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房间内光线昏暗,时不时传来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吴骇从她手里接过那颗樱桃却没有吃, 他控制住强烈的情绪,去回想自己成神后那些岁月,无比追忆,追忆中又透着难以言喻的痛苦,面色发白, 牙齿打颤地道:“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起初不知道是怎样实现的, 但后来也大概想明白了。”
    他哽了下, 说:“我早就见过他的人身了, 好像是我毕生好像都难以达到的高度,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但我想既然他用那样悲伤的目光看着我, 也许将来的我会死吧。”
    吴骇以平静的语气娓娓道来, 照妖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好看的眼睛, 听他继续道:“后来一步步证实我的猜测, 我总会忍不住瞎想, 如果将来我注定会死, 那么我要怎么样去过我的一生?无论谢宇策做什么,或许我都能坦然接受,因为总有一天他会爱我胜过生命,如果可以,我希望这天慢点到来。”
    “其实在知道龙源界是凡主所有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是很害怕的,我觉得创出那种天劫的主宰居心叵测,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玩弄于鼓掌之中。我对主宰了解得越多,这种恐惧与日俱增。
    “每一次听到主宰说凡主不好的时候,我心里的恐惧都会多一分,我内心的某个地方会忍不住认同那个观点。我从不碰无界之棋,因为我感觉每个人都活在属于自己的无界之棋中,若不能冲破棋盘,始终难以看清全局,每次突破以为能重新来过,却是依旧在棋盘之中。”
    吴骇问:“你看过我的经历了吧,你能看出来我很怕我师父吗?”
    照妖摇了摇头:“说实话,没太看出来。”
    吴骇长舒一口气,自嘲一笑,轻声说:“那就好。但其实我太怕他了,怕得不行。”
    照妖:“怕也没用吧。”
    “是的,没用。虽然我很怕他,但既然他不凶狠,那我就讨好他,我竭尽全力地把他的所有好都当成纯粹的善意去感恩,所以谁会反感一个发自内心崇拜他愿意把命交到他手里的有用晚辈呢。”
    吴骇默了下,又道:“那时候我以为我没得选择,毕竟我的二次生命还掌握在他手中。我以为他还能复活我呢,所以不能与他交恶。再加上我的父母,我的心上人,我的朋友都在他掌控之中,我害怕与他撕破脸,被用那些我舍弃不了的人来威胁。”吴骇还能想到当年陷入保神藤还是救谢宇策的困境中,如今回想,对他而言,那都是个无解的难题,“我师父真是把我的七寸捏得死死的。”
    所以连名字都只敢取‘若微’,不敢明目张胆与天争,因为成神前龙源界的主人凡主,就是‘天’。他清醒地知道那是在渡劫,是因为他确实强大到真神劫无法影响的程度,无论出现什么样的幻象,他都清醒地意识到那是假的,不会受到影响。
    但龙源界规则就是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送进来了个他绝对战胜不了的人,甚至逼他用一把天成的神剑,洞穿了那人的胸膛。狠狠敲他警钟。似在告诫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想和天斗,还是太嫩了点!
    所以当时那个“天”气量一定不大,也一定不喜欢太过出格地和他对着干的存在。
    如果不知道吴骇早就猜到这种程度,从他的表现和与人为善的态度上很难看出他发自内心在忌惮,但若是这个人从头到尾都知道某个打不垮的对手就在身边,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与狼共舞,那么他的超脱就不难理解了。
    再者,从行为上分析,却能瞧出倪端。
    一个不想渡劫试图直接证道成神的人,成神之后一改昔日年轻气盛的作风,突然像失志般,知道天高地厚般不在大张旗鼓地要逆天而上。他并不是失志,而是收敛了锋芒。
    照妖突然想起了尹伊真人对他的评价:“大智若愚,莫过于此。”
    其实早在吴骇超脱后,照妖就和二位真人一同看了他的生平,只觉他有大魄力,懂得很好地利用融合大本源法则,在刀尖上跳了只很好的舞,避开了和强悍存在的冲突,傻人有傻福,使得超脱宇宙之外这种不可能事件发生在他的身上。
    可在看了他经历的神劫以后,见他一次次在被打倒后以一种难以想象的从容姿态翻身起来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可能没那么简单。如今听来果不其然。
    哪有那么多小概率事件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就像所有巧合其实都是一环扣一环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最后,吴骇按了按头颅,道:“这些话,我憋了太久,我真的憋了太久。”
    他不敢告诉谢宇策,不希望谢宇策发现,谢宇策也不希望他发现,因为这太可怕了,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瞒着对方,到头来谁都清楚,最可怕的存在其实就在身边。
    他选择活在当下,是因为他没有未来。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所以尽可能地享受现在,过好每一天,走稳每一步路。
    所以,他能清清楚楚记住他短暂的四万年寿命里,每一天所发生的事,并常常自省力求无愧于心。
    他的生活似乎没有波澜,充满快乐,是因为他没放任自己用错误的应对方式在波澜中难看地挣扎。
    把波澜踩在了脚下,得以乘风破浪。
    每个生灵的际遇都截然不同,但要往上走所经历的苦难大相径庭,最怕的苦难总会在不恰当的时机悄然而至。
    有的人看似过得从容,并非没有苦难在身,而是应对困难的方式不同,对外表现出了那份从容。
    只是不身临其境,可能体会不到其中的暗潮汹涌、惊心动魄。
    吴骇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后来甚至完全理解了被异魂夺舍的白起源,明明可以活得好好的,却疯魔似的选择自杀。
    那时候吴骇突然好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不愿效仿对方在胆怯与矛盾中悲哀地死去,他希望能选择自己的死法,死得有价值。
    所以最后当他准备好赴死的时候,竟有种解脱之感。
    唯一最放不下的也是谢宇策,但他改变不了过去。
    如果早知道他临走前的话能传达给谢宇策,他也许会提醒谢宇策不要回到过去,但如果谢宇策不回到过去,不受那一剑不让他幡然悔悟,会有后来他的存在吗?这本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这个难题不由我去解,这是他们的人生,是他们将来的辉煌,说到底,我只是个怯弱者,是个取巧之人,”吴骇目露悲哀,无奈苦笑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就像是个旁观者,我见识到了无数可以超脱于世的存在,我总是在敬佩景仰着他们,旁观他们精彩。”
    “我一生中选择自己命运时最酣畅淋漓的时刻就是超脱前的那一战。其实如果可以,我也想肆无忌惮地和主宰们争锋相对,让他们垂下高傲的头颅,让他们尝到命不由己的痛苦滋味,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没有成就任何不凡伟业,我唯一做到的,只有不让自己成为别人的拖累而已。”
    照妖比划手语,道:“怎么能是拖累,你太谦虚了。”
    吴骇隐隐有些痛苦,这样过来的他甚至并不觉得“大智若愚”是个褒义词,道:“我软肋太多,弱点太明显,我说我不跟凡主正面对抗,并不是我不想跟他斗,而是我赢不了他,不敢和他斗。我只能与天争,与我自己争。因为凡主再强,也没有争过天。我不创世,原因之一是为了投凡主所好,其次按照凡主的那一套,超越不了凡主。”
    “怎么超越不了?”
    吴骇摇头说:“凡主已经快把地球法则演化到头了。他的基础理论在任何位面都适用。他通过最高深的基础法则,把地球上每一个普通人的悟性抬到极高。
    “他太厉害了,可他虽然是我们师父,却并没有给我们太多修为上的指点,而是顺其自然,一个劲地给我们开后门,恨不得事事躬亲,面面俱到,让我感到恐惧。”
    吴骇叹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身在其中的时候不觉得,回头去想实在可怕得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照妖比划道:“过来了就好。”
    吴骇点头道:“当年那些个如果盯着苦难就只能看到绝望的日子里,谢宇策是我唯一的希望与慰藉。”
    照妖道:“所以你才这么在意他?”
    “他是宝藏……”吴骇露出笑容,发自内心的笑容,说,“在我眼里,谢宇策就是个一座宝藏,他可以是良师益友,情人对手,爱人至亲,有他就有了全部。他是我的全部。看到他,我心灵空前平静,就不会恐惧,他是我绝望中唯一的出口。”
    可是,见证对方一点点蜕变成被自己一剑洞穿生死不知的完美仙胎,个中滋味也是无法与外人道的。
    照妖比划道:“你觉得下一场位面战,你师父能赢吗?”
    吴骇实话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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