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香生:“复始楼与修史一事,齐君若执意要迁至齐都,我们也无可奈何,但修史耗时至今四年,已经完成十之二三,虽则距离付梓为时尚早,但这毕竟是我们的心血所在,也是孔道周袁臻等诸位先生的心血所在,希望迁至齐都之后,一切能够原样不变,如此也不枉我们四年来的战战兢兢。”
    夏侯渝温声道:“这些话,我都会逐一转达,并尽力帮忙的,二位对自己可有什么要求么?邵州归顺,二位深明大义,到了齐国必有封赏,若有什么要求,譬如爵位或宅第之类的,都可以提出。”
    徐澈苦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有鱼肉不知好歹提要求的道理?”
    夏侯渝摇摇头:“春阳兄不必妄自菲薄,邵州地位特殊,异于易州等地,如今你等肯主动归附,陛下龙心大悦,定然会给你们一个合适的结果。”
    他在顾香生面前,素来是嬉笑打闹撒娇卖萌惯了,顾香生从未见过对方如今严肃正经的模样,心下颇有些不适应,她原本还担心夏侯渝会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但现在看来,那个柔柔弱弱只会躲在她身后,拉着她的袖子怯生生探看的阿渝,果然已经彻底长大,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了。
    既然达成共识,也就不必再坐在亭子里吃风了,双方约定了十日之后交接,届时齐人入城,徐澈带人相迎,并将官印文书等一干物事奉上,随夏侯沪等人一齐回齐都上京。
    夏侯沪躲在车厢里,抱着个小手炉昏昏欲睡,冷不防车帘子掀开,一股冷风倒灌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摆子,眼睛都没睁开就怒斥:“不会先在外头禀报吗!”
    耳边一声轻笑响起:“六郎这起床气也忒大了罢!”
    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看见对方的面孔,不由讪讪一笑,有点尴尬:“是五兄啊,我方才没留意,以为是外头的随从呢!”
    夏侯渝笑了笑,并不在意:“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已经谈好了,可以回去了。”
    夏侯沪啊了一声,抬头看看外头的天色:“这么快?”
    夏侯渝:“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邵州早有归顺之心,只是要找个皆大欢喜的台阶来下。”
    夏侯沪嘟囔:“早知如此,还端什么架子,打什么仗,一开始降了不就好了?”
    夏侯渝挑眉:“若是邵州一开始就降了,如今焉有你的功劳?”
    夏侯沪自知失言,摸摸鼻子笑道:“此番多亏了五兄,回去之后我定会上奏陛下,为你表功的。”
    夏侯渝摇摇头:“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客气,能将陛下交代的差事办好最是要紧。”
    夏侯沪平日与夏侯渝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对这个半道从魏国回来的质子哥哥不是很了解,从前只觉得他为人做事很低调,在兄弟中几乎不起眼,更因出身不显,年纪小小便被送往魏国为质,所以都没怎么将他放在心上,直到这两年夏侯渝接连办成几桩差事,远王的名头,这才渐渐进入旁人的注意范围,但即使如此,跟别的兄弟比起来,既无母家可依靠,又没有得到皇帝的特别青睐,众人都认为皇帝选谁也不可能选他当太子。
    这个哥哥虽然出身太低,也没有存在感,但胜在办事靠谱,也不抢功,在一帮如狼似虎的兄弟里边,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夏侯沪心头一动,便半开玩笑:“五兄这番脚踏实地勤勤恳恳的作风,倒与七郎有些相似,难怪你们会玩到一块儿去,不过七郎那人是个闷葫芦,一竿子也打不出个屁来,五兄与他交往,难道不觉得无趣么?咱们兄弟难得一块出来办差,这是缘分,往后还得多多亲近才是啊!”
    夏侯渝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也知道我是什么出身,我母亲至死,连个妃位都没有,仅仅是个嫔,我在魏国多年,什么人情冷暖都看过,如今侥幸能回国,又得陛下授封爵位,已经是感激涕零,只求尽心办事,低调做人罢了,万万不敢奢望其它。”
    若是顾香生在这里,看见他这一副模样,定会嘴角抽搐,只因夏侯渝压根就不是那等轻易认命之人,更不要说露出这种灰心丧气,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了。
    可惜夏侯沪对他了解不多,听他这样说,难免撇撇嘴,暗道一声胆小无趣,便不再提及此事。
    却说徐澈与顾香生回去的路上,不同于夏侯沪的意气风发,二人的心情都称不上好。
    徐澈当初之所以到邵州,是因为朝廷的任命,不仅别人觉得这是一份苦差事,他自己也没有对此抱太大的希望。
    顾香生当初之所以到邵州,是因为想帮席家村的村民谋一条出路,而且想要去蜀中,也得从这里经过。
    谁也没有想到,一晃眼就是四年多过去。
    这几年当中,邵州从城防松弛到兵强马壮,从商业凋敝到百业兴亡,从世人眼中的苦寒之地,到如今繁华如织,车水马龙,一点一滴,都离不开徐澈他们的心血。
    或许一开始大家都抱着不得已,得过且过的心情,但看着邵州经由自己的手,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慢慢变成现在这样,谁能无动于衷?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早已将感情倾注到这座城池之中,在他们心目中,邵州不仅仅是南平的一个州府,更是徐澈顾香生等人辛苦经营出来的成果,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对徐澈,顾香生,宋暝,于蒙,乃至其他为邵州出过心力的人来说,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但现在,他们却很快就不得不将自己的心血拱手让人了。
    谁也没有说话,谁都希望回去这段路永远也走不完。
    两人骑着马走在前面,步履缓慢,一众随从则跟在后面,谁也不敢上前打扰。
    徐澈忽然苦笑:“也不知今日之后,我徐春阳将来会不会成为邵州城的千古罪人?”
    顾香生安慰他:“不会的,保全了百姓,保全了城中藏书,甚至没有伤筋动骨,现在已经是对邵州城最好的选择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赫然发现自己也难受得很,浑然没有想象中那么豁达,就像把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拱手送人。
    徐澈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回到邵州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完成黑了下来。
    然而一进城门,徐澈和顾香生就都愣住了。
    只见从眼前蜿蜒开去,一直延伸到街道那边的尽头,两旁密密麻麻俱是百姓。
    几乎人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灯笼,在夜色中就像星光,无数星光聚集在一起,变成一条蔚为可观的“星河”。
    徐澈和顾香生不知不觉勒住缰绳,有点不知如何反应了。
    忽然,离他们最近的百姓慢慢地跪伏下去,紧接着,后面的人也纷纷跟上,那些星光仿佛霎时间下降,整条星河都落到了地上。
    “请使君自立罢,我们誓死追随!”
    “请使君自立为邵州之主罢!”
    “有您和焦长史,宋司马他们在,咱们不怕齐人!”
    “我们不愿让齐人统治,我们只想跟着使君!”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黑夜中逐渐响成一片,即使他们的内容并不统一,但在此刻,却显得分外和谐。
    徐澈的眼眶蓦地湿润了。
    顾香生则微微转头,飞快眨眼,企图眨掉眼里的泪水。
    “诸位……”徐澈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连忙顿住,将涌上眼眶的酸涩都咽了下去,方才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他先朝百姓们拱手,而后下了马,顾香生也下了马,静静跟在他左右。
    近前的百姓听见徐使君有话要说,忙住了口,巴巴望着,后面的不明所以,渐渐也跟着安静下来。
    “我徐澈何德何能,得大家如此拥护,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
    “然而邵州如今的情势,大家也很清楚,单凭一州之地,若与齐国相抗,无异于螳臂当车,即便我粉身碎骨,也难以力挽狂澜。”
    “唯一的出路,便是归顺齐国。”
    “我一死不足惜,却不能拉着你们一起死,不能拉着你们来成就我的气节和清名。”
    “今日与齐使会面,大势底定,齐人也答应会善待邵州军民,不会让邵州经历易州涣州那样的遭遇,大家尽可放心!”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法传得太远,所幸语速不快,一句一句,慢慢道出来,边上的百姓就听一句传一句,这么口口相传,一路传向街道的尽头。
    除了传话的声音之外,整条街鸦雀无声。
    以往繁华喧嚣的邵州城,此刻仿佛处于极度的安静之中,就像全城的人都聚集在这里,而这些人又正聚精会神听着徐澈的话。
    说到最后,他仍旧难以避免红了眼眶,连忙仰起头,想将眼泪收回去。
    百姓本来就因为他的话而悲痛,见此情景,更是忍耐不住,一声声“使君”之后,便是嚎啕大哭。
    一时间,哭声震天。
    乱世之中,皇帝轮流做,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南平没了也罢,被齐国人统治也罢,平民百姓顶多茶余饭后议论两句,该过的日子还得过下去,谁也不可能跟自己过不去,那些年纪更大一些的老人,他们甚至还经历过大一统的朝代,对南平也谈不上多么强烈的归属感。
    换作几年前,谁也想象不出这样一幅场景。
    徐澈曾经听过几个典故,说是当官被百姓爱戴到一定程度,当他卸任时,满城百姓哀痛不已,恨不能跟着他走,当时徐澈只当是逸闻一笑而过,却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原想着维持基本的仪态,泪水却已经禁不住从脸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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