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许潆心并没有告诉他的意思,说完就和他擦肩而过,又回到她原来坐的位置上,继续开始写病历。
    封睿将开好的医嘱送到护士站去,回来继续写今天的病程记录,可是不论如何都无法完全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平时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写完的病历今天花了四十五分钟还不止。
    在这中途他数次抬头向许潆心的方向看去,只看见她沉静到面无表情的侧脸,似乎在专心工作,又好像因为什么事而闷闷不乐。
    他觉得很奇怪,想到她之前还挺高兴地在想什么时候能涨工资,完全不是这副沉默的模样。
    后来是……37床家属找她?不对,是找张师兄的,她去给病人解释张医生出门诊了,回来之后就这样了,所以是……
    是不是在病房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封睿一边写病历,一边分神东想西想,严重拖慢工作效率,幸好本来工作也不算多,忙到中午也做完了。
    吃完午饭后很多人都去休息了,办公室里很安静,封睿站在门口,看见许潆心在低头翻书,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然后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小声道:“潆心,你跟我出来一下。”
    许潆心一愣,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不明所以。
    封睿冲她点点头,“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哦。”
    想不到是什么事,但许潆心还是很老实地起身跟在他后面出了办公室,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都不在这里了。
    走到楼梯间,高楼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动了他们的衣领和头发,许潆心停下来,仰头看着他。
    “师兄,有什么事啊?”
    “你今天早上……”封睿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许潆心又愣了一下,抬头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只看了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头来。
    摇摇头,否认道:“没有啊,我没有不高兴。”
    “撒谎。”封睿嗤笑一声,又轻又快地拍了一下她的头,“你一早上没笑过了,不是不开心,是什么?”
    许潆心眨眨眼睛,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一早上没笑过的,可是话到嘴边,又没能问出口。
    封睿见她欲言又止,便又问了一遍,“……跟我说说?说完说不定就开心了呢?”
    许潆心抬头望着他,犹豫许久,才终于问了一句:
    “师兄,你有被别人质疑过吗?就是……不被信任,质疑你的能力?”
    ——————
    “你被别人不信任、质疑过吗?”
    许潆心抛出的问题让封睿愣了愣,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里有点明白她为什么半天不高兴了。
    “怎么,有人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了?”他挑挑眉头,问道。
    许潆心抿着唇,点点头,嗯了声。
    “37床?”封睿又问道,随即又改口,“不对,他说不利索,是他老婆说的?”
    许潆心又点点头,嗯了声,脖子弯了下去。
    封睿从侧面看过去,看到她低头的模样,有风吹进她的白大褂里,吹得有点鼓起来,让她看起来好像有点驼背。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想被什么砸了一下,闷闷的,有点酸胀。
    他叹了口气,问道:“她说什么了?能告诉我么?”
    他的语气分外柔和,与平时的温和或者冷静完全不同,许潆心扭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匆避开。
    然后将早上在病房发生的事说给他听,一五一十,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地复述,连当时在场的人说的每个字都没错漏。
    封睿看着她垂下眼用平板的声线说话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有些想笑。
    于是等她说完以后,就真的噗嗤笑了声,“我怎么今天才发现你记性这么好啊?”
    许潆心语气一顿,抬起头有点疑惑的看向他,“……嗯?”
    封睿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扭头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
    “质疑啊?有啊,很多,经常遇到。”
    他回忆着过往几年的临床经历,给她举例道:“我实习的时候轮消化科,跟的师兄人很好,教我很多,差不多到月底,我快要出科的时候,他觉得要考察一下看看我学到了多少。”
    “碰巧那天我们值班要收病人,来了个胃溃疡并发上消化道出血的患者,师兄带着我一起去,然后跟病人说,这是我们的实习医生,你愿意让他先给你看看吗?”
    “然后病人很犹豫,啊了一声,问说医生你不给我看吗?师兄说,我给你看也可以,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给他看看。”
    “患者还是很犹豫,说,我是来给你看的啊,能不能你给我看?”
    “其实让我看,也就是问病史和做体格检查而已,并不会让我制定他的治疗方案,而且师兄就在旁边,会及时纠正我错的地方,就这样,他也不放心,因为我只是个实习生。”
    封睿是个说故事的好手,短短几段话,就将当时的情景完整呈现于许潆心面前。
    然后告诉她:“他没有恶意,只是不放心,仅此而已。”
    许潆心眨眨眼睛,叹了口气,有点苦恼地开口:“我知道,但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每个医生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啊,为什么……不能给年轻人一点机会,相信他们呢?”
    “这个问题很好。”封睿点点头,先是肯定了她的提问,然后又道,“但是病人会觉得自己耽误不起。”
    “医生毕竟和其他职业不同,我们担负着患者的健康,不能行差踏错,我们战战兢兢,患者又何尝不是,更何况很多时候年轻就意味着经验不足。”
    所以会有这样的顾虑,产生不信任,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许潆心听了又叹口气,然后抬头看向他,眼里充满了疑惑和渴求的光。
    “那……师兄,我该怎么办呢?”
    封睿一扭头,撞进她干净清澈的眼里,看着她似乎隐约流露出一丝依赖的脸孔,封睿忍不住心里一软。
    “以前我家发生过一件事。”他再次回过头,又看向窗外流动的云彩,阳光强烈,轻易地刺破云层,让人不敢直视其光芒。
    “大概是我读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家里来了个人,说是爸爸老家的远房亲戚。”他的声音慢悠悠的,听起来像是盛夏午后的清风,宁静又舒缓,“好像是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病,来容城求医。”
    “我爸问了下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专家,他当面说好,转头又不知道去哪里怎么打听了一下,回头说觉得这个医生不太合适,我爸好人做到底,继续给他介绍,其中有两个专家他有意向去看的,我爸不认识人家,托关系和人情帮他约好了,结果临了他又觉得不好,就没去。”
    “十几年前的事了,我爸那时候还是研究所一个小兵,我妈在外地演出,回来才知道这件事,气得够呛,转头就把那个亲戚轰走了,他回去以后就开始向所有亲戚熟人说我爸不讲亲戚情分,发达了就不认亲戚,爷爷奶奶都被烦得跑来容城躲清净。”
    “事情不大,但是后来我爸复盘整件事,跟我说过几句话,我始终都记得。”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扭头看了眼许潆心。
    见她正若有所思地听着,神色间还有一点疑惑,忍不住笑了声。
    “他说,当你还弱小,是很难让人一下信服的,你必须花比预计要多几倍的功夫才能取信于他,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是必要的,那就不要抱怨对方对你的不信任,如果对方和你关系没有亲密到你心甘情愿付出这样的时间与精力,那你应该学会取舍,转而继续强大自己,等你已经强大到一定程度,就算你说天是红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说你说得对。”
    “人是会很容易跟从权威的。”他叫了声许潆心的名字,“潆心,等你成了主治、副主任,甚至是主任,你说什么他们就会信什么。”
    但是在那之前,你还需要努力充实自己,磨练技艺,还要学会将质疑看淡,将患者的不信任转化为向上的动力,而不是只会低落和难过。
    “从医这条路,你需要用一生来走,潆心,你做好准备了吗?”
    他最后的问号像箭簇一样直击许潆心的心脏。
    是啊,已经是规培的最后一年,明年此时,若是顺利,她已经正式成为一个医生,她准备好了吗?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经历了先是停顿,接着又猛然加快的过程,眼睛里的茫然逐渐散去,又重新恢复正常。
    但是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封睿注视着她的情绪变化,心里忽然有一股骄傲的感觉油然而生。
    看,他的小师妹,是多么的聪明,一点即通。
    “明白过来,不钻牛角尖了?”他笑着问了句,冲她眨眨眼。
    许潆心顿时赧然,讪讪一笑,忍不住反驳道:“……我没有钻牛角尖。”
    他的眉头闻言立刻抬了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没有钻,是我说错了,所以……”
    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又笑起来,这次是连声音都带着笑意的,“你笑笑好不好?都一早上没笑过了。”
    之前那个疑问再次浮上心头,她想问他是怎么发现她一早上没笑过的,但话到嘴边,再次失声。
    最后也只是依他所言,抿着唇朝他笑笑,连眼睛都弯了起来,像两枚小小的月牙。
    封睿确认她真不难过了,心里这才松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抬眼看看楼梯间门口,道:“回去吧?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说不定会有人找。”
    许潆心闻言点点头,低声应道:“那就……回去吧。”
    心里未尝没有遗憾,她原本还以为可以和他多待一会儿的,毕竟这样的独处时光不易得。
    “师兄。”走了两步走到门边,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谢谢你开导我。”
    封睿看着她写满认真和感激的脸孔,笑着嗯了声,“谁叫你是我师妹呢,下次……如果还需要,也可以跟我说,有些事,说出来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许潆心重重点了一下头,又朝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继续往病区里面走。
    封睿走在她的后面,凝视着她纤秀的背影,好像又恢复了一贯以来的精气神,脚步都有点欢快,不禁笑了笑。
    这样也很好,她在慢慢成长,总有一天,蒙尘的明珠也会洗净灰尘,被所有人看到她原本就有的光华。
    就是……如果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将这颗明珠据为己有,就更好了。
    他刚才应该趁机和她多待一会儿的,而不是担心她和自己独处会不自在就好了,想到这里,封睿忍不住对自己叹了口气。
    “师姐,你刚才去哪里啦?”刚进办公室,许潆心就被师妹小姚叫住了,“刚才32床说她的氯吡格雷就剩今天的了,让我们开药。”
    许潆心哦了声,忙去找32床的病历,借机避开问她去哪里了的问题。
    从护士站找到32床的病历拿回来,正好听见有人问封睿同样的问题:“师兄,刚才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在?”
    忍不住眼皮一跳,立刻向他看过去。
    封睿也不知道是无意为之,还是故意的,眼睛一转,就看了过来,微微一笑。
    许潆心顿时紧张起来,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一圈。
    见她一副做了亏心事似的模样,紧张兮兮的,忍不住嗤笑一声,然后看一眼问问题的人,“去洗手间也要告诉你?”
    “那倒没有,好奇一下而已。”对方笑嘻嘻地应道,又问起别的事来。
    许潆心见状忍不住呼地松了口气。
    傍晚下班,许潆心刚走到电梯门前按下按键,封睿就走到了她旁边,一边看手机,一边低声无意似的道:“你等下坐我车回去?”
    许潆心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一个其他组的博士生师姐开玩笑道:“师兄你怎么不说搭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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