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蓉观察他每一分变化,却始终没看出有何不对,不是他是真的与顾华庭毫无关系,就是他伪装得太好,连从前阴骛的气势掩盖得不露分毫。
    “柳公子不必谢我,既然已经躲过匪徒,明日请柳公子速速离开我家。我这里没有多余的房屋被褥,就请柳公子在这庭院里凑合一晚。”
    叶蓉说要连头也没回走了。
    柳熹含笑看女郎逐渐远去的身影,眼里的纵容与怜爱之意逐渐显露。
    阿青终于修好门回来,“公子,今夜我们睡哪?”
    柳熹指了指尚且掌灯的廊下,笑,“那儿。”
    阿青张嘴,“啊?”
    安儿这一夜也不知问的,一直在闹,叶蓉给他喂奶水,还是啼哭不止,隔着一道窗,廊下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叶蓉耐心地哄,“好安儿,咱们不哭了,乖乖地!”
    见此法没用,叶蓉眼角瞥向窗下投落的人影,定了定神,启唇清唱,一口吴侬软语,安儿听了一会儿,果然安静下。
    廊下的阿青听得神情悦悦,“公子,想不到这小寡妇唱歌这么好听。也不委屈咱们在这睡一夜。”
    柳熹等他一眼,眼神凉凉,犹如刀割,让阿青立刻住嘴。
    话说,他也不知为何公子今日突然要去买缎子,回来还一个劲的傻乐,乐完之后让他一同去那布匹,结果这缎子没拿来,先是遭到劫匪挟持一路逃到这里。”
    这夫人忒不识好歹,给报酬也不愿意相救,阿青当即就要拿刀逼她,但触到公子的眼神,只能落刀。
    屋内的啼哭止住,歌声也停下,随后熄灯,一丝光亮也无。
    阿青侧头看公子落在那道窗棱上一眨不眨的眼睛,阿青顿悟,公子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合着,这是看上这小寡妇了啊!又想到那小寡妇年纪虽大,却生的花容月貌,多的是妇人的清韵,便是自己也按捺不住心里的躁动,更何况一直素着的公子。
    翌日天还未亮,叶蓉早早醒来,犹豫地推开窗,那道窗下并无人影,院内空空,仿若昨夜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她抚住胸口呼气,走了便好,人走了便好。
    两月后
    羊肠山路,蜿蜒不止,有暗影浮动,细看之下,原是树摇曳的枝儿。
    怀中孩张张嘴欲要啼哭,叶蓉猫腰躲在茂密高草后,额头冷汗涔涔,心中蹦跳,忙轻轻捂住他的嘴,神情焦急。
    安儿似是接收到母亲的暗示,黑溜溜的眼球一转,咬住母亲的小指,便不再出声。
    蓦地,远处行来两人,极速而过,至不远处停下。
    一人先道“我明明看到那女人是往这边来,人又躲哪去了?”
    另一人道“女郎交代,必须要杀了此人,人不死,你我都无法回京交代。”
    “不管了,”他提起剑,扬声,“一个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定然跑不了多远。”
    两人向前奔去,直到没有人影,叶蓉才落下气,安然出声。
    她垂眼慢慢思索,这两人倒底是谁?听从谁的令?他们口中所说来自上京,势必要夺她性命。叶蓉想不出,谁会与她有这么大的仇恨。
    如今镇子回不去,叶蓉抱着安儿一直待在山里。
    正值秋日,草木枯黄,山里没有果子食物,凉风不住地吹,簌簌而过。安儿感受到凉意,在怀里哭出声。
    这次叶蓉没再拦他,悠悠地小声低哄。
    地上烧了一堆木柴,炽热的火苗发出的热度稍稍让人生起暖意,叶蓉轻声哄着怀中的安儿,安儿在娘亲温柔的声中,尚且不知倒底发生什么,沉沉睡去。
    夜色深深,风吹影动,呜呜响声不断。
    叶蓉蓦地睁开眼,一匹独眼黑狼身体前倾,垂涎地看着她,和怀中熟睡的婴儿。
    “嗷呜!”嘶天长明,宣誓它的主权和领地。
    叶蓉咽了咽唾,警惕地看眼前的孤狼,脚步后错,慢慢向后退,右肩微微弯下,欲要去捡地上的木棍。
    孤狼看出她的意图,那只独有的白眼死死地盯住她,后腿向后一蹬,整个狼身就要朝着叶蓉扑过。9拾光
    叶蓉垂眸,心中跳动,一咬紧牙关,左手拖着安儿,右手猛地甩开木棍,狠狠抽打在孤狼身上。
    孤狼悲痛一鸣,彻底被激怒,变得更加恶狠。
    抽打之后,手中木棍不慎脱离,叶蓉连连后退,冷汗沁湿衣背,手脚发软,并不如面上看得那般镇定。
    孤狼聪慧,看出她的不敌,伸出舌头再次长生嘶吼,这一叫彻底惊醒安儿,怀中的孩子哭泣不止,叶蓉无法,或许今日真的要死在这了。
    正绝望之时,林中突然窜出一直冷箭,箭矢撕裂空气,放出一盏旋转的花,直直扎向孤狼的脖颈,孤狼不慎被射中,却并没当即就死,愤怒地再次扑向叶蓉。
    与此同时,林子里一个人影更快地向她冲来,双臂护住她和安儿,却被恶狼抓伤后背,叶蓉对上那双清冷的眼,瞳孔一瞬放大,不慎脱口而出,“顾华庭?”
    不知他听见没有,等站稳之时,又扫她一眼,“在这等我。”
    叶蓉点头。
    随即他身形一闪,再次陷入与恶狼的缠斗之中。他身形矫健,手中短匕首频频刺向孤狼,孤狼身负重伤,又自身不敌他,节节败退,到至草丛中,再一闪躲,便没了踪迹。
    他并没费力去追,确定孤狼逃走之后,才回到叶蓉身边。
    或许是夜间天色过寒,他又身上负伤,刚到叶蓉面前,猛地转过身,干咳一声,稍稍停歇之后,才回头看她道“夫人受惊。”
    叶蓉正低头哄安儿,见他这么快就回来,抬眼看他疑惑,“柳公子?”
    柳熹笑答,“幸得夫人还记得。”
    “你如何在这?”叶蓉捋好衣裳又问。
    柳熹眉头微蹙,“镇上卖的缎子成色好,我想再来瞧瞧,却不成想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跟着夫人,细打听一下,才知有人要害你,所以才出手相救,仓促之下,唐突了。”
    叶蓉眼落在他的脸上,始终观察他的神色。
    柳熹面上不动,一如往常。除了那相似的眉眼,其他的每一处都与顾华庭差距破大。
    “六郎?”叶蓉突然开口唤出一声。
    顾华庭抬眼,狐疑,“夫人是在叫谁?”
    叶蓉瞥开眼,语气淡淡,“只是看柳公子想到故人罢了,请柳公子不必在意。”
    柳熹垂手,“夫人被人追杀,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不若与我同行,找一处安身之所。”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叶蓉挑眉问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能劳得动这么一个贵家公子几次三番相救?叶蓉始终怀疑,当年的顾华庭并没有死。
    柳熹勾唇笑,这一笑让她眼睛一晃,不自觉又记起了那人,“实不相瞒,我总觉得以前见过夫人。”
    “夫人总让我有种熟识之感,再者几日前夫人出手相救,我还从未答谢,如此就当感谢当日夫人救命之恩。”
    叶蓉先是一怔,随后释然,他若真的是他,怎会这般好声好气地与自己说话,摸不准什么时候就把她和安儿抓了去,囚禁在庄子里。
    “马车就在外面,夫人请随我来。”柳熹拂袖抬手,含笑给她指路。
    他这一举再惹得叶蓉怀疑,她皱眉,记得自己并未答应会同他走。抬眼望向那条小径,黑夜寂寂,周边林木森森,草木枯黄,无一丝生机之景。
    柳熹并未给她犹豫的机会,语气加快,“我本打算今日就离开,因为夫人,才留到现在,夫人若今日不走,明日不死在那些人的手里也会死在野兽的手里。”
    叶蓉两手拖着安儿,掩了掩他的衣裳,眼睫颤了又颤,唇畔抿起,随后看向顾华庭粲然一笑,“柳公子是不是早就算好了这一切,就等着我松口,跟你离开,再任你摆布。”
    她笑,“柳熹,你找到我究竟是要做什么? ”
    柳熹一顿,眼睛动了一下,那双凤眸深深地看她,正巧乌云遮住圆月,地上黑了一片,叶蓉并没看到柳熹眼里一闪而过的痴迷与疯狂。
    待乌云缓缓消散,柳熹又恢复此前冷漠淡然的模样,他轻笑,“夫人若是不信我,那我没法子,现在我便就要走。”
    他转身甩袖,大步朝那条小径走去,没有一丝迟疑。男人的背影掀长高大,一如往日。
    叶蓉心下气闷,这人表面看着温润如玉,说走就走,却是和顾华庭一个脾气。
    她这一急,一直乖巧的安儿也开始哭闹,一面是不明缘由地追杀,一面又是一条不知境况的路,叶蓉哄着安儿不及,对下面步子逐渐慢下的男人喊道“我跟你走。”
    马车一路离开镇上走了多日,叶蓉没再回到镇子与王婶告别,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再醒来时,透过被风卷起的车帘,外面的男人骑于枣红色骏马之上,面容冷峻,凝眉沉思,注意到车帘里传过来的视线,眼睛倏的一盯,一瞬的阴鸷后又变得和顺。叶蓉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她别过眼,不再去看他,专心哄着安儿。
    “这孩子有名字吗?”柳熹的声音穿过车帘,入了叶蓉的耳。
    叶蓉回道“只取了乳名安儿。”
    “我倒是有一好字,不如取名为行止如何?止于错,止于误,畅行天地间,恣意潇洒。”柳熹手握缰绳,看着有几分漫不经心。
    叶蓉笑回他,“不好。柳公子并为安儿父亲,这名字我想让安儿父亲亲自来取。”
    听到这话,外面的男人语气带上一丝小心谨慎,叶蓉不知是他故作心虚还是其他,只听他沉声道“夫人的丈夫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会亲自来取?”
    叶蓉眼睛转了转,俯身一把撩开车帘,望他,两人四目而视,她启唇,轻声细语,这声音都随风消散,“他是死了,可安儿想认谁做父亲不是由我说的算?”
    四目交缠,一带试探,又有着早就做好的果断坚毅,另一个始终是漠然,从她开口到话落,没露出一分一毫的异样神色。
    “夫人倒是与旁的女郎不同。”这是他最后留给她的话。
    柳家在邢州,离上京最近。一行人匆匆赶路,到了邢州。
    叶蓉被安置在一处别院,柳熹并未带她回府,这也正是叶蓉的意思,他与她并没有多深厚的交情。自那日取名一事后,柳熹对她更是话少,整日沉着脸,走在马车前面。
    进了屋,先有人备水沐浴,行程匆忙,在路上沐浴的时间并没多少。
    叶蓉对客栈阴影颇重,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被她亲手杀死在客栈里。顾华庭当时必然恨极了她,可又对她无可奈何。现在虽然安住在别院,还是有几分恐慌之感。
    过了这么多年,叶蓉回忆往昔,亦能揣摩出当年的心境。
    那时她被囚禁在客栈,出不得门,顾华庭知她乏闷,会变着法子得哄她开心,以至于给她做马骑这等幼稚的事都与她说过。情.事上克制不住时,更是会做常人不会的事,用尽极致的温柔。
    平心而论,如果他能像刘信成一样温柔相待,尊重自己,说不得,她和他定然不会闹成今日的地步。
    一人身死,而另一人就要怀着心里难以言说的情绪度过余生。
    安儿近日高热不退,请了郎中来看过,奈何安儿尚小,用不得过烈的药物,只能敷帕子以降温。
    叶蓉不眠不休地照顾安儿,生怕他出了意外,这么大的孩子最容易夭折。
    翌日,叶蓉支颐睁眼,看到面前高大的男人,有一瞬茫然,再看到那张极为熟悉的脸,她最先想到的便是顾华庭,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形不稳,直直地倒向地上。
    腰间缠住一双手,男人把她勾到怀里,他压着她,身形相贴,叶蓉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胸膛的炽热,这才记起,面前的人不是顾华庭,而是柳家公子柳熹。
    不管他到底是谁,叶蓉只认他是柳熹,顾华庭早就死了。
    叶蓉抬手用力推他,男人只稍稍用力拉了下,便停住手,指尖微动,随之退后一步,两人隔了些距离。
    “我明日会派个人照顾安儿。”柳熹眼睛落在床上昏睡的孩童身上,目光褪去冷硬,带了些难得的柔情。只一瞬,便再不见踪影,让人只认为那一刻不过是错觉。
    叶蓉并没注意到,她的心思全然放在安儿身上,“不必劳公子烦心,我一个人照顾他就够了。”
    “你…很爱他?”柳熹出声问。
    叶蓉这才转过身,岁月荏苒,她不再如初入顾府的女郎时青涩纯净,眉宇之间平添妇人的风韵,体态婀娜,娇艳生情,让人移不开眼,而自己却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岁月当真是眷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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