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州带来的下人定是回不去了,除开几个配了人的,再有便是这栋老宅子里头原本留下来的人,去岁倒是放了假的,今年秀娘却没提起这茬来。
    玉穗儿是金陵人,娘老子一次卖断了十年,到了时候还得放出去的,她自家知道到了十七岁还能回去配人,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这才趁着闲时便做绣活,等回了家手上捏着银子,也能寻个好人家。
    蓉姐儿想的却是叫她趁着回家过年,好去瞧一瞧宁姐儿,秀娘却没想这这个,清了一笔帐叹一声:“年年催年年不送来,这笔帐怕是要不回来了。”
    王四郎为人豪爽,又最讲义气,那些个来借钱使的不在少数,还有那拿了茶叶卖出去再盘一回利还不来销帐的,全只拖欠着,老实的还给张欠条,不老实的索性连个借据也没有。
    秀娘原说了两句,他却一摆手:“都是兄弟,哪里就有要这张纸片儿。”别个小帐便罢了,独这一笔却是大帐,千把两银子,说定了年前还,眼看着就要冬至了,怕是年前还还不回来。
    蓉姐儿扁扁嘴,每到年关总要叹那两笔坏帐,这还是爹回来说了的,她们不知的外头还能少的了,秀娘也是因着这个捏了丝坊不肯放手,这些个出息再不往别处去投,王四郎心太大,家里总该有个保底的营生。
    一年开销再加买丝养人,余下来的能买田俱都买了田地,连王四郎自家也晓得,没个立身的根本,他也干不得这么些事儿,便是手头银子一时周济不过,也不去动丝坊里的银子,还立了个好听的名目:“那是你的生意,我再不插手。”
    说不插手,却又放心不下沈家人,除开孙兰娘,里头那些个管事的,有好些也都是王四郎的人,秀娘不是不知,只不过原就不是争先的人,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只要这项生意保本不动,是她来办还是王四郎来办,又有甚个差别,往后总是给茂哥儿的。
    便是孙兰娘,这些年的好处也尽够了,家里起屋子买地,哪会没有油水,不过看着伸过手的情份,只当是还人情,不过份,便罢了。
    这一回叫秀娘忧心的,却是算盘送了信来,王四郎把孙家那个姐夫开革了,孙兰娘怀着身子,丝坊里原就有她娘家人,她一家五个姊妹,还有两个哥哥,同她一向要好的姐妹靠着收丝收蚕,家道也富起来了,还有孙家的娘家嫂子,一样俱是靠着大树好成凉。
    不成想她一不在,这几个竟出了纰漏,算盘一年总有三四个月不在金陵,这个二管事当的辛苦,九江泺水两处跑,这一看瞧出门道来,那几个管事再一报上来,他哪里瞒得下,两边都送了信,王四郎一封信儿就把孙家那个挑头的踢出了丝坊。
    这下捅了马蜂窝,依着潘氏的性子,好容易占了理,还不拍着门骂大街,可孙兰娘怀着身子,那肚子里头说不得就是孙子,半句难听话都没叫她挨着,反而守了大门不叫孙家人进。
    她嘴皮子上的功夫,这些年却没落下来,指了鼻子骂上一回,把那两口子骂的拎着礼灰溜溜的转头回去,沈大郎原不管这些事,可他一向是个耿直脾气,晓得妻子怀胎要忍,脸上哪有不露出来的,话也少说,便是屋子里也只沾沾脚儿就又往木匠铺子里头过夜去了。
    还是妍姐儿看出端倪,劝了母亲先放下身段:“这事儿,总是外家不对,姨姆家又不是过不下去,这些年没少了她们好处,还不是看着娘不方便才出幺蛾子,真要闹起来,若叫姑母为难了,娘却怎么处?”
    孙兰娘自家也知道,娘家人下她的脸,却是这些年都不曾吃过亏,大着肚皮帮潘氏炖了汤,又给沈大郎端了碗面,放下身段算是服了软。
    她抱着肚皮也想,自家这些身家也尽够了,便是丝坊里头还有她二十张织机,有这些便是有银子进项,娘家人脸上再不好看,她却是在夫家过日子的,是她们求她,又不是她上赶着要被占便宜。
    写了信给秀娘辩白一回,可王四郎那个脾气,有了这头一回,再不信人的,她正犯愁,叫女儿一问收了神道:“今年要给你阿爷做冬至的,人手不足,便不放假了,每个人再多一个月的月例银子。”
    玉穗儿是得过蓉姐吩咐的,低声央告:“原不该说这话,只我家里实是有事,也不过夜,只告个半日假,回去看看。”
    蓉姐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娘,你便准了罢,她娘老子给她说亲呢。”
    玉穗儿刹时红了脸,秀娘倒点点头:“那是该的,可是相看了?”说着叫杏叶开了匣子拿了一股钗出来:“这个给你戴,别叫人看低了。”
    玉穗儿确是有事要家去,她娘送了信来,说是又有媒上门,好几张帖子叫她回去掌回眼,玉穗儿不意还能得着钗,嚅嚅道谢,等夜里去了蓉姐儿屋里就道:“幸而不曾跟太太扯谎,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蓉姐儿笑嘻嘻:“原来托你事就要给你跑腿钱的,如今只当我一并给了。”说着把一个大荷包拿出来交到她手上:“这一个你好好收着,里头全是给宁姐儿的,我不能瞧她去,你代我问个好。”
    还有一包袄,里头却是衣裳鞋子:“这些是我旧年的衣裳,咱们身量差不离,她定能穿。”俱是青蓝孝里穿的,王老爷丧事上头做了一箱子,回了金陵又做了些,她捡了几件出来给宁姐儿,再有便是药材布料,嘱咐着玉穗儿定要送到了,又摸了一对金丁香儿来:“这个给你。”
    玉穗儿怎么也不肯收了:“哪有跑一回腿就收这些个的,我不必做活了,只给人跑腿便罢。”说着收拢了包袱,把荷包收好了,只等着明儿去寻宁姐儿。
    找陈家的门便寻了好几家,原说的地方屋子空关着,还是问了邻居才知道摆到了同福里,再往那头赶去,急急出了一声汗。
    外边飘着雪粒子,打的地上湿滑,玉穗儿一进陈家食肆的铺子,便搓着手舒了口气儿,里头可比外边暖和多了,宁姐儿不意她来,拉了她往里头去,笑盈盈的问她:“你怎的得空来?”
    玉穗儿把手上的包袱一摆:“可找着姐儿了,我在原来的地方扣了半日门也没个应声的,幸好有人指了路,咱们姐儿给的。”说着把手一摆:“我不过跑个腿,姐儿收不收,却不是我的事儿了。”
    宁姐儿看着这厚厚两包袱东西,垂了眼儿,玉穗儿又道:“这原就是家常旧衣裳,两边都守孝,穿起来也相宜。”说着又打量着院落:“姐儿真是能干的,这食肆就这么着办起来了,好不热闹。”
    因着天寒家家户户都想吃一口热食,自家不开火,到这儿买一碗面馄饨,又裹腹又暖身,吃的人浑身上下热烘烘的,连夜里宵夜都卖得好了,宁姐儿还预备着买些红薯来,在灶头里烘熟了,摆在馄饨汤锅那层铁皮板上热着,也算一样吃食。
    她快步出去拿一个过来,搁到玉穗儿手里给她暖手,也不说推让的话:“咱们家原也要做冬至的,等这段过了,我上门去拜访。”她说着颤了颤睫毛,问:“蓉姐儿可还好?”
    “咱家姐儿有甚不好。”玉穗儿回了这一句,撕开皮子吃起红薯来,红心的又甜又软,又暖了手又暖了身子,宁姐儿张张口又抿出个笑来:“我这儿都好,叫你家姐儿不必挂心。”
    说着又要到外头张罗馄饨给她吃,叫玉穗儿拦了:“我还得家去呢,只告出半日假来。”半个红薯还捧在手里,带了风帽就往外头跑,宁姐儿追上她,给她一把油纸伞:“好歹挡着些脸,别打湿了头发。”这雪叫风一卷,沾的满身都是,玉穗儿笑一笑接过来往家去。
    宁姐儿一直看她过了桥,这才背过身往回走,雪粒子叫风刮的直往颈项里钻,她缩了脖子搓搓手,抬头望着河边面落光了叶子的大柳树。
    自那日他说要来提亲,已是过了三日,不说他没再来过,连着往常那些他带着来光顾的下属也一个都不见,宁姐儿咬了唇儿,心里也不知是喜还是忧,紧紧衣裳往回走。
    店堂里坐满了,热气腾腾的面条馄饨一碗碗出锅,一个伙计不够使,她又请了个打短工的妇人,店里有人忙,她瞧着不缺甚打了帘子往里头去。
    俞氏看见她回来,点着床上的东西:“可是他来了?”宁姐儿笑着摇头:“哪儿呀,是蓉姐儿送来的。”这么两大包东西,几套衣裳,里头竟然还有一枝参,看着年份不大,夜里正好炖个鸡汤给娘跟哥哥补一补。
    她心里想着这些个事,总觉得没心绪,心里慌得很,砰砰直跳,推了俞氏去屋子里歇息,自家紧着衣裳回屋,门叫风吹开来,她一脚抵了门斜签着身子去寻顶门的门栓儿,抬眼看见叶子浓绿浓绿的桂树,一时又发起怔来。
    许是听见她这样回话,这才不来了,不来也好,她背了身,把那门抵上,也不做针线,倒在床上倒枕头闷了脸,便是他知道她是清白的,恐怕家里也不愿意。
    肚里乱纷纷的想一回,坐起来重挽过头发,把那布料子翻出来,拿翻出尺来,预备给俞氏裁件衣裳,刚见了玉穗儿实是想问问她的,可她怎么好开这个口。
    来的时候怕他来,倏地的不来了,倒也不是难受,一时空落落的心慌,一时心口又堵着气舒不出,衣裳拿尺量得了,度着做件小袄还有富裕,正思量要裁些甚,外边一阵风吹落了支窗的棍子。
    她搁下布料开了门,木棍子滚到井台边,她才走过去拾,就看见安哥儿回来了,脸上涨得通红,满面都是喜气,跟吃醉了酒似的,一看见她就道:“妹子!那个匪首抓住了!”
    ☆、第179章 捉匪首伤俊郎面雪夜会动郎冷女心
    抓住了匪首,这案子才算了结,官府库里收缴回来的货物原就清点好了,只等着结案再发还回去,了那等得起的人家,便陈家这便在金陵城寻个营生先糊口,那等不起的,早早便回了乡,这东西临了也还是落在官府手里。
    安哥儿一接着信立时就跑回来,这样的大喜事还不敢高声,进了宁姐儿的屋子,这时候哪里觉得出冷来,奔得满头是汗,额头上也分不清是化了雪水还是汗珠,抬起袖子一抹:“我都问了,明儿就能退回东西来了。”
    陈家因着跑得勤快,又有个吴少爷不住的探问,那边倒不敢过分,陈家那一堆的东西,虽也伸了一回手,到底还留下许多,不似别个,便是有也俱都分出了一多半儿去,拿过来的还不够在本地立身。
    宁姐儿怕惊了俞氏,把门关起来,压低了声儿:“真个?”如今这番模样,便是几分几厘也好过一文都无,若能早早置起个绸缎铺子来,往后哥哥说亲也更便宜些,能说个正经好人家。
    两兄妹俱是满面喜意,偏还不能高声,俞氏的病说是好了,实则更差,她也识得人,也办得事儿,虽街坊见面喊不出名,却知道是邻居,还能问一声好,可她却不记着自家丈夫已经没了。
    俞氏只当丈夫是出门去办货去了,一点都记不起行了船遭了水匪,还不住念叨着将要冬至 ,怎不见丈夫回来过大节,她还叫安哥儿办下四色礼送到叔叔家去。
    安哥儿嘴上答应了,哪里会去办,叔叔婶婶接着丧报只当人没了,都计较起要把祖屋收拢过来,还有乡下那些个水田,一知道安哥宁姐竟都命大活了,嘴上说着福大命大有后福的好听话,脸上很有些不好看。
    婶婶还挑唆了叔叔,要把田也捏住了,说甚个娃儿家不会打理,好东西过得三年也贱了,等安哥儿娶了亲,再把田交给他。
    安哥儿实话实说,说外头欠了债,要卖了田还债,叔叔婶婶若要接过去,便得帮着还债,婶婶一算这帐没得赚,赶紧又缩了头。
    吹吹打打办了一场丧事,嫡嫡亲的叔叔半点也没帮忙,还是王四郎瞧不过眼去,不叫人压低了安哥儿的田价,拆了些银子卖回来。
    交完了货物的尾款,赁了房子,开了食肆,又要请医问药给俞氏进补,好容易撑起一个家,手上剩下百来两银子,原想着这案子拖个几年好东西也无用处了,没成想这样快就抓着了独眼儿。
    这却是意外之喜,安哥儿搓了手方寸大的屋子里转圈儿:“妹子,我估摸着怎么也能退回千把两银子的东西来,咱们还开绸缎铺子,你便不用再办这食肆,只陪着娘便是了。”
    宁姐儿靠着床沿坐下来,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咱们很该去还愿才是。”将要冬至,家里祭不得,还去栖霞寺里作法事,也算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安哥儿觉得最对不住的便是妹妹,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了,泺水原也有说定的人家,彼此就差着请媒人上门走个过场了,他回去办丧事卖地,那人家也来吊唁,却绝口不提婚事,送了奠仪,脚下抹油走的飞快。
    原来妹妹却是泺水富户眼睛里的金元宝,讨这么姐儿譬如讨了个财神娘娘,有铺子有田,还带着几房下人,媒人婆把那门坎都踩薄了一层,谁知道一遭了难,原来巴巴上门的,一个个俱都当作没这事儿。
    安哥儿回来虽不说,宁姐又怎会不知,只两边都不说破罢了,如今听见哥哥这样讲,知道他是想叫她们过原来那样的日子,她还每日里绣绣花看看书,再不就是打个秋千逛个园子,再不用为了裹腹食操心,可她既担了担子,便没想推给哥哥。
    “这地方这样好,邻居俱是干净清白人家,又已是做了熟了的,虽琐碎些到底营利可观,便是绸缎铺子也没这样的进项。”一匹绸缎本金多少,利钱又是多少,做小食生意,虽利薄,本钱也少,算一算一碗馄饨的利便是成本的十之七八。
    “我也不出头露脸,雇了人做便是,靠着同福里,咱们还能收些好丝来卖。”处处织户可不相宜的很,有那织好的,不必等着头家来收,嚷一声就听见了,宁姐儿说完就道:“再雇个短工来,买房子这事儿不急,先把冬至给办了。”
    安哥儿看看这间瓦房和地上透出湿气来的青砖,天暖和时不觉着,天一冷下来,窗子门洞封的再结实,屋里也还是阴冷,下一场雨三日地都不干,这薄薄一层砖踩上去都有水泛上来,皱了眉毛:“那我先买两筐子白沙来,把这水汽吸掉些,娘那屋子还好,你这个太阴冷了,等铺子立起来,我叫你跟娘再住带楼的院子。”
    俞氏的屋子是坐北朝南的,宁姐儿夜里守着铺子打烊,为着怕吵了她的觉,理了间空屋子住出来,这屋子低矮,窗子又窄,夏日里热冬天里冷,很是受罪。
    “不急,日子总会好的。”宁姐儿说完这一声,咬咬唇儿道:“那匪首都逃了大半年了,怎么叫捉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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