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太是午后方回到家,还未到下午上课的时间,谢莫忧忙同母亲接了出去。宁姨娘见谢太太脸色不错,服侍着谢太太换下诰命服饰,亲捧了茶笑道,“太太这会儿才回来,想是在宫里用过午饭了。”
    谢太太笑呷口茶,“贵妃娘娘恩典,留我用饭。”
    谢莫忧道,“厨下备了燕窝粥,祖母要不要略用些。”她年纪渐长,宁姨娘又是管家的人,自然慢慢的教导女儿一些家事。
    谢太太笑,“还不饿,一会儿再说吧。”又问谢莫忧,“还没去上学?”
    谢莫忧道,“没到时辰呢,听说祖母回来,我先来见祖母,这就去了。”
    谢太太笑,“那就去吧,别耽误了功课。”
    谢莫忧行一礼,方去了。
    因上午谢莫如实在冷淡,谢莫忧便未将谢太太回家的事告知谢莫如。谢莫如亦未理会,下午放学回了杜鹃院,听张嬷嬷提及谢太太已经回府,谢莫如也未说什么。张嬷嬷想着,兴许是早上受了冷待,大姑娘有些不痛快。只是这个家里,倘能讨得太太喜欢,对大姑娘将来也是极有好处的。张嬷嬷心下叹口气,还是道,“太太自宫里回来,姑娘要不要过去请安?”
    谢莫如没有半分兴致,换了家常软衫,淡淡道,“祖母早说了,晚上不必过去,孝顺孝顺,顺便是孝了。”
    张嬷嬷看着谢莫如长大,知道她家大姑娘是个顶顶有主见的人,度其神色,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说了。
    换好衣衫卸了钗环,谢莫如去花园里逛了一圈。三月春光,让人一日都不想错过。谢莫如坐在秋千上看母亲上上下下的照顾那棵巨大的杜鹃树,静静出神。
    谢柏就在此时来访。
    谢莫如在自己的小院里招待谢柏,请谢柏尝新做的紫藤糕。谢柏望着一院盛开的紫藤花感叹,“莫如实在会收拾院子。”小姑娘家住的院子,就要这般精致美丽方好。谢柏又道,“上次来紫藤花未开,我就想到盛开时必要来瞧一瞧,比想像中还要好看。”
    谢莫如露出个了然的神色,她明白谢柏必然不是特意来看紫藤花的,谢柏不过是因晨间的事来安慰她。只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谢柏说不出谢太太的不是,便过来说说话儿。
    人与人的差距就在这里。想想谢莫忧,再看看谢柏,谢莫如不禁微笑。
    谢柏笑,“在想什么,这般开心。”寻常人的笑不值钱,谢莫如的笑却稀罕的很。
    谢莫如道,“二叔是个好人。”
    “这是自然,还用你说。”谢二叔玩笑的收下此赞赏,知道谢莫如心情不错,他便放心了。其实不论谢莫忧还是谢柏,都想得多了。谢太太又不是突如其来的冷淡,便是谢莫如对谢太太也并不热情,两人关系向来如此,又有何可伤感之处?谢莫如是个冷淡又冷静的人,一条路走不通,不走便是,至于其他情绪,她委实不多。她望着谢二叔,不知要不要提醒他。
    谢柏咬一口紫藤饼,配着新春的香茶,暮风夕阳,整个人都有种懒洋洋的惬意,他说,“莫如,你似是有话对我说。”
    谢莫如有些讶意,谢柏眨眼,笑,“你才几岁,心里有事瞒不住人。”
    一瓣紫藤花随风落入茶盏,悠悠的打了个旋儿,谢莫如端起茶来呷一口,道,“并没有什么事,我只是觉着祖母这次进宫很奇怪。”
    谢柏不解,“这有什么怪的?”
    “贵妃娘娘不过是赐些南面佳果儿,便是谢恩,二叔去宫里谢恩是一样的。”
    谢柏想着谢莫如大概不了解进宫谢恩的流程,解释道,“倘我去谢恩,我是外臣,见不到贵妃,只能在朱雀门那里嗑个头罢了。”
    谢莫如见谢柏想偏,轻声道,“这次的鲜果,是特意赐下来,特意让太太进宫的。”谢太太进宫的时间是有规律的,谢家是尚书府第,便是在帝都公卿豪门之中也排得上号,谢贵妃在宫里也是数得上的妃子,谢太太约摸两个月进一次宫。离上次进宫的日子才几天,便又让谢太太进宫,而且是贵妃主动示意谢太太进宫,故此,这次进宫必有缘由。
    近些日子,谢家最大的事莫过于谢柏春闱得中探花。那么,贵妃因何令请太太进宫,谢家有什么事能关乎到内帏妇人,缘由一想便知。谢莫如望着谢柏,没有再多说什么。
    谢柏并不是笨人,他心思或许没有谢莫如细密,但年纪轻轻能考中探花,谢莫如给他提个醒,那么,谢莫如能想到的事,谢柏没有理由想不到。
    谢柏脸色微凛。
    谢柏静坐片刻,端起茶要喝,却发现茶水刚已饮去大半,不觉失笑。谢莫如提壶为谢柏续满茶水,面上一片平淡,谢柏呷口茶道,“我竟没有察觉。”
    “二叔近来事忙,故而未留意吧。”谢莫如道,其实察觉也没什么用,倘不是看谢二叔顺眼,她不会多言。
    谢柏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问,“你早上去请安,是想给我提个醒么?”
    谢莫如道,“提不提醒并无用处。”能看出来,并不意味着能改变什么。再说,她并不是为了提醒谢柏才过去的。
    谢柏眸光一闪,“那你刚刚为何要说,如若是真的,即便你不说,我总会知晓。”
    “二叔是个好人。”谢莫如平静的重复了一遍,“你过来看我,我既猜到,自然要同你说一声。我认为,二叔也会想提前知道。”
    这是谢莫如的判断,她觉着,自己的判断还算准确,她问,“是不是,二叔并不愿知道?”谢莫如这一问,并非反问,更非诘问,而是一种对自己判断可能出错的疑惑。
    “不,你说的对。”谢柏抿一抿唇,道,“我愿意知道。”
    谢莫如便静静饮茶了。
    谢柏还能坐得稳,并没有失态,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向谢莫如。倘别个女孩子被人这样看,早会觉尴尬要说些什么了,谢莫如却无一言,对谢柏的凝视视而不见。
    该说的已经说了,谢莫如心下安稳。
    还是谢柏先开口,他道,“莫如你真是聪慧。”
    谢莫如微微侧首,面上既无喜色,亦无谦辞,她道,“不过是稍一留心。”
    不,这样稍一留心的心思,谢家几人能有?
    谢莫如自己觉着寻常,谢柏却不会这样看,谢莫如这样小,就有这般机敏,待她长大,阅历渐增,该是何等通透?
    谢柏道,“我要去问一问你祖母进宫的事,今天你与我说的这些,你祖母或许会知道。”
    谢莫如的眼睛有一种洞悉后的波澜不惊,“我既说了,便不会介意有人知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倘是真不可言的,她便不会言。何况,谢太太有心要知道,总归会知晓。她不过说出可能即将发生的事实,有何不可说呢。
    谢柏起身告辞。
    谢柏先去问了母亲,谢太太笑,“我正想着待你父亲回来后,先同你父亲商议后再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柏却并未提及谢莫如,只道,“我哪里知道什么,只是想着贵妃有意让母亲进宫,想是有事同母亲说吧。”
    “是啊。”谢太太打发了房内丫环,方道,“今次进宫,娘娘提及宜安长公主。”
    宜安长公主,陛下嫡亲妹妹,身份贵重自不必提。只是,谢柏轻声道,“一旦尚主,多年所学,又为何来?”驸马当然也可任官职,驸马本身就是一品衔,但,驸马所任官职,清贵是够了……可谢柏年纪轻轻便已是探花之才,三年翰林后必分派六部为官,再过二十年,他也不过不惑之年。凭谢家家世,哪怕谢柏平庸些,二十年也足够能熬个三品出来,运道再好些,封阁拜相亦非难事。便是谋求外放,亦可主政一方。宜安长公主虽身份高贵,但之于谢柏,尚主不见得就是上上等的好选择。
    谢太太神色微黯,道,“倘是陛下与太后有此意,咱家又能如何呢?”
    谢柏一时无言。谢莫如给他提了醒,他也稍稍想到贵妃特意让母亲进宫有可能是提及他的亲事,只是,他实未料到是尚公主之事。谢柏的脑子转的很快,文官升迁自有其道,倘真的尚主,这辈子封阁拜相是甭想了,不过,尚主也有尚主的好处,别的不论,公主嫡子是有爵位的。而且,谢柏自己在官场前途上会颇有局限,并不意味着他儿子会受此限制。再往远里想,于宫中贵妃……胡太后是陛下生母,陛下只有宜安长公主一个妹妹……
    利弊昭然,一望即知。
    谢太太看儿子眉心微锁,不禁拍一拍小儿子的手背,道,“不如等你父亲大哥回来,咱们一并商议。”
    说商议实在是太过委婉,倘皇家就看中谁,谁还敢抗旨不成?
    一家四口商量大半夜,宜安长公主这么些年也没传出过脾气不好之类的话,亦未有什么古怪性子,太后膝下幼女,皇帝只此一妹,谢家又有闺女在宫为妃……若皇家有意,此事,谢家只有点头的份儿,哪有摇头的份儿。
    夜已深沉,打发走了两个儿子,谢太太方问丈夫,“你觉着这事如何?”
    谢尚书道,“且看缘法吧。”谢家子孙,倘能与皇室联姻,血脉只有更高贵的。再者……谢尚书正在宽衣,忽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道,“你早上对莫如怎地那般冷淡?”
    谢太太正想说说儿子尚主之事,听到丈夫说谢莫如,不禁手下略停,脸色也转淡了,问,“怎么冷淡了?”
    谢尚书叹,“莫如一样姓谢,我看她性子虽不似莫忧活泼,也稳重大方。她自小在杜鹃院长大,你更该多看护她一些。”
    谢太太服侍着丈夫去了外袍,方道,“当初我是想把她抱到跟前抚养的,可……”咽下这一句,谢太太道,“你说我冷淡,难道她是多殷勤?一句讨喜的话都不会说,我还要怎么着,难道叫我这做祖母的上赶着去讨她欢喜?”
    谢尚书不急不徐,耐着性子道,“各人各脾性,有人天生巧些,有人就拙一些,咱们做长辈的,一视同仁才好。她小辈或是性子不好,或是哪里不周全,咱们该多引导,是不是?”
    “她拙?”谢太太哼一声,“莫如可是个有心人。”就把那日府里设宴时,谢莫如让厨下给谢静准备儿童餐的事简单说了,谢太太难免说一句,“我近来精神也短了,竟没料到这个。”
    谢尚书笑,“这不是很好么,丫头们大了,也该学一学理家的事。”
    谢太太扶丈夫去床上歇了,轻声叹,“这人哪,自小看到大,我倒情愿她别这样有心。”
    “有心无心还不都是谢家的子孙,我们只要问心无愧就好。”谢尚书自然也盼着谢莫如能笨些,但不论从父系还是母系看,谢莫如怎么都不可能是个笨人,尤其听妻子这样说了,谢尚书愈发道,“有心的人,你对她好,她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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