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齐还有几个叶将军,”谢良钰失笑,“你别看他平日里总平易近人的,对城中吏治管控也不大在行,但在行伍上,可绝对是把老手。”
    这话不假,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之事,明寅铖的能力无疑是在军事上更加突出,可在管理日常政务上……
    单看城内米价便也能略窥一二了。
    大齐治下十五个省,其中平州府隶属于河东,省城咸名物产丰富,经济发达,算是北方诸城中有名的富庶之地,再加上这里临海,船运业和渔业也十分繁荣,历代住在咸名的居民们,向来是没受过什么苦的。
    也就是近些年才忽然有些不好,北边草原的敌人刚消停些,劫掠却又忽然开始从海上来,沿海城市被骚扰得苦不堪言,多少也影响了咸名人民的生活。但也不严重——咸名本身是不临海的,地处内陆,又是河东省的经济政治中心地带,很少有战火能烧到这里来。
    因此经过仔细考量,知县大人决定就把家眷安置到咸名城去,而对于谢良钰来讲,若今年他得中,那明年八月的秋闱也是在咸名举行,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
    安平距离咸名不算远,而且可以通过运河直达,谢良钰他们是搭上了县令大人护送家眷的顺风船,还有城里一些早先得到消息的富贵人家——这事儿自然是不能大大咧咧地在外头张扬的,不然被百姓们知道顶头的青天大老爷和富商都急急慌慌地往外跑,不彻底恐慌起来才是怪事。
    若真是那样,造成民乱,不论之后明寅铖能不能抵挡得住不知道回不回来的倭寇进攻,他的仕途也都算走到头了。
    因此一切都是在尽量无声无息的过程中进行的,大伙都是轻装简行,尽量将家当换做轻薄的银票珠宝等物,而且此次出行的多是家中女眷,当家的还是要守在这里,不能随便离开。
    大家连夜把东西装了船,又请了镖师护送,再天色将明的时候,终于悄无声息地上了路。
    谢良钰和梅娘他们分配到的房间不算大,但也不至于憋屈,一家三口连带着大黑安静地待在里面,躺下伸展身体是没问题的,若想在房间里放开活动,就不可能了。
    梅娘是第一次坐船,看哪里都新鲜,根本在房间待不住,整顿好东西就迫不及待地跑到甲板上去,吹着风也不愿意回来。
    这会儿已经快进入六月了,正是出游的好天气,河上风不冷,日头也不毒辣,所以谢良钰就随着那两个小疯子随便去,只是得看好大黑,毕竟船上人员密集,这么一条面向凶恶的大狗,实在容易吓着别人。
    冲撞了那些娇贵的太太小姐们就不好了。
    虽然是去省城的船,但因为是秘密行动,所以也没有带上那些要去考试的考生们一起走,谢良钰没个说话的人,又对甲板上的风光实在没有什么新奇的兴趣,干脆躺在船舱里养神。
    刚好他这破身体,竟然还有些晕船。
    谢良钰躺在那儿,盘算着一路上大概不会有什么风险——现在战争还没全面打起来,最多是因为各种谣言和局部战争有些混乱,他们走的这种内陆河道,要担心的也只是风闻而起做无本生意的小毛贼,船上的镖师们应当足够对付了。
    这一行人有知县大人亲自开具的路引,遇上盘查,也自有各商号的掌柜仆从等上去打点,因此行得很是通畅,谢良钰一路把梅娘他们送到地方,又找了住处安顿好,这才独自一人又回平洲去——大齐元和三十一年的院试,还要回各府,在六月上旬如期举行。
    这一次,谢良钰是提前三天才与其他考生们汇合的,这一次是整个平州府的选拔考试,来自安平的人数自然比上次府试少了许多,府城干脆把全部要考试的人都统一安排到考场附近的街上居住——当然,房费还是要自己出的,也可以根据izj的经济情况来选择不同档次的房间。
    谢良钰算算手里的银子,住了间不上不下的屋子,虽然来的时候梅娘千叮咛万嘱咐地给了他不少钱,让他不要委屈了自己,可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总耽于享受又怎么行?靠着妻子给的钱过得舒舒服服的事,谢良钰可干不出来。
    到了考试那天早上,又是大早上的四更天,外头就有人敲锣打鼓地惊醒了整条沉睡的街道——这街上还是有一些本地住户的,可也没办法,每年考试的时候都得来这么一遭,大家也都习惯了。
    而且,能够跻身于这最后一道府试的也多是资质不错的读书人,这时候的人们迷信,总觉着住在这里还能沾些文气,因此不以为打扰,反而对年年来此的考生们颇为热情,并不会因为被打扰了休息而太过抱怨。
    倒是不少第一次来的考生自己被吓了一跳,比如谢良钰——他向来是有点小小的起床气的,上次府试就被突然的叫醒弄得头疼,这会儿又是一次惊吓,导致他起床的时候仍然满身的低气压。
    但无论如何,考试还是得好好考。谢良钰叹了口气,摸黑电上灯,认认真真地洗脸漱口,换上为考试特意准备的衣裳。他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喝了些清水,咽下去一点热过的软面饼,这才下了楼,汇入了前去考场的考生的大部队。
    夏天到了,白天也长了许多,前两个月府试的时候,大家出门时还是漫天星斗,如今却已经能看到东方微微泛出了鱼肚白,只是走在路上,还需要提着灯,谢良钰抓紧被人挤人的队伍裹挟着向前走的时候闭了闭眼,反正身前身后都是人,快把他挤成脚不沾地了,闭着眼也不会走到沟里去。
    院试也是在府学,流程与府试差不了多少,人却少了很多,由学政大人亲临主考,评卷则由百里外较远的书院山长或幕友当任,学政大人要负责一省各府的考试,在每一处其实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因为人少,所以点名的阶段也被缩减了许多,仍是按各县的顺序点名。这一次安平的考生们运气不错,排在第三,前两个县那几人进去之后,就轮到他们了。
    其实谢良钰听说过,有些地方考试人数多,先后进场顺序又很影响座位,因此不少人会花些小钱买通唱名的官差,这样就可以提前进场——但这个“买通”常常需要一贯往上的钱,并不是人人都能出得起的。
    平洲的府学地方宽敞,头顶还搭了棚,没有太影响考试发挥的座位,所以这样的习惯便也没了市场,官差们仍是只能靠贩卖一些小吃食或文具赚些钱,谢良钰看到不少来时匆忙的考生正一脸心痛地购买高价物资,忍不住暗自庆幸了一下。
    还好他住得比较近,早上也没太慌乱。
    等进了考场,发现这里比之府试的时候又改了布局:考桌整整齐齐地列在当中,每张桌子都显得簇新,之间空隙也很大,显得整个考场空空荡荡的,谢良钰走了一圈,选择了一处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考具,见外头唱名估计还得一会儿工夫,干脆趴在桌子上,眯上眼睛补了会儿眠。
    卯时正中的时候,考生全部进入了考场,纪律也宣读完毕,身着四品官府的学政大人才终于姗姗来迟。
    这位学政大人看上去颇为年轻,约莫只有堪堪不惑的年纪,倒是早早挺了一个大肚子,脸上也胖乎乎的,倒是面善。
    院试是有两场的,第一场正试会录取当年生员人数两倍的考生,然后再在第二场复试中挑选其中的精英,拆弥封,写姓名,录取的考生便成为了“生员”,正式有了秀才的功名,可以拥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其中又分了三等,成绩最好的称“廪生”,由公家按月发给粮食;其次称“增生”,不供给粮食,而最末的是“附生”,即才入学的附学生员。
    但是,不管是廪生还是增生附生,都是有资格参加科考,由此决定参加三年一度的八月秋闱的名额的。
    这些选拔全部都由每个省的学政大人负责,除此之外,还包括每年年底时,对各府县中在学的生员进行岁考——也就是期末考试,考得好的有奖励,考得不好的也有惩罚,是为了让生员们时刻保持学习状态,不要以为成了秀才就可以就此躺倒不干,万事大吉了。
    可以说,在成为举人之前,这位学政大人掌控着一省所有生员的生杀大权,生员们见了他,可比见府台大人都需谨慎恭敬得多了。
    第74章
    按照惯例,院试正试考一道大题和一道小题,一道截搭时文,一道试贴诗,学政大人略说了两句,便将试题公布了出来,谢良钰看看题,心中又是叹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截搭题。
    河东省这边虽然经济发达,但当地繁荣的经济状况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海运,还没有形成年深日久积累下来的诗书礼仪之乡的风气,许多条件不错的人家更愿意让孩子去做生意或出海,而非读书。
    因此河东省不算科考大省,派遣到这边来的学政,自然也不会有多用心,想要遇到那种截搭得巧妙而费心思的好题目,是很难了。
    不过现在他们只是考生,没有资格对考题挑三拣四,谢良钰撂笔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个稳妥的角度,开始着手破题。
    他是思虑再三过后,才谨慎下手的,却已经算是整个考场当中开始得最早的一批考生了,更多人抓耳挠腮地看着题目发呆——光是破题这一关,便能卡掉不少人。
    对于考官来说,这也大大便利了他们阅卷时候的难度,那些破题不准不正的可以直接将排名黜到后面去,内容就连看都不用看了。
    ——所谓童试三场,与之后乡试、会试、殿试的关系是一样的,前两场用来选拔考生,而最后一场大多是用来排定最后的名次,基本上不会再淘汰人。院试虽然还不像殿试那样,几乎能达到百分百的录取率,但只要别偏题太远,或犯了什么忌讳,还是能有差不多七成左右的人过关的。
    这比之前两场能达到十分之一甚至十几分之一的录取率可要友善多了。
    所以大家虽然面对着题目唉声叹气,但还算是比较轻松——大不了就是排名靠后一些,损失点小面子,但和能得到秀才功名这样的大面子相比,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大多数人都比较有自信自己能在那七成的录取率之中,之后无非是进县学还是府学的差别。不管那么多,河东这地方考到秀才就此止步的比比皆是,总之先把眼下这一关过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
    谢良钰不管别人,他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争第一名的。在定好破题方向之后,仍是那一套草拟、检查、誊抄的程序,答得不紧不慢,如同前两场一样,在一个不前不后的时间里交了卷子。
    经过前两场的历练,他也对自己的水平心中有数,府学肯定是要进的——但说实话,府学里的先生水平未必能有他的老师高,到时候约莫也只是去挂个名,该怎么学,还是要在家学的。
    就像叶审言一样,他之前考试也是妥妥的头名,可这么长时间以来谢良钰跟他一起读书,可从没见过他离开家门。
    想想也是,那些府学里的教授不过是八九品的官儿,有举人,也有当年排名靠后的进士,可以叶老这样名满天下的大儒的水平而言,他那是没有考,若是考了,怎么也是两榜的水平吧?
    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到了第二天午时前后,院试的榜单也排出来了,就张贴在府城衙门前那条街上,住在城中各处的考生们闻风而动,将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欢欣鼓舞地在上面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谢良钰和一众安平来的考生一起吃过午饭,才一起相约去看榜。
    榜前街道上挤得人山人海,谢良钰站在人群外头,看着面前窜动的后脑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可最讨厌这种场合了。
    不过,还没等谢良钰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就早有灵活地钻进去的同年高兴地大嚷出来:“谢师兄,中了中了!小三元中了!”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哗然起来——小三元虽然不像大三元那样可遇不可久,但也不是时常能见到的,如今听说这样一个人就出现在自己身边,怎么可能不激动!
    挨得近一点,沾沾人家身上的文气也好啊!
    谢良钰听到这声,心里也是一松,他难得露出一个相当真诚的笑来,又听见几个人接连贺喜,这才确定了院试头名已安安稳稳地收入囊中,拱手与身边的人应酬起来。
    他这一战,可算是彻底成名了,至少在河东省,他的大名即将随着小三元的名头一起飞散出去,不论是原本就已经听说过他名声的安平本地的读书人,还是那些不曾得见的同省考生,只要是今年参见了考试的,就绝不可能不知道他谢山堂的大名!
    从今往后,他就是正儿八经的秀才公了。
    老师……谢良钰暗暗握了握拳头,心想: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弟子可没有让你失望吧?
    谢良钰的心情难得飞扬起来,居然久违地体会到了那种年少者常有的意气风发之感。他前世少年时过得很苦,后来即使发达了,也是少年老成,行事沉稳有度,很少有如今这样,从心而外感到真诚的快乐的时候。
    “各位,各位,多谢了。”谢良钰笑眯眯的,对每个跟他道喜的人都礼貌地回了话,在众位同年的簇拥下,一起往所住客栈回走。
    那客栈老板也很精明,早先听见有人报回来,自己这里出了一位十分罕见的小三元,当下便叫伙计出去买了一挂鞭,见学子们的身影出现在街口,便热热闹闹地放起了鞭炮来。
    对于他来说,这可是个相当大的噱头,这条街每年都要接待从各个县城赶来参加考试的考生,这个时代的人又迷信,这小三元住过这里的噱头一出,可以想见,至少在未来一年里,只要谢良钰的名头还没有消退,那就是财源滚滚来啊!
    不仅前来考试的考生,就连普通旅客,肯定也更愿意住那种有好意头的客栈吧?所以,老板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帮助谢良钰将这名声扩得更大、更响,这样,他也就能得到更多好处。
    谢良钰他们就在这样热热闹闹的氛围中回了客栈,这次除了他得了小三元以外,安平的考生也大多都获取了功名,大伙一个个都是春风得意,听着鞭炮声又与有荣焉,又能为自己的得中也开开心心地庆祝一番,何乐而不为呢?
    一群人也不回房间,都在客栈大堂中坐满,互相道贺闲聊,谢良钰自然是处于众星捧月的正中间,不少人都挤在他周围,有探讨学识的,有套近乎的……居然还有想跟他走后门插队买梅娘的卤味的。
    最后这种实在让人啼笑皆非,谢良钰早对自家娘子小生意的受欢迎程度有所了解,可也没想到,这关系户竟然能走到他这里的门路来,民以食为天,古人诚不我欺。
    他刚拍拍那位同年的肩,表示回去请他吃饭,便听见门口又是一阵喧闹,似乎又有什么人回来了。
    “是郑兄!刚才我看到,他是我们平州府这一次《春秋》经魁吧!”
    “是啊,说起来,县府院三次考试,郑兄似乎也次次是经魁,河东学子在春秋这一房的造诣,也算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可不是?咱们安平今年可太厉害了,若不是郑兄谢兄刚好同年,说不定可是两个小三元呢!”
    “哈哈哈哈哈,你当小三元那么好得的吗?”
    “总之,安平这次大大出了风头,县令大人肯定很高兴,回去的奖励定是不会少的。”
    “是啊是啊,那咱们也就都能沾沾光了!”
    谢良钰侧首听了一耳朵,便知是郑深回来了。
    要说也是巧,他和这位老兄刚好同年参考,他修《易经》,郑深修《春秋》,这一路考过来,他自己自然一直是《易经》这一房的经魁,而郑深竟然也一次都未失手,只可惜,刚好次次被他压一头,一次都没能得到案首。
    也真是冤家。谢良钰想:若不是知道这位郑公子是个一心的实用主义者,对名次什么的反倒没有太大执念,他都觉得对方一定会恨死自己了。
    郑深脸上还是那一副看不出息怒的平静表情,与上前道贺的同窗都见了礼,又径直朝谢良钰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其他人自然是热情招呼,郑深在县学多年,人缘很不错,他的学问,大家也都是服气的。这一次童生试也证明了他的水准,总之是大家难以忘其项背。
    郑深一进门,就与谢良钰对上了视线,两个人无声地交了一遍火,面上却仍是团团和气,谢良钰的成绩好些,因此更有些底气,在这一次的较量中算是小胜一筹。
    对,就该这样,一次都不能输给他,看他有什么脸来和自己抢媳妇!
    “郑兄好啊。”
    “恭喜谢兄。”
    两位经魁互相笑着贺了几句,郑深也入了座,感叹道:“如今我等也算是稍微出头了——十多年寒窗,总算是没白费。”
    大家都心有戚戚焉地跟着点了点头,科举一道残酷,如今光是童生试,算起来便考了大半年,而且只有二三百分之一的录取比例,着实不容易。大家都是这么多年读出来的,平时花了多少心思不好说,但上学请先生,再加上笔墨纸砚书,钱是绝对没少花。
    像郑深这样家底殷实的还好些,即使是庶子,也不至于没钱读书,可对于那些如同谢良钰原身一般家境,真正的寒门学子来说,读书都是全家人一起使力,拼命在供。
    如今总算有所回报,又怎能不志得意满呢。
    大家于是又是一番嗟叹,店家也适时上来一些茶点水酒,让学生们尽兴畅谈——当然也不是免费的,不过只收个成本价。而作为这次考试所有人的师兄,这钱自然是落到了谢良钰的头上。
    可他自己却没能吃几口,半下午的时候,府衙便来了人,请五经魁赴簪花宴。
    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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