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姑苏一共待了十二日,启航前两日,苏州织造毛延龄来行宫进献戏班,太后便点戏班唱了一折《乞巧》,太后甚是喜欢,皇帝便笑纳了,但说南巡带着御用乐师,将戏班乐队遣散。
    上船以后,顾沁和玉京园的戏班便以姑苏进献的小戏的身份在御舟上为众人唱戏,陆文洪自是领着乐队原班人等伴奏,众人包括太后都觉得她唱得好,经常是满堂喝彩。其实玉京园戏班多年前曾在圆明园为后妃唱过全本的《荆钗记》,一来时间久远,并没有人去记小戏,二来,那时用的海盐腔,和如今用的昆腔不大一样,戏服也不一样,所以众人都再不复记忆,而顾沁下戏后在众人面前和其他小戏们都说苏州话,更无人怀疑。
    那拉氏见皇帝经常盯着那小旦儿看,心里气恼,太后和皇帝又老点《长生殿》选段,更加心堵,只去了两次听戏,其后再唱戏时,便称病不出。容妃经常带顾沁乔装悄悄来皇帝舱里。因容妃和皇帝住在一处,所以旁的人都不知道亦不疑心。彩云因发现再孕回家休养,没跟来南巡,由罕古丽或阿依照顾顾沁。
    自弘昼被圈禁,他心情闲适,他再不用上朝,也再不用见人,将幕僚都解散了,花了很多时间处理府中的事务,把各房各家都安顿了,海安常陪他在府中的花园里散步。吴德雅感到心安了许多,觉得倒也不坏,弘昼正可收心养性,再不“荒唐”,但又觉得十分奇怪,便问他为何在分家似的。弘昼只一笑,道:我们孙子都有了,确实应该分家了吧。崔章那两个没孩子,她们心里不安,这样一来,她们就安心了。
    吴德雅便道:那海安呢?您怎么没给她一份?弘昼又笑:又不是真的分家,而且,我和你两个还分什么?吴德雅便一笑作罢。后来太后屡次安慰她,她觉得放了心,松了气,觉得日子从此平静。
    接近闰二月中的某日,弘昼将吴德雅单独叫到她房中,吴德雅不明白是什么事,于是笑看着他。弘昼也看着她,一直不说话。吴德雅道:王爷,您怎么啦?如果没事,我还要去看珊珊,她昨儿要我教她打络子,臣妾晚上再陪您。弘昼眼睛湿润了,道:德雅,珊珊都十岁了。
    吴德雅笑道:您不是最疼她?她啊,老问我说,阿玛为什么不出门了?不带她去外面逛庙会了。弘昼笑着点点头,道:那你和她怎么说的?吴德雅道:我说阿玛最近身体不好,太医不叫出门,得过一阵。但她不信,她说看您什么毛病都没有。弘昼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德雅。
    吴德雅看着他,问道:王爷,您今天究竟怎么啦?弘昼道:……德雅,你听我说……忽然,海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福晋,宫里来人要见王爷。两人都吃了一惊。弘昼扬声道:你叫带去书房等我。海安道:奴婢已经教领他去了,王爷,他说他立刻就要走,您还是现在就去书房吧。弘昼眉头一皱,只好匆匆出来,看着海安,海安和他匆匆交换了眼神。他立刻去了书房。
    吴德雅也从屋里走出来,问道:海安,王爷今儿是怎么啦?太后皇上他们都南巡去了,宫里还谁会打发人来?海安凝目看着她,笑道:太医院的人,好象是来取银子的。王爷怎么啦?他和您说了什么?吴德雅摇头道:没说什么,走,我们去珊珊那里打络子。海安道:福晋,您先去,我刚想起来,王爷今天的药膳我还没去看,我去去就来。吴德雅于是抚在她肩上,一笑去了。
    海安忙匆匆去了书房外面,只见宫里的敬事房总管太监孙方正从门内出来,弘昼在屋里叫外面的太监去送客,她便站下。待孙方走远后,她立刻四下看看,然后进书房,关上了门。
    弘昼正坐在桌边,脸上不知是喜是忧。海安立刻走到弘昼身边,将手放在他肩上。弘昼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御舟上送回的消息,太后说情,说是到四月底。海安立刻热泪盈眶,抱着弘昼,道:王爷,太好了!太好了!幸好,您今日还没来得及告诉福晋。海安觉得,这就是天意!王爷,我们要有信心!弘昼凄然一笑,道:海安,刚才你故意在门外催我,对吗?海安道:我真怕您已经说了!
    弘昼淌下泪来,紧紧地抱着她,道:海安,荒唐的弘昼,有什么可以让你如此对我!海安摸着他的头,道:王爷,您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您是海安的丈夫,又是海安的主子!为臣殉君,为妾殉主,是古今大义。弘昼哽咽道:海安,你什么都知道,还如此对我!弘昼此生,竟能得一个你这样的知己,老天总算没白待我。
    海安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递给他,微笑道:王爷,海安总是陪着您的,您不以海安生得不美,又是奴婢,一开始就给了侧福晋,又一直对我这样好的。而且,我不都和您说过了吗?我还为了福晋。她也待我恩重如山,我自幼被卖入老爷府里,受四姨娘虐待,那时还是大小姐的福晋便要了我去,一直待我很好,又带我嫁入王府。还有那年,要不是她,海安早就死了。福晋还要照顾小王爷和郡主,有我陪着您,她会安慰的。而且福晋和海安都明白,您根本不荒唐,您是因为心里不痛快,虽然海安只是个女人,不懂国家大事,但我知道,这么多年,其实您心里很苦。早在您和海安的第一个晚上,海安就明白了……可惜,海安也没有本事让您心里痛快。
    原来,弘昼被禁足后,海安便将当年吴德雅告诉自己弘昼因钟情皇后那拉氏才会纳了自己,自己曾自杀被吴德雅救了的事告诉给了他。
    那玉佩是一个兽面纹玉环,正是当年的第一夜后,他赏给她的,那本是先帝所赐的汉代古玉,早已被沁染变色,看不出玉质地,反作暗金色,半手掌大小,薄薄的一片。他那天挂在腰上,见海安流泪不止,随便赏的。弘昼拿过这玉环来,握紧,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地道:这其实是我自己的命,你们俩为何都对我这样好,原来她也一早就知道……是我连累了你们,全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海安轻轻拍着他,道:王爷,快别这样,被人知道了,我怕就瞒不住福晋了。您放心,前面我已交代了,若福晋问起,就说是太医院来取了五百两银子去。
    弘昼将脸埋在海安身上,哭了一会儿,收了眼泪,将玉佩还给她,低声道:海安,我有预感,这就是最后的两个月了,太后去说,也不过如此。然后淡然一笑,道:弘昼本不该生来这世上,却苟活了这许多年,只是你无须……
    海安一愣,方才的高兴消失无踪,接过玉佩,忽然之间,想起楼梓庄荒山里那座魏氏的孤坟来,还有那束淡红色的杜鹃花……心里冰凉而恐惧,但立刻说道:王爷,您千万别这么想。海安觉得这真是好兆头,再过一阵,皇上的气就更下去一些了,他一定会放过您,即便要待在这府里一辈子,海安也会陪着您……王爷,就算您说的是真的……海安也将履行诺言,相随您于地下,海安的命本是捡来的,又蒙您眷爱这么些年,您要是不在了,它还有什么意义,我们早就说好了的。本来是这个月底,所以海安早就做好了准备,体己都打点了,到时候就给银红。说着,将玉佩挂回腰间。
    弘昼见她平平静静,手都不抖,似乎视死如归,深深叹息了一声,道:海安,虽然你是一个女人,但这世上很多束带顶冠的男人都及不上你,德雅也及不上……
    御舟抵达杭州之前,顾沁告诉容妃,说自己到了日子但一直没来月事。皇帝十分高兴,但自然不能传太医来看,便不要她再登台唱戏。皇后见皇帝消停了,以为他的新鲜劲头已过,放下心来。这顾沁本是江南水乡人,并不晕船,但有一些害喜症状,且和太后皇后妃嫔同船,心里十分忐忑不安,璎珞一早带了叶天士配好的各种药出来,便给她服用,所以外人看不出来,只容妃知道。容妃常安慰顾沁,叫她不要害怕,就是旁人知道了,也不敢对她如何,因她怀的可是龙胎,太后第一个就会护着她。
    舒妃武贵人都随侍太后。令贵妃和庆妃一处带着永琰。颖妃没来,皇帝要她在宫里照看阿哥们和主持宫务。
    小全子和珍珠是第一次一起下江南,这次璎珞夫妇带着长子福隆安和长女傅姜元,自是由□□理照顾,这两个孩子一直叫海氏大姨,现在叫珍珠小姨,叫小全子小姨夫。多罗和蓉蓉夫妇也是姨妈姨父,但自然不能叫。到了姑苏后,小全子便如数家珍地介绍江南风物人情,两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问个不停。珍珠见他颇有豪兴,心里也自欢喜。
    对于顾沁怀孕一事,珍珠也是知情者,她又很佩服璎珞,为顾沁高兴,璎珞只道:还是沁官儿有这个命,嘉兴钱家一直子嗣不旺。除了他家,龙子龙孙断不肯让流落在外的。
    不日到了杭州,皇帝一行下榻在西湖行宫,璎珞便带顾沁去外面看大夫,大夫说她脉息安和,胎稳,众人放下心来。皇帝在杭州的主要事务是巡视河工,因这现在是刘统勋和于敏中负责,傅恒便陪着璎珞并蓉蓉和爱莎夫妇在杭州城里到处去游历,容妃也想带福康安一起去,皇帝觉得有傅恒和普达娃,安全应该无碍,又叫多罗派了侍卫微服护佑,让容妃母子跟着他们。所以容妃常不在行宫内,但行宫内的人大都不知道。
    这日一清早,那拉氏饭后,扶着惠儿在行宫里散步,走到皇帝的院儿外,只听里面是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心里又气恼到极点:怎么他居然将戏子一早召到自己院儿里来,容妃竟然不管!听说她成天着紧着福康安,恨不能陪着一起值守,只顾儿子,要不就陪皇帝饮酒作乐,太不像话……
    见院外有一圈儿侍卫,但其中未见多罗福康安,门口站着几个小太监,又向内看,见李玉德胜都不在,以为二人都在屋里,便问了几句,门口的太监说不知容妃去哪里了,李总管被太后传去了,德胜公公按皇帝吩咐去取东西,多罗大人今天别有要务没来,福康安少爷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更加生气,转身就走,没走几步,里面停了唱戏,竟隐隐传出低笑声,她心里一动,叫惠儿回去,自己折返来,进了院子,挥手示意院内的太监都离开,然后悄悄推开了正屋房门。
    走进明间,往里面瞧去,只见东屋里,皇帝正在榻上坐着,怀里搂着一个小戏,不觉怒火中烧。凝目细看,那小戏戴着头套贴片,脸上都是妆彩,好一个美貌佳人,正是那姑苏小旦儿,但未穿戏服,只着白色中衣,身形纤小,更气不打一处来。皇帝已然年过五旬,竟然毫无顾忌,亦不顾身体,刚要进屋去训斥赶人,只听那小旦儿嗲声说道:皇上放心,囝囝弗碍。慢条斯理,说的自是苏州白话。
    声音虽小,听在皇后耳朵里却如炸雷一般,因为“囝囝”是苏州话称呼小孩儿,上两次南巡驻跸苏州都有不短的时间,这她是知道的。所以后面说什么再没听见。半晌,想起这小戏从苏州上来,已来了一阵,二人竟已作下这等丑事,连孩子都有了……忽然又听那小戏软糯的声音撒娇地说道:辰光还早,好勿好嘛?皇帝笑道:好,飞瑶。说着俯头下去亲吻这小戏。这小戏笑着避让道:勿要,婢子才上好妆咯……
    那拉氏如一盆冷水浇头,直堕冰窟,想他是何等身份,和一个卑贱的戏子,才认识几天,竟让她怀孕,还要留着孽种……飞瑶?这么一个贱名,叫得可真亲热啊!……若不是自己今日恰好进来撞见,所有人都不知道,连容妃都被支走了……突然间恍然大悟,他要立魏湄那个无知蠢货为皇贵妃是为了摆脱自己,就是为了可以自在地干这些事,他和容妃经常关起门来,掩耳盗铃,自己都没说什么,但这样的事自己当然不能容忍……
    自己没听袁春望的话,没听弘昼的话,结果等待自己的却是这个下场!自己还以为他念念不忘魏璎珞,后宫早成定局,原来全错了,他永远会有别的女人!而天下女人何其多!这么些年,由容妃进宫开始,他真地已堕入淫|乐,他早已不是以前的弘历了,而自己被完全蒙在鼓里。自己贵为大清国的皇后,竟已沦落到和一个卑贱的市井女伶共事皇帝……年轻的女人,无论贵贱,更没完没了!霎时间万念俱灰,那两人的笑声像针扎一般戳入耳朵来……只觉得佛堂里那三盏烛火是莫大的讽刺,那火在眼前越烧越旺,点着了布幔帘子,火舌卷上了两边对联“悟禅关面壁功深成佛祖心台妙印”,佛堂立刻成了一片火海……
    皇后蓦地惊跳了一下,回过神来,佛堂在眼前消失了,她手里还拿着那串碧玺佛珠。她慢慢地转身,走出门去,走出院子去,慢慢地走着,路上有宫女太监向她请安,她都恍若不闻。回到自己院里的房门外面,惠儿见她面色苍白,眼睛一动不动,吓了一跳,忙上来扶她,问道:主子,出了什么事?您怎么了?
    那拉氏眼睛一转,呆呆地看着她,心想:怎么,她是谁?珍儿呢?额娘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起来: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呢!不觉说道:弘历,你好……喉头一甜,眼前一黑,便倒在惠儿身上。皇后今天穿的是明黄实地纱绣绿竹枝常服,绿竹纹与明黄色地形成色调反差,对比鲜明,殷红的鲜血喷洒在上面,更加叫人目眩。惠儿身上都是血,惊恐地大声叫道:娘娘!娘娘!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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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清【时剧】与正统的昆曲同属一系,都是长短句的曲牌体,演唱时剧的也都是昆班。之所以叫法不同,有两个原因:一是作者身份不同,昆曲作者都是有名的大家,而时剧却是民间无名作者所写;二是曲调有异,时剧在曲调上更为自由委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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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兰芳说,“曹心泉、溥西园两位老先生说过,‘最早北京戏班里没有《醉酒》这出戏。光绪十二年七月间,有一位演花旦的汉戏艺人吴红喜,艺名月月红,到北京搭班演唱,第一天打泡戏,就是《醉酒》。月月红□□了头,大家这才跟着也演《醉酒》了。’”梅兰芳这里所说的曹心泉是清末民初著名戏曲音乐家,尤擅昆曲,晚年在富连成和中华戏校教授昆曲,在梨园行声望极高;溥西园则是京戏名票爱新觉罗溥侗,皇族出身,与袁克文、张伯驹、张学良并称民国四公子,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玩儿,并且玩出了大学问、大名堂——这两位在民初梨园行是传说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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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醉酒》本来是汉剧,是从时剧《醉杨妃》辗转改编而来的。月月红□□以后,路三宝、余玉琴等京戏名伶都唱过《醉酒》,而路三宝是梅兰芳的师傅之一,《醉酒》就是他教给梅的,据说梅兰芳为此还专门送给路三宝300大洋学费。路三宝和余玉琴都是花旦出身,由此看出《醉酒》最初走的是调笑路子,杨贵妃与高力士等太监调笑的场段格调不高,主要是以杨玉环醉酒思春来吸引观众,后来经过梅兰芳革新,这出戏变得干净纯粹,叫做《贵妃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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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禧里高贵妃唱的是京剧《贵妃醉酒》,唱了两次,一次是和皇帝和好那次,还有一次是舒妃来献计的时候,用的都是《贵妃醉酒》里的唱词。后来她死时说的那句“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不得相见了”,是《长生殿》里的唱词,如文中所述。而那个时候,是没有京剧的,全是昆曲。京剧面世是乾隆五十五年之后的事。小说中提及的“寡人除了妃子,还有甚意中人?”这也是《长生殿》里的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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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石失】元代的织金锦分两大类,一类是纳石失,另一类是金段子,其中,纳石失数量较少,但品格更高,名气更大。纳石失是波斯语或阿拉伯语“织金锦”的音译。元代的帝后宗亲是纳石失的主要占有者,天子经常用它颁赐百官和外番。纳石失的图案大多主纹形象饱满,每取严格的对称形式。辅纹则精巧细密,还常以阿拉伯文织出工匠的姓名等,有浓郁的伊|斯|兰风格。但织工虽以西域人为主,面对中国的文化传统和封建政治,他们还是要大量采用汉族旧有的装饰题材,所以纳石失常常以中西合璧为图案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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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巧】也是《长生殿》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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