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离帝都不过一载有余,但,这一回来,却生生的让太子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他想说的话有很多,只是,兴许是近乡情更怯,面对君父,却又不知要说什么。穆元帝见太子形容消瘦,玄色绣金龙的太子礼服穿在身上犹显支离,心下的不悦便满了几分,他原就不想当头质问太子,故而只是一句,“先去东宫梳洗,一会儿朕再与你说话。”
    太子千言万语一句未言,最终只是恭恭敬敬的行一礼,折身去了东宫。
    东宫亦有前宫后殿之分,太子妃等一干女眷都是住在后殿,今闻太子归来,太子妃早早梳洗穿戴了,带着儿女们等侯太子归来。
    先是太子妃打发到外头迎接太子的小内侍跟进来禀报,“娘娘,殿下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前殿与属官们说话,一会儿就过来。”
    太子妃吴氏既被选为太子妃,一则先时娘家显赫,二则自身素质亦是不差,她一向是个稳得住也坐得住的人,今听得这一句“殿下回来了”,吴氏却是眼眶一酸,一双脂粉都遮不住的红肿的眼睛直直的望向门外,那门外,是青石铺就的道路,汉白玉雕琢的围栏,以及庭中花木吐翠,迎春初绽。吴氏不知自己望了多久,或许在太子不在的日子,她就这样无数次的望向门外,一次又一次的想像,丈夫何日归来。
    吴氏回神的时候,已不知自己何时起身,何时握住丈夫的双臂,又何时泪流满面。太子一声轻叹,将妻子揽在怀里,吴氏痛哭失声。
    太子眼中亦有泪光闪过,但见妻妾儿女皆面露悲色,轻轻抚摸着太子妃的脊背,柔声安慰道,“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太子妃这才渐渐的收了声,哽咽道,“我们,都盼着殿下回来呢。”一面拭泪,一面请太子上座,妾室儿女的给太子见过礼,太子温声道,“宫里有太子妃,我是放心的。”先令侧室们下去,又问了诸儿女的功课,着重问了嫡长子穆几句,道,“你是家里的长子,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帮着你母亲打理家里的事情,是家里的主心骨,弟妹们的倚靠。脚的事,不必心急,重要是的,君子不器,不自弃。不说别人,你五叔的右腕也伤过,这些年,他一直是左手写字,你可见他颓丧过。如今江南败坏,正是你五叔过去平定战乱。你不必与别人学,同你五叔学就是。”
    太孙忙起身听了。
    太子道,“先带着弟妹们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好光阴,别耽搁了,晚上咱们一道用膳。”
    这些年的储君教育,稳定人心于太子并非难事。见孩子们都下去了,太子妃道,“我已命他们备好热水,膳食,殿下可沐浴更衣?”
    太子摆摆手,“换身衣裳也便罢了。”
    太子妃立刻着人拿了身玄底绣金线云纹的常服来,太子重新洗漱了,换了家常衣衫,太子妃已令人端来燕窝羹,服侍着太子用了,夫妻二人此方话些家常。
    太子妃其实好些话想说,好些话想问,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反是太子平静的多,这一路,太子想通了也想透了,拍拍太子妃的手道,“我心下有数,你只管说。”
    太子妃甫一开口就是满心苦楚,只是,她也是三十几的人了,出身公府,嫁入东宫,做太子妃多年,太子妃最清楚,抱怨诉苦是没有用的。太子妃心知丈夫怕是比自己更不好过,于是,并不再露悲容,强忍心酸,叹道,“别个还好,就是一样,父亲过逝这些日子,世子袭爵的旨意一直没下来,公主为此很是焦急,我劝了公主几遭,想着,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父皇自有安排,为人臣子的,记着一个忠字,再错不了的。”
    想到岳父之事,太子叹,“你放心,江南生变,孤困于蜀地,不得回朝。父皇并不知江南内情,岳父的忠心,我是知道的。”
    太子妃眼圈儿骤红,强忍泪意,“这么说,父亲果然已经……”见丈夫亦生伤感,太子妃忙又道,“既是行军打仗,伤亡在所难免,马革裹尸,也是尽了忠义。只是,我得给殿下提个醒,南安侯一事,四弟妹与承恩公府对咱们颇有误会。”
    太子面色陡然转冷,语气中自带三分凛然,道,“南安侯在军前与靖江牵扯不清,杀民冒功,铁证如山。他是三军统帅,倘有反意,江山难安,我既知晓,自不会坐视!倘非军中有与靖江里应外合之人,江南大军,如何惨败!”
    太子妃骤闻此内情,顿时惊的不知所已。太子轻拍她的手,温声道,“这不是你们妇道人家该操心的,我自会禀于父皇。”
    太子妃悬着的心蓦然落了地,不论是父亲之死,还是东宫形势不妙,其实早已是潜意识中早已接受的事,先时再听太子说一次,不过是想着,是不是会有如当年永定侯的奇迹出现?但,有没有奇迹,最坏的情形,太子妃心里已经经历过了。此时忽闻得南安侯谋反确有其事,那么,先时东宫所有的颓势,必将赢来一次大的转机。只要东宫在,只要东宫有转反,那么,娘家的尊荣就永远不是问题。太子妃整个人都换了精神气一般,继续与太子说些家常琐事,“这些日子,多亏了五弟妹,时常肯开劝于我。自去岁,天下不宁,五殿下去了江南,五弟妹还带着筹了两次银两,捐献给了朝廷。说来,我是不如她的。”
    要说太子,虽然嘴里对五皇子尽是好话,可要说他现在对五皇子没什么想法,那是骗鬼呢。更不必提谢莫如,当然,要是募银子的事儿是太子妃打头儿做的,估计太子就不会有此嫌恶之心了。太子心下不喜谢莫如,面儿上却是不着半丝痕迹,只是与妻子柔声道,“在孤眼中,你无人能及。”
    太子妃面儿上微热,嗔道,“在说正事呢。”
    “此亦为正事。”太子与太子妃是结发夫妻,夫妻俩的感情一直不错,当然,太子也的别个侧室姬妾,但一直敬重嫡妻也是真的,尤其太子归来,太子妃抱住他痛哭的模样,当真是让太子心内不由生出千百样怜惜来。至于谢莫如那样的,惯来喜欢对政事指手画脚,哪里知道什么是女子应有的德行呢?这样的女人,纵有天大本领,太子仍是不喜的。
    只是,谢莫如筹了银子捐给朝廷,太子也不好说什么就是了。
    就听太子妃继续道,“三哥家的环姐儿原是给五弟妹家的昕姐儿做伴读的,自父亲阵亡,环姐儿在家守孝,五弟妹另选了褚国公夫的姑娘为昕姐儿的伴读。听说,还是长泰妹妹牵的线。”
    淡淡冷意自太子身上传来,却并不点评此事,只是道,“原本昕姐儿伴读,一个是环姐儿,一个是南安侯府的姑娘,怎么,胡家姑娘不用守孝的?”
    太子妃轻声道,“南安侯夫人说未见南安侯尸身,绝不相信南安侯已亡。五弟妹也说,南安侯还活着。”
    “她怎么知道?”
    “猜的。”太子妃连忙补充一句,“当初不知殿下所在,五弟妹就推断过,说殿下可能在蜀中薛帝师处。”
    听到“薛帝师”三字,太子感慨,“蜀中有薛帝师坐镇,江南收复,不过早晚而已。”
    太子妃对于谢莫如的判断还是有几分信服的,悄声道,“殿下,有没有可能,南安侯真的,还在?”
    太子淡淡,“倘南安尚在,江南正是用人之处,如何不显身露面?纵使他觉着孤冤枉了他,也可来帝都与孤在御前辨一辨忠奸。他在,在哪里?反正不在朝廷军中!只是不知他是不是在靖江处呢?”
    太子妃轻声道,“还有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太子侧身望向妻子,有些冷淡的神色中带了一线温柔之意,“你我夫妻,只管说就是。”
    “殿下也知道,去岁帝都不太平,宫里也出了逆匪。各宫各府,都有些不妥当的人,我听说,闽王府上苏侧妃的娘家与之悉悉相关。苏家已被捉拿秘审。”太子妃道,“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朝廷秘审,不要说太子妃了,就是太子想得到消息都难。但太子妃能如此清楚苏侧妃娘家之事,想来也是对闽王府极为关注的。
    太子道,“此事,你我心中有数,也就是了。”
    太子妃微微颌首。
    俩人没说几句,便有昭德殿内侍过来传太子于昭德殿见驾。
    ☆、第267章 交锋之昭德殿
    昭德殿内并无他人,唯父子二人矣。
    穆元帝也没来那种把人晾半日不说话以增加其心理压力的把戏,御案上码着整齐的奏章,穆元帝批阅一本,放在一侧,另取另一本奏章,方抬头,见太子欲行礼,穆无帝摆摆手,示意不必太子请安见礼。一个眼色,内侍总管郑佳便带着殿内大小内侍们都下去了,还体贴的带上了昭德殿的繁重气派的雕花大门。穆元帝继续低头批阅奏章,一面道,“说说江南的事吧。”
    这一句简单的话,倒把先时太子的种种准备击的七零八落,太子只得站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昭德殿最中央的地方,对他的江南之行做出解释。他父皇不接理出牌,太子的应对自然要有所变通,太子就一句话道,“还请父皇细辩南安忠奸!”
    然后,太子便开始细说南安侯谋反之事,“儿臣到江南之时,因当时未与南安侯撕破脸,南安侯谴使来拜见儿臣。打头儿的是靖江三子,起初谁也不知此事,是服侍靖江三子的侍女偶尔听到他与下属的话,模模糊糊的几句,一个说起码三万,一个说太多,后来定在两万余。靖江三子还感叹了一句,‘南安胃口太大,图什么时候到手?’。吴国公闻知此事后不敢耽搁,禀于儿臣。彼时,我们皆不晓得三万两万是什么,图更不知是什么图。直至定阳缫匪后,我军斩首两万余,之后斥侯营缫获一份军事布防图。完整的军中布防图,儿臣都未见过,整个军中,知晓此图的只有南安侯一人。布防图外泄之事,非同小可,儿臣既知此事,自然不能不闻不问。然而,南安傲倨,一味劝儿臣回帝都。但,此事没个了局,儿臣如何放心。因事涉南安侯,儿臣令吴国公与李宇细查布防图外泄之事,南安侯极是不悦,就此与儿臣生出嫌隙。可儿臣想,南安与我皇家是至亲,父皇待他,恩比天高,他纵与靖江有甥舅之亲,说的机心深重些,靖江能给他的,难道还能越过朝廷所能给予他的吗?直至有定阳一刀笔吏含恨告状,说朝廷缫匪缫的是什么匪,分明是屠城。儿臣要细察时,那刀笔吏却被人杀了。但事后查证,定阳缫匪,的确有屠城之嫌。事至此处,儿臣必要问南安侯一个分明的!南安侯摄三军权柄,并不将儿臣放在眼内,要这样有通敌嫌疑的人掌江南兵事,儿臣实不放心,故此具折以呈父皇。儿臣实未料到,奏章发出去没多久,靖江王便反了。”话至此处,太子不禁滴下泪来。
    江南之事,眼泪是无法动摇一位帝王的,饶是太子的眼泪也是一样。穆元帝问,“那侍女是什么出身?”
    太子禀道,“斥侯营调\教出来的使女,原是罚没官奴里精心选出来的。”
    “现在还在不在?”
    太子低声道,“战事来得太急,儿臣当时急着命人去找南安侯,不少人冲散,这使女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穆元帝问,“其他证据呢?”
    太子道,“在南安军账搜出数封未署名的信件往来,多有涉及南安前面几场战事。”
    穆元帝再问,“你何时搜查的南安军帐?”
    “儿臣察觉南安有通敌之嫌,便命人暂将南安软禁,查其军帐府邸。”
    “你软禁南安与靖江谋反,差多少时日?”
    “约摸十天左右。”
    “软禁南安时,他的亲卫有无异动?”
    “并无。”这些事,撒谎也撒谎不来的。
    “军中可有异动?”
    “没有。”
    “可有拷问他的亲卫?”
    “只是例行询问,由吴国公和李宇主持,未用大刑。”
    “南安侯是何时失去下落的?”
    “靖江谋反,儿臣命人去找南安侯,当时,外面的守卫皆被人击杀,软禁南安侯屋子已是人去屋空,后来,儿子百般命人探查,仍是没有南安侯的下落。到蜀中后,儿子还薛帝师帮忙寻访,连带南安州安夫人处也问过了,均说未见过南安侯。”太子面上神色不掩复杂,他回望着自己的父亲道,“儿子将此事想过千百遍,儿子也想过,是不是有人特意行离间之事,冤了南安侯!可倘南安侯是冤枉的,他因何不露面,眼下正是用人之时,他纵信不过儿臣,也可回帝都在父皇面前直接解释!纵儿臣无能,朝中多有善察善断之人,只要他清白,定能还他一个清白!再换句话说,儿臣疑他,难道不当疑?倘他能与儿臣好生解释,何至于此!”
    穆元帝听了太子的话,并未下断语,只是望着太子的眼睛问了一句,“你当真没有鸩杀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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