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在隆福寺花市,桑蕴端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当着女装的依博尔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认,见她身穿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袍,下系水红纱裙,略施粉黛,映出雪白肌肤,风流天赋与精神,全在秋波转,颊边两个酒窝时隐时现,好一个不可方物的二八佳人,不禁心里一荡,浑然不觉她根本不是丫头打扮。依博尔只笑道:桑公子别来无恙?
    半晌,桑蕴端才回过神来,作揖道:筠儿姑娘可安好?那日之后我好生挂念!怕你受震荡有闪失。依博尔道:好,我安然无恙全赖公子呢。桑蕴端以为她只是在说那日马蹄下救了她一事,便笑道:你回去后没事就好。我请纳兰夫人转交的毛皮小褂姑娘有收到吗?依博尔点点头,道:多谢公子盛情,但筠儿不能收。
    桑蕴端忙道:姑娘不必介怀,我家里都是这些东西,蕴端绝不是为了炫耀。依博尔抿嘴一笑,掠了掠头发,道:是,筠儿知道,公子绝非俗人,只是筠儿已经使君有妇。桑蕴端见她掠发,风姿嫣然,感叹道:是,姑娘这般人物,其实我早该想到,却不知哪位男子这等有幸!依博尔道:公子曾经见过。桑蕴端诧异之极,心想她的夫婿多半是玉京园的仆役小厮之属,这几日一直在惋惜明珠暗投,自己怎能见过?便道:姑娘,请恕在下眼拙,也许是曾在府中见过,但蕴端没有留意,对不住。
    依博尔见他面上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噗嗤一笑,往花房门内望望,一个少年便缓缓走上来。桑蕴端看见这个少年,诧异道:琪兄,你怎么在这里?永琪穿着一件黑色常服,上面以黄色线条勾勒小格子绫纹,祥云并西洋竖琴小图案,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看见永琪,比他那晚所见活泼年少,又有一种温纯尔雅,仿佛阳光的精华充满在肃静的园里。永琪对他微微一笑,走到依博尔身边,揽过她的香肩。
    桑蕴端不置信地指着二人道:你们……永琪道:桑公子有礼,感谢你救了筠儿母子。桑蕴端如遭雷击,喃喃地道:母子,母子……这才想起,自己给琪兄之妻送的安胎药来,如堕冰窟,呆呆地看着依博尔的如花笑靥,明白了前后所有的事,筠儿刻意瞒着自己,琪兄原来也是因此对自己相形冷淡。
    依博尔见蕴端脸色灰败,失魂落魄,心生不忍,道:公子……永琪也道:桑公子……桑蕴端勉强一笑,又作了一个揖,低头道:琪兄和……早生贵子,蕴端告辞。说着转身去了,他转身的刹那,永琪看见他眼中满含热泪,心里亦有一种难言的滋味。依博尔见他背影匆匆远去,消逝在闹市的人群里,不觉叹了口气。永琪于是笑对她道:既然来了,我陪你逛花市?依博尔点点头,靠在他手臂上。乔装随来的明亮和王府众侍卫便在不远处跟上。
    隆福寺花市乃京城中一个有名的去处,花房皆坎地窟室,其嵴高出地数尺,四面设有窗。二人进到花房里面,只见明晃鲜艳,众花含蕊吐芽,桃李玫瑰之属,只算等闲。其他石榴,橘柚,海棠,柳竹,棕榈,仙人掌,金兰,玉簪各色草卉,亦争秀竞妍。二人看得好不欣喜,于方才的嗟叹之心稍减,依博尔想起自己腹中的骨肉,只觉得如这般,和永琪不受打扰的甜蜜时光永不消逝才好。永琪也心里大畅,搂着她的纤腰缓行,游客便有人赞叹:好一对俊俏的小夫妻!依博尔红晕双颊。
    二人后来还去花市附近的冰玉斋买京装绢扇,去百本张买书戏本,在永和斋喝梅汤,欢笑洒落在各处,满载而归。
    一路之上游人颇多,明亮后来便紧跟着二人。永琪经常回头对他微笑,意思是不必紧张。在永和斋喝梅汤的时候。明亮低声对永琪道:五爷,天色晚了,还是早些回去。其实不过下午申时,永琪知道因依博尔有孕和之前的意外,他包括富察家都十分紧张,便点点头。
    回去后,永琪上床小憩,依博尔睡了几日,再无睡意,她身体本好,胎定后再无任何不适,便去到外间,写了一封信,教门房去送给桑府。待永琪醒来,趁天色还亮,二人便回王府晚饭,走之前海氏好一番叮咛嘱咐。上车后,璎珞在马车外又嘱咐了明亮几句,明亮请小婶娘放心。
    晚间桑蕴端收到信,见信封下角署着“筠儿“二字,待要不看,又忍不住。咬咬牙,终是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蒙君错爱,又受君大恩,终生不忘。筠儿无以为报,便抄录《陌上桑》聊表谢意,因公子名中有桑字。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辘轳剑,可直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末尾又写道:公子良人,品貌俱佳,文武全才,何愁无淑女相伴左右?可惜我父母只生女儿一人,否则筠儿定将姊妹说合于公子。筠儿隐瞒身份实有不得已之苦衷,望君原宥,唯有日日祈祷公子早结良缘,后会有期。
    筠儿焚香沐拜
    桑蕴端见这是一手极其漂亮的行书,绝决之意复殷殷之情,三页之多,只觉得心如刀割,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见了还休,争如不见。一夜在被内流泪不止。
    第二日睡得迟了,起身后,贴身小厮贵儿说是玉京园纳兰夫人将他所赠的貂皮并小褂尽数送了回来,他立刻大怒。匆匆饭后,骑马带货到了玉京园,说是请见纳兰夫人。
    被领到正堂后,璎珞看着他微笑道:桑公子好!怎么今日未去学堂念书?桑蕴端怒道:夫人,您是什么意思?我桑蕴端送出的东西觉无收回之理!筠儿……不要,夫人便将它扔了便是。说着眼圈红了,璎珞见他的神情,一笑,道:桑公子坐下说话。又叫屋里的丫头们都下去。桑蕴端勉强在椅子里坐了,还是十分生气。
    璎珞道:公子,你别激动,因你错爱了我们家筠儿,又见公子大方,我早前便想和公子开个玩笑,筠儿是琪儿媳妇,你送她东西她自然不能收,我将它和其他的貂皮送回,绝无看轻公子之意,本是物归原主,公子留着将来作聘礼吧。桑蕴端冷冷地说道:夫人,您戏耍得在下也够了,您的好意在下也受不起,就此别过,东西在外面,夫人随意处置便是,再不要送还于我。咱们就此别过。说着又作了一个揖,转身就走。璎珞叫道:蕴端多尔济,等等!桑蕴端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
    璎珞道:桑公子,我怎么能将东西送回去的,你还不明白?桑蕴端这才想起,自己并未留地址,显然忠勇公府已知他的真实身份,因筠儿之事,自己心如乱麻,并未细想,于是转身道:夫人既然知道在下来历,定然知道在下并不在乎这区区几张貂皮,您还有其他吩咐?璎珞一笑,走下来,走到他身边,温言道:公子,天涯何处无芳草,筠儿既然是我给琪儿找的,我也能为你寻一个可意的姑娘!
    桑蕴端听了这话,摇摇头道:夫人,您把在下当作什么人,在下对筠儿……姑娘绝非以貌取人。璎珞笑道:我知道,定是你跟着她在集市逛了不短的日子,她的聪明伶俐,善良活泼打动了公子罢?桑蕴端闻言大惊,看着璎珞道:您怎么知道的?璎珞笑道:公子,你先坐下,再听我说。二人又坐下后,璎珞道:公子这样的人物,自然知道寻常脂粉怎能入眼,我来问你,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筠儿不是丫头吗?
    桑蕴端道:我瞧她举止神情确实不像丫头,但大户人家的丫头多有出众者,且她女扮男装,我一直心系她的安全,并未多想。璎珞又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跟着她回来,便会知道她住在这里了。桑蕴端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她好,我不想打听她的家世,是不是丫头,是谁家的丫头并不重要。
    璎珞叹息道:所以你那日才故意让她撞上你,因为你已想好要和她在一起,对吗?桑蕴端点点头。璎珞又问:公子家世如此显赫,她是丫头也没关系吗?桑蕴端道:我父母只生我一人,兄弟姐妹皆无,只要我不娶别人,我父母总会依我。璎珞接着道:可我那日告诉你她已嫁人后,你为何还没有放弃?桑蕴端一笑,道:夫人,这世上有多少真正的怜香惜玉之人呢?
    璎珞听了此言,心里一动,看着桑蕴端,只见他眼眶微肿,气色苍白,还是一身半新不旧,但自有一种高华之态。桑蕴端又道:我本以为她嫁的是一个凡夫走卒,只要有我在一日,便可好好看顾于她。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璎珞见他痴心至此,心里感慨万千,一时想起依博尔告诉自己的话,永琪不下于他,竟想抛弃一切,带依博尔远走高飞!这些孩子,痴狂之处,不下于当年的他们……
    只听桑蕴端低声道:既然她是琪兄之妻,那便不用了。只是可惜,在下本想结交琪兄。语音无比酸楚。说着起身,对璎珞拱手道:夫人,叨扰贵府了,就此别过,绝不再来打扰。东西在下也是绝不收回的,您就让桑某保留几分面子罢。璎珞忙道:我有淑女说给你为妻,你真的不要听吗?桑蕴端笑道:多谢夫人垂爱,想在下若要娶妻,还不是难事。说着转身去了。
    璎珞十分喜欢这端正有礼热心洒脱又一身傲骨的少年,见今日他来后,一直自称“在下”,便是疏远之意,知他雅不愿再与和筠儿有关之人往来,自己送还貂皮给他,本是想继续结交于他,他果然上门来,只是因此误会认识了他,又因此误会无法深交,见他对自己颇有怨怼,不觉十分惋惜。
    倏忽一月已过,走私案又揭开了新幕。阿里衮和瑚图灵阿到库伦后,索琳十分惊慌,与桑斋多尔济商量对策,二人于是向监察御史认罪坦白,桑斋多尔济还供出自己的前上司副都统现任回部叶尔羌办事大臣丑达也牵涉在此案中。而皇帝和傅恒二人还秘密向张家口这一中俄贸易路上的必经关口派遣了军机章京,调查结果是,“有人目击,今年正月,桑斋多尔济一支约有三四十峰骆驼组成的驼队曾从这里经过,装载的物品全是水獭皮和灰鼠皮”。
    至此,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库伦和恰克图两地的所有官员,理藩院也要上下翻个底朝天,不能放过一人,还要从外馆的商铺和京城各大庙会交易的货物入手彻查。朝野一片哗然。理藩院处于风口浪尖,皇后和弘昼不免为永珹十分着急,就怕他一个不慎,也要得错,且皇帝在气头上,说不定会重提当年程颢一案。于是先叫富德一定要将理藩院诸人和永珹撇清,富德已依附弘昼,自是遵命,又要主理此事的军机大臣阿里衮在皇帝面前见机行事,以备不时之需。
    阿里衮给弘昼回信说,四阿哥曾是自己的女婿,自己自然是要回护于他,只是自己不一定有这个能耐,此事非同小可,皇上必要严办,杀鸡儆猴,王爷也很明白。又说四阿哥若无暗中有亏,王爷不必忧心。
    皇后和弘昼看了他的回信,都十分生气,他显然是回绝,不念一点儿旧情,没想到此人看似严谨,竟如此狡猾。那拉氏知道阿里衮并不知女儿铭绣之死的真相,但人走茶凉,且心里有愧,只能教永珹来仔细问他,并未问出异常。金简也很焦急,对四阿哥说教了一番。
    永珹对这三个长辈都十分不满,觉得外人还没怎么呢,他们就都怀疑自己,自己贵为皇子,怎会贪墨这些钱财,程颢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三人还没完没了,自己做错过一次就被永远打上了不可靠的烙印一般。因心里郁闷,在亲王府里也没什么好脸色,阖府上下战战兢兢,他的妻妾都小心翼翼,袁春望问了他府里的首领太监黄兴,如实报告给了皇后,那拉氏摇了摇头。
    奕禄一家暗自窃喜,观保德保两兄弟也时常在家里聚首谈论此事,都为五阿哥和此漩涡大案毫不沾边感到庆幸。吴敏早已离开理藩院,夫妇俩亦后怕又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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