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似有咿咿呀呀之音, 萧可勉强地睁开了眼睛, 只觉得额头上凉丝丝的, 曦彦的轮廓渐渐映入眼帘, 他正用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母亲, 小手握着她的衣襟一角。
    “醒了,醒了, 赶紧把药端来。”
    紧接着是高延福的声音, 萧可迷迷糊糊喝了药,方才醒悟, 适才在太阳底下晕了过去,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看了看四周,应该是在一处偏殿里, 到处都是纯白色的纱幕, 柔柔飘动着, 曦彦就坐着她的身边, 嘴里喃喃喊着‘阿娘’。
    新任大唐天子穿着临丧的白帢之服,颇为担忧,“尚药局的蒋孝璋适才来过了,说你是暑阙之症, 要好好静养才行, 朕这就遣慕容天峰送你回府, 你不必送父皇入昭陵了。”
    “是啊!王妃, 您就先回去吧!车辇业已备好, 慕容将军就在外面等着呢!”王妃一如的浑浑噩噩, 高延福也劝她回去。
    萧可只觉得头昏脑胀,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这是中暑了吗?在大庭广众之下晕了过去。她何尝不想回家,太极殿外那毒辣辣的日头实在是受不了,可三郎还没有回来,现在连王妃也走了,不是给人留下话柄,大不孝这个罪名是不能担的。
    “三哥和六哥已经回来了,就在外头。”李治猜到了她的心思,也知道她下一步的动作,当即就把她按了下去,“你还想去哪儿?以你现在的体力,能走出这座偏殿吗?朕是懂你的,一向争强好胜,事事不落于人后,朕这就下旨,表彰你的孝心可嘉,这总能放心的回去了吧!”
    他自是晓得萧可的脾气,必不领情,赶紧叫高延福去传慕容天峰,马上送她回王府去。好不容易搞定这里,外头又闹了起来,蜀王李愔刚从千里之外的江都赶回,跪在大行皇帝的灵柩前哭得海枯河干,于志宁、高季辅、韩瑗、张行成等大臣轮番上场也劝不住,最后李愔抽出一柄小刀,伸在脖子上就抹,唬得众文武一涌而上,总算把他给拦了下来。
    李治赶到太极殿的时候,李愔正在灵柩着哭喊,侍中于志宁、吏部侍郎高季辅,一个拖着他一只胳膊,劝了半日也没词儿了,翻来覆去说着那个四字,大王节哀。李愔才不理他们,仍是号啕大哭,哭天抢地,“耶耶,您怎么好端端的就走了,儿臣没来得及见您最后一面,儿臣走的时候您还是好端端的,您怎么说走就走了。阿娘不在了,您也走了,儿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跟你们去了。”
    蜀王哭得那个惨,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弄得太极殿一干群臣也跟着他哭。
    “大王节哀呀!”于、高两人实在没了辙,对视了一眼,均想到了同样的主意,撇开李愔,来到吴王面前相商,“殿下,我们是劝不动蜀王殿下了,您劝劝他吧!”
    李恪则依礼参拜灵位,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在这当口儿,十七公主飘飘然来了大殿,绷着冷冰冰的一张脸,不带任何表情,指责于、高两人道:“父皇殡天,六哥千里迢迢从江都赶回来,难道你们不许他哭?你们把九哥叫来,我倒要问问他。”
    “公主殿下,这从何说起呀!这……。”这两个人一向老实巴交,被高阳公主问得哑口无言。
    眼见十七妹跟两位大臣呛上了,李治不得不出场相劝,长孙无忌、诸遂良、来济等人也随后跟了来,均是缌麻孝服,“皇兄节哀,父皇殡天,朕跟皇兄都是五内俱焚,朕能理解皇兄,淑母妃刚刚离世不久,父皇又……。”
    李治哪里会劝人,话没说完,自己也跟着哭了,长孙无忌再也看不下去了,蜀王不过是个只会斗鸡走狗的混世魔王,竟是谁劝不住,立时抢在李治身前,冲着哭喊不止的李愔道:“大王如此哭闹成何体统,大王还没有参拜新君吧?”
    李愔既没理新君,也没理长孙无忌,仍是咧着嘴巴号啕不止,“父皇,您睁开眼睛看看儿臣吧!平日都是儿臣不孝,经常惹事生非让您生气,都是儿臣不孝,儿臣是罪该万死。”
    连天子都劝不了,众人也就不劝了,等蜀王哭够了,也就不哭了,毕竟是父亲逝世,不哭不闹才怪异。果不其然,哭了大半日,嗓子都哭哑了,淌着眼泪干喘气,十七公主趁机相劝道:“六哥别哭了,再哭父皇也活不过来,他平日那么疼你,在天之灵看到你现在模样,也会伤心的。”
    经妹妹一劝,李愔心里也好受了些,只拿袖子狠狠抹着眼泪珠子,从前一味的顶撞父亲,责难父亲,不服管教,寻衅滋事,现在没了父亲,仿佛周身皆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一不小心就会踩空。
    十七公主长叹一声,缓缓立起,冲李冶道:“九哥,也体谅六哥一些吧!阿娘仙逝不久,父皇又……,他千里迢迢从江都赶回来,失态也是有的。”
    “十七妹说的极是,朕能体谅六哥,朕也是……。”说着说着,李治又哭,整座太极殿仍是悲怆声一片。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十八,葬文皇帝于昭陵,庙号太宗。
    王府内,雕梁画栋皆被漫天白色所掩,配着青青绿树,略显苍凉。
    听闻李三郎回来,萧可重新抿了头发,又在白裙外套上缌麻衣,尽量穿得中规中矩。推开蘅芷阁的门,才发现这里完全变了样子,昔日所有的设一概不见,只留有一张书案,帷幕全换了白纱,地上铺着苫席,他一身重孝,坐在书案前发呆,脸色也不大好,双颊微陷,再不见往日的神采。
    一代英主魂归昭陵,人都有这一天,帝王也好,将相也罢,难逃的宿命。
    “回来了?用过饭了吗?”他应该是从昭陵直接回来的,这两年是怎么了?不好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贞观二十二年萧皇后、淑妃病逝,贞观二十三年又是李世民,让人想都想不到,心伤还要心来医,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慰的。“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岁,当时也是不吃不喝,哭了好些天,生命中少了支柱,突然就空荡荡的,就像落在河里的浮木上,稍不留神就会一头裁下去,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还要好好活着对吗?”
    李三郎一如的不言不语,双亲逝去的打击太沉重了,压得他透不过气,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哪怕躲一辈子。
    “三郎。”挽着他的手,已是泪满衣襟,现在怕是劝也不劝来,就让时间平复一切吧!
    新年伊始,迎来了永徽元年,有着盛世标志的贞观也在历史的长河中彻底划上了句点。
    感业寺位于长安城郊的山间,登上千余级的台阶就可达寺庙的正门。寺内古树参天,殿宇恢宏,由于是皇家寺院,整座寺院气势雄伟,依山势走向而建,错落有致,布局严谨,院落深广,更有翠竹松柏的点缀,环境极为幽美。
    萧可无心欣赏这里的风景,托词为逝去的淑妃娘娘设斋追福行香,实来寻找武媚娘,旧年在翠微宫一别,再没了她的音讯,如果不是历史记载有误,她应该就在这感业寺之中。
    文殊院,重檐斗拱,金碧交辉,四周皆是青石栏杆,居中塑有一尊文殊菩萨像,左手执青莲花,右手执宝剑,身坐白莲台。
    王妃莅临寺院,自有明照主持率众多女尼贴身相随,行香事宜结束,便请王妃到竹林内的禅院小歇息。闲话了半柱香时间,萧可终于切入正题,“敢问主持,寺内可有一位武才人?平素在宫中也算熟识,今日顺便探望。”
    “王妃说得可是水净?”明照主持随遁入空门,但感业寺毕竟是皇家寺院,一些世人之心还是有的,再想不到那弱不禁风的水净竟与吴王妃熟识,从前真是怠慢了她,便让知众去传。
    “回主持,这时候她正在山下挑水呢!”知众躬身回了一句,便意识到自己没眼色,连忙使人去山下叫水净回来。
    几个女尼之间的挤眉弄眼,萧可就当没看到,心想着武媚娘在寺里日子也不怎样!从前好歹是个才人呢!如今做了女尼,只能听人差遣、摆布了,怪不得她要用尽一切办法回宫,现在替她解决了这个难题,就提早放宫吧!
    不大一会儿,武媚娘躬着身子进来,穿着宽大缁衣,青丝全部落去,体态纤弱,让人堪怜,鞋袜衣摆全被水浸透,像刚刚从井里捞出来一般。她听得有故人来访,再不曾想到是吴王妃,去年她说的一玩笑话竟成了真,顿时泪流满面。
    “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萧可摆摆手,好让那群碍眼的女尼退下。
    武媚娘泪花盈盈道:“王妃,我以为……。”
    “以为我在开玩笑,当时你问过我,会不会来看你,现在我来了。”萧可笑了笑,从容地站起,扶着武媚娘坐下,仔细端详着她,瘦了也黑了,不施粉黛的脸憔悴不堪,只是那一双眼睛却是清灵灵的,郑重道:“我受人之托,来接你回去。”
    突然,武媚娘像受惊了似的,‘唿’的立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都知道了?”
    萧可用力点了点头,把她按坐了下来,“你激动什么?我又不会告诉别人,怎么样?你现在准备好了吗?我会很快就带你回去的。”
    “王妃为何对媚娘这么好?非亲非故。”武媚娘仍是很不敢相信的看着她。
    为何?萧可的算盘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许是投缘吧!也许……你是前吴王妃杨慧仪的表妹对吗?”她突然想起这个因由。
    武媚娘随即点头,“媚娘的外祖父是隋始安候杨士达,而慧仪的祖父是隋邢国公杨士贵,他们同隋观德王杨士雄皆是亲兄弟。”
    “那就算沾亲带故?”萧可也认为这个理由未免太牵强,如今是怎样?帮人还要找理由,“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想不想跟我回去?”
    “当然想,媚娘日日夜夜盼着能见母亲和姐姐一面。”武媚娘一如的泣诉着,蓦然立起来慷慨陈词,“媚娘在此指天誓日说一句,王妃若能救媚娘出水火,大恩大德,媚娘永世不忘。”
    “有你这句话说行,我信得过你。”萧可自有她的打算,就算不帮这个忙,一代女皇也是要注定会返回皇宫的,只不过她要将速度加快一些,慢慢伸出手来向她要东西,“总要给我个信物吧!要不然他怎么会相信。”
    半晌,武媚娘才从衣袖内拿出一方丝帕,颤巍巍递给了萧可,“王妃只把这首诗交给他,他一看就明白。”
    萧可把丝帕摊开观看,果真是一首诗,还是一手绝佳的飞白书,“看朱成碧思纷纷,支离憔悴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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