耿难安,所以在半个月前悄悄到杭州去看过年羹尧。
    这才真是可以托生死的国士。年羹尧想到爱妾有孕,想留下一枝根苗,也是在见到了杨介中,方始下的决心。选中朱真,以及如何脱身,如何转道,也都是杨介中的策划。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见过刘虹,现在听她提及往事,唤起了清晰的记忆。那天是年羹尧从军前回来,邀他商谈进兵的方略,杨介中的献议,深为年羹尧所欣赏,频频劝酒,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半夜醒来不明身在何处,只看到一个极美的妙龄女子,蜷缩在他脚下。叫醒了一问,方知此处是年羹尧的书房,她是五姨太的丫头,名叫春红。
    “原来是五——”杨介中突然顿住,因为“五姨太”这个称呼,不宜再用。
    “我娘家姓刘。”
    “噢,刘姑娘!”杨介中看着朱真问道,“贵姓是朱?”
    “是。”
    “敝姓杨,草字介中。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杨介中忽然侧耳静听了一会儿,欣然说道,“可以走了!”
    这时沈福亦已回到原处,看见杨介中又惊又喜,“我一直在外面等,不知道杨大爷何以不来,心里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哪知道杨大爷已经到了!”他问,“杨大爷都认识了吧?”
    “是的!都认识了。轿子到了,走吧!”
    等他领头出了围墙,来了两乘小轿,杨介中指挥着让刘虹主婢各坐一乘,挥一挥手,轿子抬起就走。
    “我们几个只好安步当车了。”他说,“好在不远。”
    石门城小,由南到北,穿城而过,亦费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沿河走到较为僻静之处,柳荫下系着一条乌篷船,他站住了脚。
    搭了跳板上船,刘虹已经安坐在舱中,于是重新见了礼,随即解缆开船。橹声咿呀中,市声更远,终于隔绝,到了可以深谈的时候了。
    杨介中首先问了沿途的情形,特别是一路有无形迹落入公门中人的眼中,以及有无可疑之人窥伺。及至细问明白,不免忧形于色,但忧色一现即消,代之以欣慰的神态。
    “我想不要紧了!”他说,“我得把以后的计划,细告两位。”
    杨介中的计划是,由石门往西,转陆路入天目山,在他家暂住,然后等候进一步的消息,再定行止。
    “将军获罪绝不可免,但得看罪的轻重。”他说,“如果及身而止,罪不及妻孥,是上上大吉。刘姑娘在舍间待产以后,不论男女,都交给我好了。”
    “是送回将军家?”朱真问说。
    “是的。”
    “那么她呢?”朱真指着刘虹说。
    “自然成为朱太太。”杨介中答说,“反正情势不论如何演变,两位总是白头偕老的了。”
    朱真点点头,转眼去看刘虹,她把头低了下去,脸上微现红晕。
    “刘姑娘,这不是害羞的时候,请你听我说。”等刘虹抬起头来,杨介中接着说,“如果罪及妻孥,将来你的孩子还得改姓——”
    “已定规了。”朱真插了一句,“改姓生,生生不息的生。”
    “好!这个姓好。”杨介中接着说,“是这样,也还是在舍间待产之后,再带着孩子,转往朱兄所说的皖南万山丛中。这一层,且等到了舍间再议。”
    “是!请说第三种情形。”
    “第三种情形,我想不至于发生,就怕——”杨介中说,“满门抄斩,还要细查家属下落。那时刘姑娘的行迹恐怕藏不住,非走不可。”
    “走到哪里?”刘虹问说。
    “从宁波出海,到日本。”
    “日本?”
    “是的,日本。”
    “不!”刘虹毅然决然地答说,“我不到外国。”
    “是的,我也这么想。”朱真接口说道,“果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我们俩自有安排,请杨兄相信我们。”
    杨介中不知他们俩已有什么成议,只是听他们如此表示,没有不信的道理。所以很诚恳地、默默地表示赞许。因为话中已听出来,他们是表示绝不会连累他。
    当然杨介中少不得加以安慰,“我想绝不会落到那么不堪的境界,”他说,“不过不能不做一个最坏的打算而已。”
    “但愿如此!”刘虹正色说道,“不论怎么样,杨大爷这番古道热肠,我们总是感激的。”
    “这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杨介中说,“说实话,我亦不是对你们两位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报答将军。只望你们能够达成将军的心愿,我这点儿心就不算白费了。”
    说到这样的话,不必再言“谢”字,而且亦不必觉得受之有愧。大家都沉默着。
    于是朱真想起一件事,“家嫂不知道怎样了?”他问,“也不知道哪天才能接了来?”
    “这都归我,请你放心。不过日子恐怕不能太快,因为要另作安排。”
    这天晚上,泊在一处小镇之外,河面很宽,月色如银。朱真很想上岸去走走,又怕搭跳板要惊动船家,寄人篱下,受人庇护,应该自己知趣,所以早早就躺下了。
    杨介中主仆不在船上,在镇上投宿。沈福与船家睡在尾舱,中舱只隔一块活板,朱真与刘虹分睡两面,夜深不寐,都在猜想,不知对方此时在思量些什么。
    终于是朱真忍不住了,轻轻叩一叩板壁问道:“你睡不着?”
    “是啊!”刘虹反问,“你呢?”
    “还不是一样。”朱真问道,“我能不能把活板打开?”
    刘虹不答,直到他再催问时,她才答说:“你这话问得好像多余。”
    于是朱真轻轻地把活板推开,船篷上开了一条缝,又正逢月到中天,银光直泻,只见刘虹裹着一条薄被,两条浑圆的手臂,伸在被外,手中握着她自己的一弯黑发,斜睨着他。
    “你会受凉的,把膀子放进去。”
    她翻个身,将被子往上一拉,照他的话做了。
    “我想到一件事。”朱真说道,“如果到了你生产以后,又是自由之身,我要明媒正娶,把你当结发夫妻。”
    刘虹听得这话,又把身子翻了回来,侧面看着朱真,眼光闪烁,含着笑容,但有些不信的神气。
    “我这话是真的。”
    “我知道。不过,”刘虹将泪水抹去,看着月亮说,“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我也不知道。你我现在都是听天由命,不过有一点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
    “哪一点?”
    “我们生死都在一起。”
    这便是海誓山盟了。刘虹感动得又想哭,将一只手伸出去让朱真紧紧握着。
    “我把篷拉大一点儿,你会不会觉得冷?”
    “今天没有风,不会。”
    于是朱真仰起身子,将竹篾编成、涂了黑漆的船篷推开尺许。穹宇澄蓝,圆月高挂,飘浮着淡淡的几抹微云,那高爽明净的景色,使得人的心境也开朗了。
    “我在想,人生何必富贵?”朱真感叹着,“若能像我们现在这样,就是神仙了。”
    刘虹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她觉得她好几天以来的心事,此刻是最适宜吐露的时候,不过,话是如何说法,应该好好想一想。
    看她脸微侧着上望青天,睫毛闪动,发出亮晶晶的光芒,朱真不由得在想,女人毕竟还是深沉的可爱。
    好久,她都不曾开口,朱真可忍不住了,“你在想什么?”他问,“想得这么出神。”
    “我是有点怕。”
    “怕什么?”朱真安慰她说,“不要怕!绝不会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我不是指那件事。”她回过脸来,看着他说,“我是指你。”
    “指我?”朱真将她的话合在一起想了想,很不安地问,“你是怕我?”
    “是的。”
    “怕我,怕我什么?”
    “怕你会不喜欢我的孩子。”
    “吁!”朱真吐气出声,“吓我一跳!我以为什么事!我不懂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真正叫杞人忧天。”
    “但愿我是杞忧。”
    “本来就是杞忧。”朱真说道,“你想,这本来是我许了将军的,如果我不喜欢你的孩子,我怎么会答应?何况,我天性就喜欢孩子。”
    “那就好!”刘虹笑道,“孩子大概也听见你的话了,高兴得在跳。”
    “真的?”
    “你摸!”
    她牵着他的手,伸入夹被中,去抚摸她的胎儿在动的腹部。隔着纺绸的亵衣,他觉得她微隆的肚腹,光滑异常,感觉上非常美妙,但他不敢留恋,很快地将手抽了回来。
    “摸到没有?”
    “摸到什么?”
    “咦!”刘虹诧异地,“孩子在动啊!”
    “啊,”朱真尽力克制着绮念,根本就把这个目的忘掉了,赧然地答说,“我不知道。”
    “越说越妙了!怎么会不知道?”
    “跟你说实话吧,我用尽全力在拉住我自己的手,不让它再从你的肚子上摸下去。所以根本没有感觉到,孩子是不是在动。”
    “啐!”刘虹红着脸笑了。
    由此而始,喁喁细语,互诉身世,一直到曙色将动,方始由朱真恋恋不舍地将那块活动隔板拉上。
    到天目山已经快一个月了。刘虹住在杨家,朱真则借住在一座古刹华藏寺中,每日里读书看山,间日一赴杨家,但跟刘虹相见的时候不多,日子过得很闲逸,但也很沉闷。
    每次见了杨介中,少不得要谈年羹尧,不知他的命运如何,当然也要谈到他的寡嫂。杨介中总是说已经派人去接,不日可到。
    中秋的第二天有消息来了,“年将军已经被捕,专差解进京去了。”杨介中说,“情形似乎很不妙。”
    这就是说,罪名不会及身而止。这一点,朱真并不觉得意外。他已不止想过多少遍了,当即答说:“杨大哥,我想要赶快走了。为什么呢?第一,再下去,天要冷了,雨雪载途,种种不便;第二,刘虹身怀六甲,到临盆时候动身,尤为不妥。既然消息如此,不必再等,以免自误误人。”
    话说得很直率,也很透彻。这种紧要关节上,无须客气,杨介中点点头说:“遵命!我尽速筹备,其实已经买好了两百亩地在那里了。年将军另外给了一笔钱,到临动身时,我有细账给你。”
    “不必给我,交代刘虹就可以了。不过,”朱真显得很焦虑,“家嫂为何不曾接来?”
    朱太太已经被看管了,吉凶未卜。杨介中已经有了打算,在杭州要设法营救;在这里,不必告诉朱真,免得徒乱人意。
    “令嫂贪恋故园,又畏跋涉,不肯到山上来。好在事情做得很机密,官府并没有注意到她。我想,你就不必再管了,家用有我接济,尽请放心。”
    朱真颇感意外,但亦不疑有他,只怏怏地说:“只好随她了。”
    刚说到这里,刘虹走了来探问杭州的情形。杨、朱二人将详谈经过都告诉了她,刘虹一言不发地走回卧室,将那一串珠宝取了来交给杨介中。
    “杨大哥,”她说,“如今是祸福同当了,这些东西也该分一分。”
    “不!”杨介中一手按住袋口,不让她将珠宝倒出来,“庶人无罪,怀璧其罪。我不要,这只有替我带来祸害。就是你们在路上亦该小心!”
    “怎么办?”刘虹问朱真。
    “杨大哥的话不错,我们带到山上亦无用处。我看——”朱真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有个办法,不过以不说破为宜。”
    于是当天开始,便动手收拾行李,雇定了船只,及至动身有期,朱真才说了他处置那一囊珠宝的办法:交给华藏寺,请方丈一行大师收藏。到得事定,一半捐献,重修寺貌,再塑金身;一半留给姓“生”的孩子。
    但是这个办法不一定办得到,因为一行大师也许为了一寺的安全,不肯负此重任,所以事先不便明言。刘虹也赞成这个办法,相偕到华藏寺,与方丈密密陈请。一行大师慨然应诺,却指定要杨介中到场交纳,为的是他自明心迹,要找个见证人。
    年羹尧在这年十二月定罪的消息,传到新安江上、万山丛中朱真与刘虹隐居之处,已在下一年二月里。一共九十二款大罪,应该明正典刑。奉旨“令年羹尧自裁,其子年富立斩,余十五岁以上之子,发遣极边烟瘴地方充军。妻系宗室之女,着遣还母家。族中为官者俱革职。家赀抄没入官,其嫡亲子孙将来长至十五岁者皆照遣,永不赦回。有匿养其子孙者,以党附叛逆治罪。父年遐龄、兄年希尧革职免罪”。年遐龄已经八十多岁,本亦在处死之列,由于大学士朱轼力争,方得免死。
    消息是杨介中送来的,另外附抄了一道皇帝宣示年羹尧罪状的上谕,说是“今宽尔殊死之罪,令尔自裁,又赦尔父兄伯叔子孙等多人之死罪,此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尔非草木。虽死亦当感涕也”。
    “写得出这样的话,其人心肠可知。”朱真向哭红了眼睛的刘虹说,“看来你我从此必须隐姓埋名,老死岩壑了!”
    “一切都过去了!”刘虹强自振作,“但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了才行。”
    “说得是,”朱真向来人说道,“请你上复杨大爷,我们从此不来往了。请杨大爷只当世界上,从此没有我们这两个人!”
    年羹尧死而有知,唯一值得安慰的一件事,是刘虹生了一个男孩。朱真不敢说他姓“生”,只说姓沈。不过就在孩子出世的那天晚上,将他的身世经过,细细写下,密密封缄,留待孩子成年以后开拆。
    到得孩子五岁那年,皇帝诛除异己,终于告一段落。继年羹尧之后,隆科多的下场亦很惨,先是派往蒙藏边界的阿尔泰地方办理界务,作为变相的放逐。到了雍正五年,私藏玉牒底本一案发作,皇帝大怒。
    玉牒乃是皇家的家谱,其中有皇帝削夺十四阿哥爵位,以及借避讳而改名夺名的种种痕迹。如今隆科多私藏底本,显然有留待将来翻案的打算。这一来,他就算死定了。
    于是隆科多被召还京,交王公大臣会审,定下大不敬之罪五,欺罔之罪四,紊乱朝政之罪三,党奸之罪六,不法之罪七,贪婪之罪十六,共四十一款大罪。
    罪名中有许多离奇的情节,有一款是“妄拟诸葛亮,奏称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时”,从表面上看,将皇帝比作刘阿斗,自然是大不敬。其实不然。
    原来隆科多的意思有两层,一层是他之保皇帝,犹如诸葛亮保刘阿斗。没有诸葛亮不会有刘阿斗的天下,同样地,没有他,就不会有雍正的天下。
    另一层是表示皇帝得天下不正,秘密都在他肚子里,好就好,不好翻将出来,大不了一死。这是提醒,也是要挟,皇帝自然非杀他不可。
    欺罔之罪的前三款是有连带关系的,一款是“圣祖仁皇帝升遐之日,隆科多并未在御前,亦未派出近御之人,乃跪称伊身曾带匕首,以防不测”;一款是“狂言妄奏,提督之权甚大,一呼可聚二万兵”;又一款是“时当太平盛世,臣民戴德,守分安居,而隆科多作有刺客之状,故将坛庙桌下搜查”。承审大员虽以隆科多在圣祖临终时,未在御前,一笔抹煞,其实所言不虚。当时盛传“江南八侠”聚集京师,匿迹王府,皇帝有被刺之虞,所以隆科多防范甚密,保护甚周,不想这时都成了罪状。
    犯这四十一款大罪,自应斩立决。但说圣祖宾天时,隆科多未在御前,这一点皇帝如果不辩,就成了有意撒谎,隐瞒实情,所以特颁一道上谕:“皇考升遐之日,大臣承旨者唯隆科多一人,今因罪诛戮,虽于国法允当,而朕心则有不忍。隆科多忍负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误加信任于初,又不曾严行禁约于继,今唯有朕身引过而已。在隆科多,负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灵,必昭鉴而默诛之。隆科多免其正法,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间,永远禁锢。伊之家属何必入官?其应追赃银数十万两,尚且不足抵赔,着交该旗照数追完。其妻子免入辛者库,伊子岳兴岱着革职,玉柱着发往黑龙江当差。”
    凡是为皇帝禁锢的,一定活不长久。因为不必加以私刑,只要按照一般囚犯的虐待,就能将这些锦衣玉食的贵族折磨得但求一死。
    不过比起皇帝的骨肉来,隆科多还算是幸运的,至少不曾受过像九阿哥那样的非人待遇。
    九阿哥在雍正四年四月,与八阿哥同时勒令除宗,废为庶人。既非皇室,自然不能用玉牒上的名字,所以又得改名。八阿哥改为“阿其那”,九阿哥改为“塞思黑”,这都是满洲话,意思是狗和猪。
    废为庶人,治罪自然如常人的待遇,所以塞思黑在西宁押解进京时,一路已受了许多折磨。到得保定,暂行羁押。直隶总督李绂仰承皇帝的意旨,以检束江洋大盗的苛虐手段对待塞思黑。他在奏折中说:“现在给予塞思黑饮食,与牢狱重囚,丝毫无异。铁索在身,手足拘挛,房小墙高,暑气酷烈。昨已报中热晕死,因伊家人用冷水喷渍,逾时苏醒,大约难以久存,盖不善所致,即有皇恩亦难逃于天殛也。”
    到了七月十五,塞思黑患了泄泻。八月初九以后,“饮食所进甚少,形容只日渐衰瘦”。于是言语恍惚,神志昏迷,再后来“声息愈微,呼亦不应”,但仍拖到八月二十七方始毙命,临死以前,“昏迷不起,不能转动,目暗语喑,唯鼻息有气,两手动摇,喉吻间有疾响而已”。
    八阿哥是在一个月以后,死于监所,他所受的罪,并不比九阿哥来得少。至于十四阿哥,只有十四款大罪,为王公大臣所公议。第一款说:“十四阿哥性质狂悖,与阿其那尤相亲密。圣祖仁皇帝于二阿哥之案,将阿其那拿问时,召入众阿哥,谕以阿其那谋夺东宫之罪,现交议政究审。十四阿哥与塞思黑等,同向圣祖仁皇帝之前,十四阿哥奏云:‘阿其那并无此心。若将阿其那问罪,我等愿与同罪。’圣祖仁皇帝震怒,拔佩刀欲杀十四阿哥,经允祺力劝稍解,将十四阿哥重加责惩,与塞思黑一并逐出。”
    第十一款说:“皇上谒陵回跸,遣拉锡等降旨训诫,十四阿哥并不下跪,反使气抗奏。良久,阿其那见众人共议十四阿哥之非,乃向十四阿哥云:‘汝应下跪。’便寂然无声而跪,不遵皇上谕旨,止重阿其那一言,结党背君,公然无忌。”
    原来十四阿哥最听阿其那的话,当初皇帝封阿其那为廉亲王,目的就在期望他能够约束十四阿哥,谁知八阿哥不受笼络,算是很对得起十四阿哥,所以十四阿哥仍如以前那样敬重八阿哥。
    最后一款是:“奸民蔡怀玺,造出大逆之言,明指十四阿哥为皇帝,塞思黑之母为太后,用黄纸书写,隔墙抛入十四阿哥院内。十四阿哥不即奏闻,私自裁去二行,交与把总,送至总兵衙门,全是酌呈完结。及钦差审问,始理屈自穷,悖乱狂妄显然。”这更是一件皇帝栽赃的大笑话。
    这件案子是马兰镇总兵范时绎所经手。他在雍正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奏报,说他手下一个负责探访兵丁,名叫赵登科,面报一件怪事:他在汤山看到一个人,身携行囊,神色可疑,于是上前搭讪。那人起先应对含糊,不肯道明姓名,经赵登科好言诱骗,终于说了实话。
    “我是溪州人,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我的大哥是大粮庄的庄头。只为家里不和,我大哥把我锁了起来,是我三哥和小弟私下拿我放了出来,给了三千制钱,叫我逃往关东。”
    既然要逃到关东,怎么会走到这里来的呢?那人也有解释,说两天之前,他睡在一座小庙里,夜得一梦,梦见庙神指引,叫他不必往关东,往西北方向走,那里有个汤山,去投奔十四爷。道是“十四爷的命大,将来要做皇帝”。
    赵登科便指点他十四阿哥的住处。等了一会儿,十四阿哥的哈哈珠子那喇出来,那人便即跪在他面前,把跟赵登科说过的话说了一遍,求他通报。那喇不理他,掉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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