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越来越大, 时而伴有雷电交错。
    李三郎似是被雷电击中了一样钉在那里, “你是说, 宣儿不在了?”痛意从心底升起, 蔓延在全身, 哽在咽喉,“我不是让您好生看着她。”一声雷电传来, 铺开在夜空, 撕开了夜幕,他颤巍巍展开了手掌, 手心里是一只小瓷瓶, 他寻找了一下午的东西,叫做‘五鼓鸡鸣返魂散’。
    他想出了让宣儿逃出生天的办法, 只要她吞下‘五鼓鸡鸣返魂散’, 药力很快会发作, 气息、脉搏皆微弱, 不去细心检验根本查不出来,人就像死去一样,待到明日五鼓鸡鸣之时,又会苏醒过来。
    可现在没用了, 李三郎奋然用力, ‘啪’的一声, 小瓷瓶扣在廊柱上, 碾个粉碎, 血从他的手指间渗出。
    “你这是做什么!万一有个好歹, 我也不活着了。”吴妪惊吓之下拽过了他的手,用手帕细细拭着血迹,边擦边哭。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李三郎摇晃着乳母,他还不能相信,宣儿就这么去了。
    “自你走后,那孩子就不对劲儿,紧咬着牙关,头上、脸上全是汗,好像是哪里疼了,伸手这么一摸,她身上都是血,我当时慌了神儿,赶紧去叫娘娘。”说到这儿,吴妪停顿了一下,“我求了半天,娘娘才派来了她的贴身女医,女医看过之后,说那孩子不行了,失血过多,神仙也难救!之后,我去禀报了娘娘,娘娘说那孩子嘴硬的很,活着也无用处,就让冯雨他们拿席子卷了扔掉了。”
    “扔掉了。”李三郎越听越怒,好像宣儿在他们眼里根本是不人,是一头随时任人宰杀的牲畜。“他们把宣儿扔在哪里了?您说呀!”
    “还能在哪儿,长安郊外的枣园。”
    得此言,李三郎容不得多想,飞也似的消失在雨幕中,枣园,那不是有名的乱葬岗吗?宫里横死的、意外死的、正常死去的宫人全都葬在那里,蒿草长满坟头,终年无人祭奠,孤魂野鬼遍地。
    兴仁门外,宋哲远驾着马车等候多时,他翻身跨上飞羽,朝宫外急驶而去。夜雨骤急,风雨大作,枣园在雷电交加夜幕下恐怖异常,时而闪亮的夜空下,枣树稀稀落落遍布于山岗,一座座孤坟交错其中,密密麻麻。寻找宣儿,岂不如大海捞针一般艰难。
    李三郎弃马徒步行于林间,幸得有雷电为他照亮,雨落成河,泥浆陷足,步步为艰。宋哲远及时赶上,撑开雨伞,手握提灯,可要在这大大小小的上百座坟丘里找出一个人,怕是不易。
    就在这时,飞羽腾空嘶鸣,四蹄飞扬,似是要把看到的信息传递给主人。李三郎飞速赶到飞羽所在的位置,伸手一探,竟触碰到柔软的躯体,宋哲远连忙提灯照亮,被雨水冲垮的泥土中竟露出半个女子的尸身。
    李三郎几乎是把萧可从泥里拖出来的,摸了摸她脸,冰凉异常,费了一番功夫,还是把人找到了。
    “她还有口气儿呢!”宋哲远探了探萧可的鼻息,又从怀里摸出一枚参片,迅速塞进她的嘴里,“先用参片吊住这一口气儿,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李三郎急忙去摸萧可的脉搏,虽然很微弱,但仍在跳动着,当下抱了她上马车,一路向高陵县治下的梅园村而去。
    马车颠簸中,李三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怀里的女子能不能撑到梅园村,还要听天命,尽管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她的身子仍是冰冷的,有的也只是那丝微弱的气息,原本部署好的一切竟突遭变故,庆幸还是找回了她。
    “你要撑住,为了仁儿也要撑住。”除了紧紧搂着她,此时再也做不了别的。
    风雨中,梅园村遥遥在望,马车刚刚停驻在一间农舍门前,李三郎便迫不及待把萧可抱了出去,放在了寝室的榻上,唬得早已等候多时的赵蓉蓉及素嫣尖叫起来,他抱来的哪里是个人,明明是个泥人。
    “一惊一乍的,还不赶紧过来。”此刻,他的心里只有萧可的安危。
    赵蓉蓉简直不敢相信,榻上躺着泥人竟是平日语笑嫣然的王妃,搭了搭她的脉搏,却是极为微弱,嘱咐素嫣道:“参汤,热水,紫雪丹,快些!”随即,取出银针,熟练的取穴,当务之急是以开窍醒神、止血为先。
    把萧可交给赵蓉蓉,李三郎也能松口气,虽然他略懂医术,但如今已是方寸大乱。经过一个下午的部署,认为营救计划已完美无缺,先以‘五鼓鸡鸣返魂散’令其假死,再由乳母禀暴毙,接着再把她藏匿在梅园村,人不知,鬼不觉,但人算总不如天算。雨骤停,夜风冷,村子里偶有鸡鸣犬吠之声传来,整整一天,过得竟是这般漫长。
    赵蓉蓉刚刚出来,便让他抓住了一只袖子,“她怎么样了?还有救吗?”
    “手上的伤好治,就是她小产后失血过多,再加雨淋,至今昏迷不醒。素嫣正在给她擦身子呢!”
    “我问你的是,她还有救吗?”
    “尽人事,听天命。”
    赵蓉蓉说得云淡风清,李三郎却是忧虑万分,一把将她扯了过来,“一定要救活她,听懂了吗?”
    “我救活了她,你拿什么报答?”赵蓉蓉美目一转,伸手拨弄着他的发丝,乱蓬蓬的,“以身相许吗?”
    李三郎干脆将她推开。
    赵蓉蓉也不恼,反正每每调戏他都是这样的下场,理了理衣裙道:“您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有我跟素嫣在,您大可放心!万一被娘娘发现了您的行踪,假王妃可就真没命了。算来算去,竟是她比我的胆子还大,佩服!您可真是个祸水,让一众女子为您引火烧身呀!”
    李三郎才不理她,拿脚便走,同时吩咐了一直守在大门外的宋哲远,要他不必返回长安,先留在梅园村,毕竟这里只有三个女人。
    梅园村距长安城有四十余里,李三郎回到松涛阁时已经天光大亮了,甚至来不及回王府换一件衣服,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马不停蹄的奔波,一夜未曾合眼,实在是太累了。
    刚坐下来,淑妃领着萧泽宣翩然而至,看到儿子那个模样,像从泥里滚出来的,心下不悦,“最终还是去找她了?找到了吗?”
    “您说呢!”李三郎反问,虽然阿娘是为了自己,就一定要把宣儿置于死地吗?
    “人死如灯灭,阿娘也不在追究了,至于那幕后主使,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淑妃冷眼旁观,这次确实是伤了儿子的心,临走又嘱咐泽宣,“好生照料他,你也是要做王妃的人了。”
    萧泽宣战战兢兢地立在那里,已不是来时白衣素裙的装扮,鹅黄色的襦衫,水绿的绫裙,珠钗斜插,云髻高挽。她也不用宫人们侍奉,亲自拿了帕子绞干,然后双手递在李三郎面前。
    “表哥,擦擦脸吧!都是土。”
    李三郎打量着她,略施脂粉却是光彩照人,就似宣儿站在他面前一样,刚刚抚上她脸庞,她手里的帕子便掉在了地上,看来是被自己吓坏了,弯腰拾起帕子,把手、脸都擦了一遍,倒在榻上便睡觉去了。萧泽宣仍是局促的立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觉得天气很热,便朝宫人们要了一把扇子,坐在榻边替表哥扇起了凉风,好让他睡得惬意一些。
    到了中午,李三郎再也睡不着,加着天气热,又是一身的泥,只想着去沐浴回来再痛快睡一觉,一转身看到了萧泽宣,手上握着一把扇子。
    “你一直在给我扇风吗?手不累?”这个表妹懵懵呆呆的,绝不似宣儿那般果敢。
    “不太累。”萧泽宣低垂着头,自是不敢向表哥正眼看一下。
    “我先去沐浴,你也去吃饭吧!”李三郎穿上靴子,自顾自的走了,把萧泽宣给剩在了寝殿里。等到沐浴回来,那位表妹还在那里呆坐着,看样子是在等他,“你不饿吗?一直在这里等着。”
    “表哥还没有用饭,我怎么敢先用。”
    宣儿有她一半儿的温驯就好了!想到宣儿,便念起了梅园村,也不知蓉蓉把她救醒了没有?眼前的表妹又是像极了宣儿,情不自禁将她抱在了怀里。
    “表哥是不是在想她了?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她,我本不该回来。”萧泽宣呜呜咽咽,暗自抽泣着。
    事到如今,岂止是一个人的错,何况表妹寄身于寺院四年,其中还不知受了多少的苦楚,怎又忍心怪她。一手拖起她的脸庞,半含娇羞,半含妩媚,不似宣儿,又似宣儿,浅浅便吻在她的唇上。萧泽宣试探般回吻着他,双臂牢牢搂在他的腰际,蓦地给人压在榻上,还是吓了一个激灵。
    “表哥,你原谅我好不好,当年我年少无知,曾苦苦的迷恋他,谁想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梦一场。”泽宣泣诉着,将双手抚在表哥的脸上,“我现在知道错了,以后我心里只有表哥一人,好生服侍你一辈子。”
    她竟提起了房遗直,也算是一种坦诚吧!时过境迁,李三郎自是不会计较这些,随手放下幔子,掩住了芙蓉帐内的春光。
    事毕,也是扫了兴致,李三郎正要起身穿衣,却被泽宣紧紧抱住了,只听她哭诉道:“表哥,你刚才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现在却要舍我而去,你一走不要紧,我定会给阿娘活活打死,你就当可怜我,别把那些丑事说出来,以前你一直对我很好,你就当可怜我吧!”
    适才春风一度,也晓得了她的秘密,她竟如此大胆,怕是早已失身给别人。同时,她又哭得可怜,好不容易才回到了父母身边,再说那是年少无知时犯的错,孤零零寄身于寺庙,见到对她好人,便不能自己了。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好自为之吧!”李三郎穿上衣服,匆匆离了松涛阁,好在只是把她当作了宣儿。
    萧泽宣坐在榻上苦笑,石榴红的绫被衬得她肌肤胜雪,蓦然抽出一方丝帕,再用发簪刺破手臂,让殷红鲜血点点落于丝帕,雪血映着猩红,十分的刺目。她对镜理妆,重整云髻,挟着那方丝帕来到淑景殿内,跪呈在了淑妃面前。
    “宣儿已经做了表哥的王妃。”
    淑妃一看便知,这才是配得上儿子的兰陵萧氏族女,“真是个好孩子,等过了端午节就随三郎回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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