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夹杂着类似于太监、阉人、娈童之类的词,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子被人剥去了遮羞布,很难堪。
    “大人,我还真是感谢您,”我的声音很僵硬,“这么厚重的恩宠我可消受不起,巴高斯只是个小太监,您太看得起我了。”
    我朝他微微鞠一躬,便向托勒密走去,胳膊猛然被塞琉古抓住。
    “你……”塞琉古依旧一脸无所谓的笑容,贴在我耳边的声音却非常用力,“巴高斯,很好,你从来不给我面子。”
    我甩开他的手,看看周围的人,恨恨道:“我会给大人面子,但我得先活下来,所以麻烦塞琉古大人以后在别人面前也给我点面子。”
    灰色骏马打了一个响鼻,踢了踢地面,我勒住它的缰绳。
    “巴高斯,怎么了?”亚历山大的声音遥遥从背后传来。
    “没事,陛下,我这就走。”
    我咬咬牙,按住马背一个借力翻了上去,结果用力过度差点从另一侧摔下去。我连忙拽住缰绳,夹紧马肚,用腰部的力量保持平衡。幸好我的柔韧度已足够,马儿只是嘶鸣一声就不再乱动。一路上我坐在马上心惊胆战如坐针毡,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好在一切顺利。
    推开城门的一刹那,我的眼睛被惊艳到了。
    古波斯城巴比伦的街景的确非常美丽,充满了异域风情。就像电影里的托勒密所说,它神秘又吸引人,如同一个容易被征服、却难以让人离开的荡妇[1]。
    椰子树高大茂盛,青翠欲滴,雄伟恢弘的土色城墙和彩砖城门里是笔直宽广的大路。城内熙熙攘攘,女子们裹着美丽的长长头巾,露出月牙般的明眸,男子们大多穿着暗红色或棕色的束身衣裳,头戴布条缠成的帽子。各种各样的商贩沿街叫卖,有人看到亚历山大,朝这边高声喊一句,于是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情,挥臂欢呼起来。
    亚历山大笑容灿烂,一边前进,一边向他们点头致意。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大流士的存在,他们眼中的帝王只剩下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希腊男孩——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迎接这种普天同庆的荣誉。
    我向托勒密提出这个疑问。
    托勒密并不意外,他道:“这很容易理解,因为亚历山大最懂得征服,当然,不仅是土地,还有人心。”
    一旁的喀山德插嘴道:“还记得我们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是怎么评价波斯的么?他说除了希腊,剩下的地方都是未开化的土地,他们未受过正统的教育,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文化熏陶。这些百姓非常愚钝,自然就很容易被驯服。”
    “亚里士多德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像狼一样的家伙,”托勒密皱了皱眉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老师的话怎么到你嘴里都扭曲成这样了?真是谬论!”
    我默默点头,这简直就是典型的欧洲中心论,喀山德这个自大狂实在太傲慢了。
    营地在巴比伦外围一片开阔空旷的沙地上,我们抵达时就看见整齐划一的步兵方阵一排排走过。他们一手拿矛一手拿盾,手中的长矛朝天指着,差不多有两人高。
    领头兵见到亚历山大和这么多将领,正准备喊口号行礼,就被亚历山大给制止了。
    “安提柯,带我去看牛头。”亚历山大脸上挂着掩不住的淡淡喜悦,命令道。
    安提柯眨了眨独眼,策马上前,一行人都跟过去。
    我刚想跟上,可不知为何马儿开始犯倔,无论抖缰绳还是夹马肚,它就是一动不动。最后不得已,托勒密叹口气道:“你下来吧,跟着我们走,反正也没多少路了。”
    正午的太阳热情得让人受不住,等我满头大汗赶到医疗帐篷时,之前跟着亚历山大的大部分将领已经不见了踪影,营帐外只剩下亚历山大一人。
    他正在轻轻抚摸一匹鬃毛纯黑的高头大马。那马儿长得健壮漂亮,肌肉流畅,看起来很有精神。只是前面一只蹄子裹着纱布,应该是受伤了。
    见我过来,亚历山大嘴边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些:“巴高斯,这是我最忠诚的老朋友,他叫牛头。”
    “是匹好马。”我点头,但没有动,这马儿威风凛凛,但怎么看周身仿佛都环绕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站这么远干什么,走近些,放心,除了爱闹些小脾气,牛头还是很友好的。”
    爱闹些小脾气?黑马长着一双像猫一样明黄的大眼珠,看上去十分凶神恶煞。我回头看看托勒密,他露出怜悯的表情,看口型,好像在说祝你好运。
    我吞口唾沫,慢慢走过去。
    亚历山大伸出手摸摸牛头的脑袋,牛头伸出舌头怡然自得地舔他手心。
    “为什么不摸摸他?”见我僵硬地站在那里,他道。
    我有些紧张地伸手,试探着抚摸牛头的脊背。没想到它只是轻微抖了下,便静了下来。
    我长舒口气。
    它的毛发光亮顺滑,手感很好。
    “陛下,我从托勒密大人那里听说了关于牛头的故事。”我道,“我很好奇,您是怎么驯服牛头的?”
    “你真的想知道?”亚历山大眼睛蔚蓝好似天空,看向我的时候有宝石的光泽。
    “是的。”我答。
    “其实很简单,”他挠了挠牛头的脖子,露出孩子气的得意神情,“你知道吗?其实在我看见牛头之前,他们已经把他圈起来,找了不下十余个最健壮魁梧的男人尝试过了,可是他们根本不懂如何驯服他。只知道用鞭子抽他,用食物引诱他,没有人真正在乎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更加好奇,看一眼牛头,忍不住问道:“那……当时牛头究竟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除了我。”亚历山大狡黠地勾起嘴角,“我站在边上看了一阵子,我想我已经发现了——牛头的目光一转移到地面上,就会变得暴躁不安。”
    他拍拍牛头的背,低笑道:“我就知道,你在害怕自己的影子。”
    我愣住。
    面前的黑马好似听懂了一般蹭蹭亚历山大的胳膊,我在它眼里看出了一种可以认定为忠诚与爱交织的情绪。
    “越是天生神勇伟大的生命,就越容易被一些简单至极但细想之下却很复杂的东西迷惑。”他的眼里划过一丝阴霾,“人何尝不害怕自己的影子,怕自己的影子有一天会变得陌生,最后终将自己吞噬。”
    这就是才二十出头的亚历山大吗?表面看起来这样阳光的人,为什么想法会像个老人一样沉重?他脸上永远是积极的笑容,可只言片语之间,我好像听到了一点点的……脆弱?
    “我的人生好像是从得到牛头的那一年才开始苏醒的。”亚历山大轻声道,“在那之前,我的记忆短得像一则伊索寓言,它把我弄得很迷惑。而从那以后,我的世界就像座梦想之城一样真正建立起来了,巴高斯,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看着这张勇敢执着的脸庞,我摇头,微微倾身:“不,一点也不奇怪,陛下。”
    亚历山大点头:“那就好。”
    他转身伸个懒腰,眺望掩在葱茏树木间的巴比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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