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坐了吴炳湘的汽车,到达南河沿张家,只见里外灯火通明。大厅上聚了好些人,摆开两张圆桌,正在吃消夜。
    卫士一通报,张勋丢下筷子起身迎接。吴笈孙看他好整以暇的模样,心里不免奇怪,不知道当此强敌压境之时,他何以能像诸葛武侯唱空城计那样沉得住气。
    “世缃兄,这么晚还来?莫非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没有!”吴笈孙说,“我是来跟绍帅共患难的。”
    “多谢、多谢!”张勋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来,来,只怕你也饿了。”
    一见有贵宾,同桌的人都逡巡退去,听差收拾残局,另外端出酒食来款客。
    “世缃兄——”
    刚叫得一声,搁在他身旁的电话响了起来,张勋一听就皱起浓眉。吴笈孙不免忐忑,怕是假传大令的事发作了。
    “好吧!给他们好了。”张勋将电话机一摔,扶头不语。
    “绍帅,”吴笈孙劝道,“大英雄做事,提得起,放得下。诚如菊老信中所说:‘委曲求全,所保者大。’”
    “就是为了这个,我让驻在地坛的队伍,把枪给了他们。”
    “这,”吴笈孙举杯说,“我替北京的百姓谢谢绍帅的保全。”
    “世缃兄,”张勋苦笑道,“你是恭维我,其实比骂我还厉害——”
    “不敢,不敢!”吴笈孙惶恐地抢着解释,“笈孙绝无此意。”
    “其实,你骂我,我倒没有什么,只是有些人骂我,我可不服。”张勋喊道,“请刘秘书把通电稿子拿来。”
    刘秘书就是刘文揆。他先反对复辟,但复辟失败,却为张勋不平,拟了一个通电,刚刚才发出去。通电中说:“变更国体,事关重大,非勋所独能主持,谁非清朝臣子,各有应尽之责。数年以来,密谋进行,全仗众力。去年徐州历次会议,冯、段、徐、梁诸公及各督军,无不有代表在场。”
    看到这里,吴笈孙问道:“梁是谁?梁财神?”
    “不错。”张勋指出,作为洪宪祸首的梁士诒,最希望复辟成功,不但可由流亡香港而复归京华,同时他的“交通系”势力,亦可保全。他又愤愤地说:“想不到他的交通银行,给段芝泉发军费来打我!”
    “绍帅,你弄错了。交通银行现在不在梁财神手里。”
    “在谁手里?”
    “曹润田。”
    “曹汝霖?”
    “对了!”
    “怪不得!这个小子,我早就要揍他了,这趟就坏在他手里。”张勋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错怪了曹润田——”
    “你不知道!”张勋抢着说,“我没有冤枉他。”
    看看劝不进去,吴笈孙也懒得多说了,接下去又看通电:“即勋此次到京,徐东海、朱省长皆极端赞成,其余各督军亦无违言。芝老虽面未表示,亦未拒绝,复派代表来商,谓只须推倒总统,复辟一事,自可商量。勋又密电各方面征求同意,亦皆许可,函电俱在,非可讳言。现既实行,不但冯、段通电反对,并朝夕共谋之陈光远、王士珍,首先赞成之曹锟、段芝贵,亦居然抗颜犯阙,直逼京畿。翻云覆雨,出于俄顷,人心如此,实堪浩叹!”
    虽然只说到徐世昌一句,作为徐世昌代表的吴笈孙,心里自然不是味道。本想解释,徐世昌虽赞成复辟,但须一步一步进行,鲁莽割裂,如何能成大事?
    转念一想,这样一抬杠,搞坏了感情,于事无补,所以保持沉默。而电话倒又响了。
    “什么?”张勋对话筒答道,“我哪里发过什么大令?”
    一听这话,吴笈孙赶紧说道:“慢慢!慢慢!绍帅,我有话说。”
    “你等一下。”张勋手掩话筒,转脸问道,“世缃兄怎么说?”
    “绍帅,是不是说有一个军警执法队,奉有绍帅的大令?”
    “是啊!我何尝发了大令。”张勋很不满地说,“吴镜潭简直胡闹,军令怎么可以冒充。”
    “绍帅,你错怪了吴镜潭,他跟江宇澄,都是爱护绍帅。如今绍帅已成了众矢之的,贵部如果有越轨的行为,坏了绍帅的名誉,事情就更难办了。”
    一听此一解释,张勋谅解了,但觉得手续上总不免欠缺,当即又说:“是这样的想法,我当然会同意,可是,他应该事先跟我说一声。”
    “这也有缘故的,第一,怕绍帅在气头上,说一句不行,成了僵局。第二,时间上也来不及。”吴笈孙又说,“冯谖替孟尝君去收账,把借据一火而焚之的故事,绍帅总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故事就出在徐州。”
    “那就是了。吴镜潭跟冯谖一样,是替绍帅买名声。谁说辫子兵的纪律不好?你们看兵临城下,形势危急,辫帅还拿大令压部下,不准胡来。这是多了不起的事!”
    张勋大悦,“真是错怪了!”他将掩在话筒上的手拿开,大声吼道,“不错!是我发的大令,请警察总监全权执行。你们敢动民间一草一木,凭我的大令,就地正法。”
    吴笈孙透了口气,北京地方大概可以保全。此行不辱使命,如今唯一的一件事,是劝得张勋缴械投降,早息干戈。
    其时,败报不断涌至,地坛的辫子兵被缴了械,步枪十支一捆,不断地送了出来。接着前门和广安门相继失守,满街的辫子兵,横七竖八倒在人家檐下,又饿又渴又累,却无人管。
    得到报告,张勋便打电话找吴炳湘,先说巡逻去了,过了一会儿吴炳湘回电过来,请问有什么指示。
    “镜潭,我的兵你不能不管。否则会出事,我可不管。”
    “是,是!绍帅要管,我也要管,已经派人去收拾粥厂了。绍帅知道的,粥厂要冬天才开,如今什么东西都得现办,弟兄们得委屈一点儿。”吴炳湘又说,“茶担已经送出去了,正在找干粮。不过,铺户关门关了两天了。我总尽量想办法就是。”
    “好!好!多费心,多费心。”
    “理当效劳!不过,绍帅,斗胆动问,你是怎么个打算?”
    张勋一愣,随即又唱他那四句歌诀:“我不离兵,兵不离枪,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
    “绍帅,我请你再考虑。你考虑妥当,我才好替你预备。”
    “你们怎么替我预备?”张勋问说。
    “自然是预备个退路。”吴炳湘试探着说,“现在公使团的领袖是荷兰公使,我想请他帮忙。”
    “多谢,多谢!不过,我是备而不用的。”
    吴炳湘知道他是门面话,当即答说:“我也是这么希望。其实世缃兄就在绍帅身边,何妨跟他商量商量。”
    “是的,我会跟他商量。不过要我缴械投降,万万办不到。”张勋接着又说,“反正我这里你不必管,只请你照看我的部下就是。”
    “是!这是于公于私,义不容辞的事。不过,我差不多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想提出一个要求,请绍帅体谅。”
    张勋以为他在推托,立即答说:“岂敢、岂敢,除了你上床睡觉我不能同意以外,都可以商量。”
    “我哪里敢上床睡觉?我想请绍帅用电话下两道命令,第一,请贵军长官马上转告弟兄们,归我照应,武器由他们自己保管,不过不准再放一枪。”
    这是不缴械,面子有了,张勋很见机地说:“可以,可以!还有什么?”
    “还有第二道,请下令东华门上的炮兵指挥官,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准开炮。”
    “这——”张勋迟疑了。
    “绍帅,”吴炳湘又说,“还是那句话,东华门架炮打谁啊?”
    这一说,张勋不免冒火——生他的炮兵指挥官的气,对吴炳湘作了很令人满意的答复:“好吧!我照你的意思办,只希望你好好照应我的部下。”
    “当然,当然。”
    于是,挂断电话,重新告诉通信连,分别联络各处的带兵官,下达了两点命令:第一,跟警察总监联络,请他指挥地点报到,要吃要喝找吴总监;第二,抱着枪不放——不放枪但也不放手。
    最后电话接到东华门上,找到炮兵指挥,开口就骂:“你简直混蛋!谁让你把炮架在东华门城楼上?往北是宫里,往南是东交民巷,你要轰谁啊?做事不用脑子,大饭桶一个。”
    “是,是报告过大帅的。”炮兵指挥官在电话中嗫嚅着说。
    张勋越发光火,“胡说八道!你何时报告过我?”他大声吼道,“如果你报告过我,我能跟你一样没脑子,把好好的炮,弄成个废物。你瞪着眼撒谎,诬赖长官,我把你的脑袋给切下来!”
    “是,是——”电话中的声音都发抖了,“是请万参谋长转报的。”
    听这一说,张勋废然长叹。“好吧,”他说,“算你报告过了。”
    放下电话,时钟正打三点。只见门上领了一位客人进来,张勋是看惯了这个客人一溜歪斜的脚步的,心头便有一阵温暖,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斗瞻,这么晚了,你怎么跑了来?”
    来客正是袁世凯称帝以前,月必一往徐州、“跑断双腿”的阮忠枢。他先不答张勋的话,只问:“世缃也在这里?”
    “我是衔菊老之命,来劝绍帅的。时到如今,自然要跟绍帅共患难。”
    “高义!高义!”阮忠枢跷着拇指,连声称赞,接着又说,“我刚打了个电报给菊老,为绍帅乞援,‘务念二十余年师生厚谊、故旧之情,为之设法保全生命财产。’既然世缃在这里,再好没有,咱们好好商量。”
    张勋对他之来,深感安慰,但对他的话却不感兴趣,心想:“我的生命财产,何用你来代为‘乞援’?只要我松一句口,自能‘保全’。”因此,他意兴阑珊地说:“你们谈谈吧!我得去过一口瘾。”
    于是阮忠枢将电报稿子拿给吴笈孙看,只见上面有“绍轩质直忠勇,饶有血性,惟脑筋太简单,思想太旧”,以及“今铸此大错,其心可佩,其愚可恼”的字样,不由得笑道:“好一个‘其愚可恼’,足见交情。不过当心他恼你!”
    “当然,这个电报是不能给他看的。我为什么打这个电报呢?”阮忠枢自问自答地说,“我得到两个确实消息,段香岩主张不必逼得太厉害,让曹仲珊的队伍,守住西北两面,断他归路,自然可以让他就范。无奈冯玉祥执意不允,而且会不顾一切,采取激烈手段。绍轩这一条辫子他们抓住了,不死亦将受辱,我们老朋友何忍坐视。”
    “这,”吴笈孙想了一下说,“我看不会。辫帅的意思活动了,镜潭亦正在安排他的退路。”
    “是啊!我亦想替他安排退路。既然如此,我可以不管了。”阮忠枢又说,“康圣人是避到美国使馆去了,听说万公雨躲在法国医院,镜潭预备安排他在什么地方?”
    “我想,大概是荷兰公使馆。”吴笈孙问道,“还有个消息呢?”
    “还有个消息更不妙。张星五这个人你知道不?”
    “不就是绍帅的大将,徐海镇守使张文生吗?”
    “对了!就是他。”阮忠枢说,“绍帅的定武军还有六十几营,都在他手里。今天晚上我接到电报,说有哗变之虞。这是绍帅的致命伤。”
    “根本之地一失,自然是致命伤。不过,消息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有问题。前两年,徐州我月必一至,绍帅部下,也结交了好几个,常通信息的。”
    “啊,啊!”吴笈孙连连点头,“我倒忘记了,你跟徐州颇有渊源,消息灵通,一定不错。”
    “我想是不会错的。派倪丹忱兼署安徽督军,就是为了就近解决定武军,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服倪丹忱而哗变呢,还是军心涣散。总之,辫子军是不会再有的了。”
    “唉!”吴笈孙叹口气,“想不到张绍轩一念之差,会落到这么一个地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
    “我现在想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一点,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他?”
    吴笈孙想了一会儿说:“有利有弊。先从弊的方面研究:第一,对他的打击太大,恐怕他精神上受不了;第二,或许会激怒他,索性一意孤行。”
    “是的。”阮忠枢问,“利呢?”
    “利是可以让他死了这条心。他或许以为自己在徐州还有重兵,纵不能卷土重来,至少也可以割据一隅。所以说:‘我不离兵,兵不离枪,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老巢既失,欲归不能,负隅顽抗,已经没有意思,而况四面楚歌,顽抗都谈不上。试问不求自保,莫非自杀?”
    “这话很透彻。”阮忠枢说,“不妨作个最后的准备。”
    吴笈孙懂他的意思,如果劝不醒张勋,就拿这个消息刺激他,也是提醒他。倘或此着无效,那是合该北京城遭殃,无话可说了。
    于是,两人决定,将张勋请出来,好好作一番最后的警告。关照听差进去一说,得到的答复是请他们到上房去坐。
    到得上房,只见大凉床上摆着一个烟盘,张勋正衔着一支翡翠嘴子的“竹节枪”在吞云吐雾。烟氛弥漫中,有条穿了一身黑色印度绸褂裤的纤影,伏在凉床上,一手替他把着烟斗,一手用根烟钎子在拨烟。
    见此光景,吴、阮二人都站住了脚,但张勋却看着他们连连招手,意思是虽有内眷,不必顾忌。于是客人们便在红木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张勋将一个“黄、高、松”的烟泡,一口气抽完,提起小茶壶灌了一口茶,再拈一粒松子糖抛入口中,方始一跃而起,来招呼客人。
    这时,那条纤影出现了正面,在吴笈孙只觉眼前一亮,阮忠枢是认得的。“原来是小嫂子!”他说,“一向好?”
    吴笈孙虽未见过张勋的姨太太,但听人谈过,辛亥革命以前,张勋在南京花了八千金子,为秦淮名妓小毛子赎身,藏娇于松涛巷口,楼下有荷枪的卫兵看守,行人如果驻足张望,便可能会遭殃,轻则被叱斥,重则会遭卫兵一枪托打在背上。
    及至民国正式肇建,产生了大批“耻食周粟”的“遗民志士”,不约而同地以租界为“首阳山”。其中又以志趣的不同,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愁“采光蕨薇”,出其宦囊,在十里洋场的上海租界,起造华屋,安度寓公生活;一种是尚存“恢复之志”,虽住租界,愿近京华,一方面表示“依恋帝阙”,一方面是因为缓急之际,呼应方便。这些“有志之士”又分为文武两类,文官住青岛,武将住天津。张勋在南京为江浙联军所败,挟了小毛子及大批克扣而得的军饷,渡江北上,定居天津租界。不久又有纳宠之喜,就是吴笈孙此刻惊艳的王克琴,原是“髦儿戏”出身的花旦。据说王克琴工于内媚之术,小毛子相形见绌,色未衰而宠已失,抑郁难宣,终于自缢。
    这时王克琴已在招呼客人了。阮忠枢是熟人,她含笑叫一声:“阮老爷!”随即敬烟,亲自替阮忠枢点火,一面又问:“这位是?”
    “吴老爷,”阮忠枢答说,“特为从天津来替大帅办事的。”
    “噢,吴老爷!”王克琴以同样的方式招待吴笈孙。
    “不敢,不敢!”吴笈孙接过一支泡泡烟,低头就王克琴手中的火,闻得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异香,加以一头乌黑的秀发,距离眼帘不过数寸,不觉心荡神迷,自觉眼鼻受此一番供养,足抵半夜辛苦而有余。
    由于一时的冲击,无法自抑,他忍不住念了两句龚定庵的诗:“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接着激动地说:“绍帅,人生贵适意,什么功名,什么事业,都是假的。你实在可以看开一点了。”
    那两句诗,张勋没有听懂,不过他话中的意思是容易明白的,随即答说:“我就是一口气咽不下。”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阮中枢也照吴笈孙的语气劝他,“富贵一场春梦,享享福是真的。”
    “也要能容我享福才行!”
    语气是活动了,阮中枢立刻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他说,“绍帅有什么条件,我跟世缃兄去跑一趟,跟段香岩当面谈。”
    张勋沉吟未答之际,只听外面人声嘈杂,接着便有听差来报,有一批军官来了,要见张勋。
    “我的部下来了,我跟他们商量一下,两位稍坐一坐。”张勋接着又问,“要不要玩一口?”
    吴笈孙不抽鸦片,阮忠枢因为常伴张勋躺烟榻,偶尔也有“短笛无腔信口吹”的时候。此刻神思困倦,正要口烟来提精神,便老实不客气地躺了下去。
    “好好侍候!”张勋向一个梳了长辫子的丫头说,“请姨太太来陪吴老爷说说话。”
    “不必!不必!”阮忠枢一迭连声地说。这个丫头他是认得的,又叫住她特意关照:“多福,你不必去请姨太太,我跟吴老爷有事谈。”
    “是!”多福便端张矮凳摆在烟榻面前,预备替他打烟。
    “也不必!有事我会叫你。”
    多福知道,是不愿她在这里听见他们的话,便答应着退到廊上。吴笈孙便在阮忠枢对面躺了下来,隔着烟盘低语。
    “看样子差不多了。”阮中枢说。
    “什么差不多?”
    “打得差不多了。回来的大概是一批败军之将。”
    吴笈孙一眼望到窗外,曙色已露,便接一句:“时候也差不多了。”
    “那,”阮忠枢说,“该打个电话给镜潭,请他预备起来吧!”
    “你是说替他预备退路?”
    “是啊!”
    “大概预备好了。”吴笈孙起身找电话,却一时并无觅处,便走到廊上去找人。
    “吴老爷,”多福从藤椅上起来问道,“要什么?”
    “这里有电话没有?”
    “在姨太太房里。”
    “那就算了。”吴笈孙仍旧躺回原处,“电话在姨太太房子里,不便,算了吧。”
    “也好!且等绍轩进来了再说。”
    这一等等了有个把钟头,天色已经大亮。阮忠枢早已丢下烟枪,正与吴笈孙在院子里吃张家所备的早餐,只见张勋进来了,还有个客人是吴炳湘。
    阮、吴二人都站起身来,双眼布满红丝的吴炳湘一迭连声地说:“请坐,请坐!绍帅有话跟两位谈。”
    听这一说,坐是坐下来,却都搁着,张勋向吴炳湘摆一摆手,也都坐了下来,各据一方,面面相觑。
    “我,”张勋有些想发脾气强忍着的神情,“我都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了。”
    “我来说吧!是一点儿误会——”
    “不是误会,简直开玩笑。”张勋气冲冲地抢着说。
    “谁跟谁开玩笑?”吴笈孙问。
    “是这么回事。”吴炳湘说,“十六旅弄了两门迫击炮搁在宣武门上,也不过摆摆样子——”
    “绝不是摆样子,是冲着我来的。”张勋又抢着开口,“你说,这两门炮不是要轰我,是轰谁?”
    “也难怪绍帅气急!”吴笈孙插嘴说道,“把迫击炮架在宣武门上的那家伙,跟你的炮兵指挥官把炮架在东华门上,一样没脑子!”
    吴炳湘不明他这句话的出典,张勋却懂,是拿他刚才骂他部下的话作譬方,气就消了些。于是,吴炳湘紧接着说:“绍帅,我保证不会开炮。不过事到如今,绍帅实在不必再犹豫了。”
    “不!咱们得谈谈条件。”
    双眼通红,形容憔悴的吴炳湘,叹口气说:“好吧,谈吧!”
    “等我想想!”张勋站起身来,在院子里负手蹀躞。
    三个客人,相顾皱眉。突然,吴炳湘使了个眼色,紧接着,身子一侧跌倒在地。坐的是江西景德镇定烧的瓷鼓,不知怎么也带翻在地,“咕隆隆”地滚出很大的声音。
    等张勋回身探视时,吴笈孙与阮忠枢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上前相扶。张家上房的几个丫头,亦都闻声而集。
    “怎么回事?”张勋急急上前探视。
    没有人答他的话,都忙着扶起神情委顿的吴炳湘。有个丫头比较机灵,去端了张藤躺椅来,将吴炳湘扶着躺下。然后拿手巾、倒凉茶,七八个人围在吴炳湘身边忙。
    “摔伤了没有?”张勋问。
    吴笈孙已经检视过了,答一声:“还好!”
    “到底怎么啦?”
    “可怜镜潭太累了!”阮忠枢说,“两天两夜,不曾闭眼,还得各处奔走,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张勋咬着嘴唇不作声,面有痛苦的表情。显然,吴炳湘这个小小的苦肉计,已经收到初步效果。
    “我看把镜潭送回去吧!”吴笈孙亦有不支之势,很想回去睡一觉,乘机说道,“我伴镜潭回去,请斗瞻再好好劝一劝绍帅。”
    “好!”阮忠枢说,“你们先请。”
    于是丫头扶起吴炳湘往外走,张勋与阮、吴二人跟在后面。到得大厅,只见一群辫子军官,衣衫不整地在吃早餐。看见这情形,一起都站了起来,面现惊疑。
    “马副官!”张勋喊道,“送吴总监回公馆。”
    “是!”
    “请留步吧!”吴炳湘有气无力地说,“我还得回厅里去!”
    “力疾从公!”阮忠枢赞叹着说,“可敬、可敬!”
    “镜潭,”张勋说了句良心话,“把你累成这样子,我心里很难过。”
    “绍帅,”吴炳湘简短地答一句,“悬崖勒马。”
    张勋点点头,不作声,也未再相送,站在大厅滴水檐前发愣。阮忠枢一直送出大门,只见吴炳湘站住脚,而且站得很稳,精神似乎恢复了。
    “马副官,请你跟大帅去回话,说我回到厅里,再跟他通电话。”
    “是!”马副官答说,“等我进去回了大帅,马上来送总监。”
    “好,好!”吴炳湘等马副官一进门,招招手将阮忠枢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斗瞻先生,请你跟张绍帅说,我不便说实话:冯部来势汹汹,不但要轰南池子,还想逼宫,段香岩极力在调停。逼宫之举,大概不至于,可是炮轰张家,恐怕不免。请你斟酌,这话如何透露给他。最好,他的家眷先避一避。”
    阮忠枢大惊,“这一轰,”他问,“要死多少人啊?”
    “不要紧!迫击炮的力量有限,而且十六旅对张家的情形很清楚,总是先拣花园,或者空旷的地方,来上一炮,吓吓他,也就是了。”
    阮忠枢听出弦外之音,吴炳湘大概已把张家内外形势画了地图送给十六旅了,说不定这吓吓张勋的办法,还是出于吴炳湘的献议。
    “斗瞻先生,”吴炳湘又说,“你把话传达到了,也请快回府吧!危地不居,明哲保身。”
    “是的,是的!多谢关照。”阮忠枢拱一拱手,翻身入内。一面走,一面想,他觉得“逼宫”的话,可以不说。因为一说可能恰好给了张勋一个借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绝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于是,一进二门,看到张勋,便摆出极严重的神色。“绍帅!”他说,“咱们商量点事。”
    见此光景,张勋心里也是一跳,料知不是好事,不愿在大厅上谈,便陪着阮忠枢又到了后院。
    “绍帅,你的意思究竟如何?”
    “我在想,”张勋答说,“总得谈个条件,叫我这样子缴械,跟投降没有什么两样,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如果你想慢慢儿谈,也得先有个打算,要立于不败之地。”
    “何谓立于不败之地?”
    “离开这里。”阮忠枢说,“炮口对着你,哪能谈得出一个结果,更不用说占上风了。”
    “这话很有道理。”张勋凝神想了一下,“不过,我怕人家说我吓得逃走。这个面子丢不起。”
    “怕什么?绍帅,不是我说,论地位,黎大总统还不是逃到日本公使馆?论学问,你请来的‘康圣人’也逃到美国公使馆去了。”阮忠枢仿照张勋的“我不离兵”的说法,也编了几句“歌诀”说,“打不如降,降不如逃,昔从徐州来,今往使馆去。绍帅,绍帅,势穷力蹙,不得不逃,迟逃不如早逃。真的一炮弹轰过来,玉石俱焚,何必又让我们大哭一场?”
    听得最后一句话,张勋悚然动容。“斗瞻,”他拍着阮忠枢的肩说,“不枉咱们相交一场。我是不逃,不过家眷不妨避一避。”
    初步成绩有了。阮忠枢心想,只要王克琴先躲开,不怕张勋不寻了去。此时不必再固劝,先帮他移眷要紧。
    于是他说:“这也好!事不宜迟,要走就得快。”
    “可是,”张勋踌躇着说,“走到哪里去呢?”
    “蜗居是太小,不然借住我那里。”阮忠枢倒想得两个人,不过不便明说,只能暗示他自己去意会,“你当年也很结交了几个朋友,倒想一想,交情最深而公馆很大,足以容纳宝眷的,有哪些人?”
    这一提,张勋想到了,“皮硝李、小德张,都花过我的钱,交情也够得上。不过,”他说,“太监这些人,脾气都很怪,我怕碰个钉子,进退两难。”
    阮忠枢想到的,正是这两个人。比较起来,李莲英还讲交情义气,比得了隆裕太后的私蓄发了大财、狂妄乖张的小德张又好得多,因而建议:“不如先打个电话试一试?”
    “电话是可以打,怎么说法?”
    阮忠枢想了一下答道:“有个说法,不过稍嫌忌讳——”
    “有什么忌讳?”张勋抢着说,“你不必再闹这些虚文了!干脆就说吧。”
    “好,你打电话给他,说是朝不保夕,倘有不测,请他照应家眷。看他怎么说?”
    张勋想了想,一拍大腿,大声说道:“对!他如果够义气,当然此刻就能收容我的家眷。倘或满口答应,没有别的话,那是见死不救,等我死了,更不用想念他生前的交情。那就算了。”
    于是,要了李家的电话,一接上了声音,只听李莲英说:“绍轩,见着了我的人没有?”
    “没有啊!什么人?”
    “是我的侄子寿山。”李莲英说,“听说宣武门上架了炮,炮口正对南池子,那班混蛋,不知天高地厚,真能开炮。所以我让寿山来看你。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一听这话,张勋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只哽咽着喊道:“大哥,大哥!”
    “老弟台,别难过,”李莲英在电话中安慰他说,“这算不了什么!大清朝三百年江山,说丢了,不就丢了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就带着一家子来吧!”
    张勋到这时候是想通了,决定逃到公使馆,所以这样答说:“大哥,我不能上你那儿,我不能替你找麻烦——”
    “不,不!”李莲英抢着问道,“你先得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个主意?”
    “听天由命吧!”张勋不便公开托庇于外人的打算,但觉得也不能让李莲英为他着急,便又加了一句,“大哥放心,死不了我。”
    “好吧!宝眷就请过来吧!你自己可是得多保重。”
    “是,是!多谢大哥。”
    等他放下电话,阮忠枢急急问说:“怎么样,事情妥了吧?”
    “莲英总算很够义气,听说宣武门上有炮,先就派他侄子来接了。”
    “好极了,好极了!绍帅赶快先迁内眷吧!”阮忠枢说,“我这会儿找吴镜潭去商量。”说完,匆匆告辞,自己先脱离了危险地方,再作道理。
    等他一走,李莲英的侄子李寿山也就到了。张勋将跟他叔叔接头的情形告诉了他。李寿山便催请火速移居,因为道路传言,宣武门上快要动手了。
    但张勋的大太太,舍不得这个家,尽管拖着。王克琴也要收拾细软,而且内心正在为难,觉得局面变化得太快,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所以亦是踌躇不定。
    “张大叔,”李寿山很着急,“可真得快了。”
    “是啊!”张勋拔步就走,“我看看去!”
    一到上房,看他太太在垂泪,不免又气又急,想要发顿脾气,又念在糟糠之妻,况当患难,只好婉言相劝,身外之物,不必留恋,保命要紧。
    话犹未毕,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不但震碎了玻璃窗,桌上的茶杯亦跳了起来,滚到地上,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张太太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张勋亦是面如死灰,不过到底是上过战场的,知道如何应变。
    “快趴下来!”他将他太太一拉,双双伏在地上,只听外面大呼小叫,乱得厉害。但很奇怪,炮声却只有这一响。
    张勋明白了,还只是吓吓人而已,便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只见卫士奔进来报告:“南面墙轰了一个缺口。”
    “伤了多少人?”
    “还好,没有伤人。”
    莫非炮弹长了眼睛?张勋在估量情势,如果真的只是威吓,倒要挺他一挺,多少找回一些面子。
    就这当儿,接到吴炳湘的电话,开口就问:“绍帅受惊了吧?”
    “还好,还好!”
    “府上没有人受伤吧?”
    “居然没有!”张勋用讥嘲的语气答说,“实在很承他们的情,只发了一炮。”
    “这一炮是催绍帅的起身炮。请赶快预备吧,我马上来接绍帅。”
    “要接我——”
    不容张勋开口,吴炳湘已将电话挂断了。张勋愣了一会儿,决定等吴炳湘来了再说。
    不过,看样子似乎自己也不能不走了。这就得稍稍有个准备,勉强定定神细想,记起一样最要紧的东西,记得是放在爱妾卧室里的。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往王克琴住的那个院落走了去。一进垂花门,就看到有个男人的影子,由王克琴卧室的窗口闪现,同时有个老妈子神色惊惶地喊道:“大帅来了。”
    张勋疑云大起,三脚两步进了堂屋,只见这么热的天,却垂着门帘,越发觉得事有蹊跷,一伸手将门帘掀开,望进去却只是王克琴一个人在理箱子。
    “咦!”张勋问道,“就你一个人?”
    “是啊!就我一个人。”
    张勋愣住了,揉一揉眼说:“莫非我眼睛看花了?”
    “你看见什么?”
    “明明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
    “活见鬼!”王克琴骂道,“不是你一夜没有睡,眼睛看花了,只怕是让那一炮把你吓昏了。”
    看她神色如常,而且毫无内愧的神色,倒使张勋疑惑了,也有了解释,一炮吓昏不见得,一夜没有睡眼睛看花却是很可能的。
    念头刚转得这里,心中忽又一动,一言不发,直往后房奔去。果然,如他所想象的,不但后房门大开着,而且平常难得一用的一道角门也开得笔直。足见那个男人,是经老妈子一喊,从角门溜走了。
    这一下,怒气勃发,大声喊道:“你过来!”
    “你是叫谁?”王克琴在外房问说。
    “就是叫你!”
    “叫我干吗?”
    “自然有话问你。”张勋奔出来说,“角门怎么大开着?”
    “怎么,”王克琴毫不示弱,“开角门也犯你辫帅的军法?”
    语言轻佻,对张勋赛如火上加油,厉声喝道:“你别跟我来这套!你说,角门为什么开着?”
    看他如此粗暴,王克琴便想借故翻脸,但觉得事机犹可稍后,当时缓和了脸色说:“这么热的天,还不开开角门透透气?”
    “昨天也很热,为什么不开?”
    王克琴停了一下说:“你一定要问,我就告诉你!你的辫子兵都垮下来了,人家到了宣武门城楼上架了炮来轰了,还不该开角门多一条逃命的生路吗?你去问徐妈,这道角门是多会儿开的?”
    听她振振有词,张勋觉得错怪了她。便这一念之间,气就馁了,人也软了,不过一眼看到门帘,气又生了,人也硬了。
    “好一张利嘴,真是唱花旦的,能说会道。我问你,既然天热要通通气,怎么把门帘又散了下来?”
    “你看看!”王克琴指着摊了一桌子的首饰,“我收拾这些东西,能不把门帘放下来,随便让人闯进来瞧瞧?”
    有道是“财不露白”,总算是个理由。不过在这院子里的丫头老妈子,都是她的亲信,又何必怕她们来偷看?所以口中驳不倒她,心里的疑云不散。
    “好了!”他无可奈何地说,“你快收拾吧!一会儿就走。”
    “说到走,我倒要问你。”王克琴说,“到底把咱们挪到哪儿去?”
    “我把你们托给李公公。”
    “哪个李公公?”
    “还不是李莲英。”张勋又说,“你记住,得管他叫李公公,或者叫大爷。”
    “你呢?”
    “我不去,我不能连累他。”
    “噢,”王克琴终于找到一个借口可以翻脸了,她大声说道,“你怕连累他,不去,倒不怕我们连累他?意思是你在那里,如果官兵来抓,他不能不想法子把你藏起来,倘是我们,就没关系了,官兵来抓,尽管抓走。得了,我不去!”
    一番抢白,听得张勋昏头昏脑,莫名其妙,定定神想明白了,不由得啼笑皆非。
    “你完全误会了,他们抓你干什么?”
    “抓我干什么?抓我就是为了抓你啊!”
    “这是怎么说?”
    “怎么说?《吴三桂请清兵》这出新排的戏,你不是看过?人家把你当吴三桂,就会抬举我做陈圆圆,抓了我,要你来报到。”
    “哪有这回事!抓了你我也不会来自投罗网。”
    “那,我更不去!”王克琴说,“一抓了去,就死定了!”
    “绝不会有的事,你是想到哪里去了。”张勋着急地说,“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扯不清!”
    “谁跟你讲不清?你好没良心,就指望我让官兵抓走,最好绑上天桥,你好另娶别人,是不是?”
    张勋认为王克琴无理取闹得太过分了,再想一想她无理取闹的原因,不觉愤怒难平,脱手一掌,向王克琴脸上打去。当然,骂与打是同时并作的。
    “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娘们!你安着什么心,以为我不知道?你别做梦!等我查明白了,连那个拆白党一块儿揍。你等着瞧好了!”
    王克琴是有防备的,只因张勋出手太快,没能完全闪避得开,虽然一躲之际,卸掉了他的劲道,脸上仍旧被扫了一下,不等张勋骂完,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个死没良心的!”她且哭且骂,“你冤枉我好了!老天爷有眼,报应就在眼前,看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话骂得非常刻毒,张勋浑身都是怒火,猛然一上步,一只手抓住王克琴的衣袖,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在她脸上打了两个嘴巴。
    “你他妈的臭x!老子今天掐死你。”
    说着便去掐王克琴的脖子,哪知王克琴一张嘴,正咬住他右手的虎口,疼得他冷汗直冒,左手夹头夹脑打下去。王克琴也狠下心来了,任凭他打,只使劲咬住不放。
    这时全家上下自然都惊动了,纷纷赶来劝架,哪能劝解得开。张勋急中生智,拉住王克琴那件绸衫的衣襟,使劲一扯,撕破了一大片,半只奶子露在外面。心里打算着:到了赤身露体的程度,她总不能不松口逃跑了吧?
    谁知王克琴不在乎,一只手挡住奶子,一只往张勋的裤裆抄了去。这要抄着了,上下两处要害,落入人手,非出人命不可。
    张勋自然要躲,同时有个贴身卫士,想出来一记绝招,奔上前去,一伸手捏住王克琴的下巴,在她牙床上一使劲,硬捏开了她的上下牙齿,方使张勋脱困。
    “抓住她的手!”张勋眼都红了,狞笑着指挥,“扭过去。”
    那卫士如言照办,轻易地捉住王克琴的双手,往背后反扭,疼得王克琴“哇哇”大叫。
    “你他妈的死不要脸的臭窑姐儿!既然你不在乎,让大家都瞧瞧!”
    说着,走上前去,双手握住她的那件已破的蓝绸衫,往左右一分,“霸王卸甲”大开门,王克琴整个胸脯都裸露了,天气太热没有戴兜肚,白皑皑一片肉光,颤巍巍双峰高举,令人目眩神迷。
    这时听差、卫士都已退了出去。抓住王克琴的那个,亦待松手,哪知张勋已在吼着下令:“吊起来,拿我的马鞭子!”
    于是剩下的丫头、老妈子,一起都跪了下来,替“姨太太”求情。
    “谁讨情也不行。今天我非活活打死这个贱货不可!”
    “姨太太,”有个老听差在窗外喊,“还不快跪下来,求大帅开恩?”
    王克琴横了心了,咬着牙闭目不语。张勋越发生气,左右看了一下,记起有支手枪,放在王克琴梳妆台抽斗里,抢过去拉开抽斗一看,果然!
    等一亮了枪,那老听差便奔进来,一面大喊:“大帅,使不得!”一面横身挡住王克琴。
    “躲开!”接着只听“咔嗒”一响,张勋已松开保险,将子弹上膛了。
    “大帅、大帅,你犯不着怄这个气!”老听差说,“要顾自己的大事。”
    “办完小事,办大事。躲开!”张勋再一次大喝,“不然,我连你一块儿打。”说着,伸手来拖那老听差。
    形势到了千钧一发之际,枪管虽是朝下,他的手指已扣在扳机上,只要左手拖开老听差,再等王克琴身后的卫士松手躲开,张勋一举手之间,便能结束了“爱姬”的性命。
    谁知就在这时候,只听外面高唱:“警察厅吴大人到!”
    这一下,张勋自然要回头去看,真的是吴炳湘,后面还跟着两名警官。老听差便着急地向抓住王克琴的那卫士低声喝道:“还不松手!让客人瞧见了什么样子?”
    一句话提醒了张勋,随手将枪往老听差手中一塞,疾步迎了出去。
    “绍帅,”吴炳湘一开口就说,“荷兰公使馆的车子在门口,你请赶紧上车。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
    “这——”
    “不必多说!绍帅,我等于从井救人,有什么话到车上再说。”吴炳湘又说,“我先送你到了安全地方,回头再来料理府上的事。”
    听这口气,似乎宣武门上又要开炮了,是不是如此要弄清楚。
    “绍帅,你还等什么?莫非要我陪你一块儿死?”
    一听这话,张勋接口便念了一句戏词:“‘临死还拉上个垫背的’,这太不够朋友了!”他爽爽快快地说了一个字:“走!”
    “走”字出口,人已往前,昂然而出。吴炳湘与他的两名警官紧紧趋随,到得大门口,只见有一辆挂着荷兰国旗的黑色大轿车,开着车门,停在那里。
    “你们陪张大人坐后面。”
    吴炳湘一面说,一面开了前座的车门,与司机并坐。两名警官陪着张勋,左右拱夹,以资保护。
    等车一开动,刚出了胡同,只听一声巨响,张勋回头一望,硝烟弥漫,迟一步可能便连车带人都炸中了。
    当然,家人的安危不能不顾,同时也想起有样极紧要的东西,必须随携在身边,所以张勋伸手拍拍前座吴炳湘的肩说:“镜潭,不行,我得回去!”
    “不能回去!”吴炳湘转脸答说,“绍帅一回去反而危险。不回去,我保证宝眷无事。”
    “这是怎么回事呢?”
    “‘讨逆军’已经进城了。”吴炳湘第一次用了“讨逆军”三字,“绍帅的行踪,都在他们眼睛里,一回去马上就开炮。”
    “现在不也在开炮吗?”
    “所以要赶紧躲开,这一炮在我意料之中。”吴炳湘又说,“绍帅一走,就不会开炮了。”
    “可是,”张勋踌躇着说,“我有个皮包忘记拿了。这个皮包很重要,非取来不可。”
    吴炳湘想了一下问道:“皮包搁在哪儿?”
    “在小妾屋子里。”
    “那好办!到了荷兰公使馆,请绍帅打电话回去通知一下,我派人替绍帅去取。或者,请府上派人送来。”
    “叫他们送来好了。”
    不一会儿,汽车进了东交民巷西口,一直驶入荷兰公使馆的铁门,到得一座洋楼门前停下,有个洋人带着一名通译在迎候。吴炳湘替张勋介绍,是公使馆的秘书,荷兰公使在北戴河避暑,不过庇护张勋的事,是在电话中谈妥当了的。
    那秘书透过通译,致了慰问之意,随即亲自引导,将张勋安顿在一间很精致的客房中,就由那名通译负责照料。交代完毕,退了出去。
    通译也姓张,称张勋为“老家长”,态度很殷勤,问起张勋需要什么,张勋茫然不知解答。吴炳湘便提醒他,该跟家里通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张太太,未语先哭,使得张勋大伤脑筋。
    “别哭、别哭!我有话跟你说。”等张太太停了哭声,他便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搬?”
    “行李已经上车了。”张太太答说,“就为了等你的信息,不能走。”
    “赶快走!我在这里不要紧。”张勋又说,“克琴屋子里有我一个皮包,紫酱色的那一个,派人给我送了来。”
    “送到荷兰公使馆?”
    “对了!”张勋问通译,“我家的人能不能进来?”
    “当然能。”张通译答说,“我会交代他们的,府上的人一到,马上就领进来。”
    于是张勋在电话中说:“你赶紧派人送来,这里有人在接。还有,皮包是上了锁的,钥匙在克琴那里,别忘了跟她要。”
    等他挂上电话,吴炳湘起身告辞。“绍帅,请安心住在这里。”他说,“有消息我随时会通知。”
    “慢点!”张勋留住他说,“我有些话想问你。”
    “请说吧!”
    张勋欲语迟疑,张通译很知趣,借故退了出去,好容他跟吴炳湘密谈。
    “镜潭,”张勋问道,“段芝泉什么时候到京?”
    “还不知道。北京、天津电话不通。铁路上过兵车,也很不方便,我想总得两三天才能到京。”
    “那么,曹仲珊跟段香岩呢?他们打先锋,应该到了吧?”
    “是的。段香岩在丰台,大概已经进京了,不过我还没有联络上。”
    “段香岩一进京,自然非找你不可。我托你带个信,请他务必转告段芝泉。”
    看到他神情哀肃,吴炳湘便说:“绍帅,你不必担心,生命财产,我负全责。”
    “多谢你照应,咱们没白交。不过,镜潭,生命财产以外,还有名誉。这件事做得太急了一点,我承认。不过,如果说是我一个人在胡搞,这话我死也不服。当时大家都说得好好的,徐州开会,段芝泉还派徐又铮到场,私下跟我表示,只要推倒黄陂,什么都好说。如今黄陂到了日本公使馆,我也到了荷兰公使馆,成就段芝泉一个人的事业,这公平吗?”
    张勋越说越气愤,声音也越来越大,吴炳湘赶紧劝阻:“绍帅,绍帅,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事让外国人知道了,大家都没有面子。”
    “他们不留我面子,我为什么要替他们留面子?说实在的,我已经一忍再忍,很够面子了!如果段芝泉自作威福,让我下不了台,我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把我皮包里的东西都抖出来,看看到底谁是谁非!”
    吴炳湘这时才知道,张勋何以如此重视他那个皮包,当下试探着问:“绍帅,你皮包里有些什么东西?”
    “多啰!大家签名同意复辟的誓约、写给我的信。白纸黑字,谁也赖不了。”
    “怪不得绍帅生气。”吴炳湘说,“还是那句话,家丑不可外扬。绍帅先别激动,我一定请段香岩注意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设法保全。”吴炳湘又说:“我想芝老亦一定不为已甚的。绍帅还有什么话没有?”
    “还有。关于皇上——”
    “这,”吴炳湘抢着说道,“绍帅不用费心,一定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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