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钰苦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可不是,掺和到人家的家务事里……当年因为洛青的事,梅娘都怨怪他好久,如果他真的去帮谢常青说情了,他们家人表面上可能会看自己的面子答应,但心里难免便隔了一层,可是吃力不讨好啊。
    而且如今跨省运货虽然危险不大,但也不能说就是十拿九稳的,万一他这边给谢常青做了保,另一面他真的碰到什么……
    那这可算是结下仇了。
    谢常青也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厚道,连都红了起来。
    谢良钰想想,还是道:“你若真想干,还是得靠自己说服他们才是,大爷爷他们都是疼你,一来不想让你犯险,二来——男人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有的是,你好好学,明年院试,说不定能考个秀才回来呢。”
    谢常青苦笑:“三郎,你可别埋汰我了,我若是有你那脑子,哪里还需要考虑这些路子?我便是再怎么用功,约莫能考上秀才也算是顶了天,举人是没有指望的,今后若一辈子都只靠秀才那几粒米养一家子人,谁说不清苦呢?”
    况且,还未必考得上。
    他说得也是,谢良钰摇摇头:“你能这样想,看来是仔细考虑过的。这样,大堂哥,以我的身份,是不能直接去找家里人‘要求’的,但我能给你出个主意。”
    谢常青眼睛一亮:“那便好!你从小脑子快,只要能让他们松口,我什么都愿意干!”
    他也是个有主意的,看准了什么,便要牟足了劲儿去做,只是谢家家教好,为人孝顺,又不好强行逆了家里人的意罢了。
    谢良钰笑道:“你自己不想的么?你是谁,是我们谢家一族嫡系的长子嫡孙呢,我们谢家虽然门楣不显,但也是个大家族,长房自然多些期待压在肩上,你如今这么大了,媳妇也不娶,儿子也不生,一根独苗儿愣在那里,大爷爷他们不担心你,又担心谁?”
    谢常青一愣。
    “你是说……”他迟疑地问道,“让我娶个媳妇?”
    “可不是!”
    谢良钰一拍手:“我是不知你有什么心结的,你比我还大些,我与梅娘都成亲这么久了,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还没着没落?”
    “呃……”
    “我也不多问你,”谢良钰笑了笑,“现在就看,是你这个心结更重些,还是想去冒险出人头地的心更重些——你自己考虑,但是我想,你若是能生个儿子给老人家带着,他们放在你身上的注意力,自然也便少了。”
    “可是——掌柜的货近日便要走,那也来不及啊。”
    “又不是只有这一批货,”谢良钰好笑道,“乡试快开了,等我考完,明年约莫还要上京,到时候,咱们的字号还要铺到京城去,那时你若能与我一起走,岂不是哪里都好了?”
    谢常青瞪大了眼睛:“你……”
    “我自然是有这个信心的,”谢良钰微微一笑,“大堂哥,就看你能不能努力加把劲儿了!”
    第87章
    元和三十二年的秋闱,还是如期召开了。
    河东这地方是不太平,但人口密集,向来也是科考大省。即使在战争年代,天子取士仍是一等一重要的事,拖延不得的。
    像谢良钰他们这些生员,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参与乡试的资格的,这一年上面确定考试如期举行的话递下来,按照道理来说,他与叶审言便也该开始收拾东西,回去府学,考过当年科试,成绩优异者,才能得到考学的资格。
    不过,现在路上正乱,上面下令一应从简,让生员可以在当下所在地参与考试,他们便也不用回去平州府,只在咸名,与本地考生一起参加考试就好。
    这样的考核,对他们两个人自然是没有任何难度的,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了乡试资格,只等着正式的考试日期到来了。
    谢良钰很是幸运,大齐规定,生员考中秀才之后,不能直接参加秋闱,需得在府县学通过两次岁试,才有参加选拔考试的资格,他上一年得到生员资格之后,刚巧一入学便赶上一场考试,再加上今年年后那一场,这才堪堪能与叶审言他们搭上同一班车。
    当然,普通考生想要讨这样的巧也是不容易的——谢良钰也就仗着他是小三元,才有如此特殊厚待,他们那一科里,大多数人还要再苦兮兮地学上两年,能今年一同考试的,统共也就三五个。
    从乡试开始,既是科考之路上的另外一层境界,可考试的形势,也比从前大有不同了。
    乡试之后,考官命题便不能再命“截搭”,须得有理有据,便是传说中的“大题”,很考究应试者基础的扎实性和基本功,而对他们的灵活性思维考校较少,与县府院三级的考试截然不同。
    人总有擅长的某个方面,有的人擅长巧思,便容易在小考中取得好成绩,而有的人基础扎实,却并不擅长思维破题,便能在后面的考试中更占上风,而大多数人是很难两者兼顾的,这也就造成了一种奇异的现象:在许多地方,小试与大试的录取者排名,是截然不同的。
    堪称许多年少成名的所谓“天才”们的照妖镜。
    像谢良钰他们这种在生员考试中大出风头的人——尤其又如此年轻,很容易被人看作靠一时小聪明上位的人,照样有不少人等着看他们的笑话。
    其实这样的例子也有不少,不说小三元这样的极端范例,各府县级考试中的经魁们,在之后乡试中成绩排在末位,甚至屡考不中的,更是比比皆是。
    不过既能考到案首经魁,真才实学放在那里,回去多磨砺个几年,将自己打磨得更扎实一些,大多还是能得到好成绩的。
    谢良钰不在意这些,他是有金手指的人,灵活应变不用说,要比基础——就连他的老师问渠先生,单论脑海中的知识储量,那也是不能与他想媲美的。
    当然,所谓基础,自然不可能只是论背过几卷书这样浅显,好在谢良钰得遇名师,在叶老教导下学习过这些年,将那些知识都融会贯通,已是做到胸有成竹了。
    临近考试,省城咸名的气氛愈发热烈起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世道,约莫也无法阻挡士子们对青云直上的登科的向往,各地考生开始往着省城的方向济济一堂,城里一改连月的萧瑟,愈发热闹起来。
    ……这可真是九死一生求功名了,可惜朝廷再怎么从简,也不会让他们直接在所在地参加乡试这种档次的考试。
    非但如此,城内的所有客栈,也在这样的时节都涨起价来——没办法,各地学子蜂拥而来,各家都是爆满,还不能距离考试地点太远,连番涨价之下,还是剩不下一个空房,好在谢良钰他们早早便在此处安了家,不用在马上就要上考场的时候,还为这些生活琐事奔波。
    他们甚至还有余力接待一些从安平那里来的同学们入住——谢良钰没有这个交际需要,事实上,他从穿越来到现在,几乎每天都在拼命学习,认识一点外面的人都是通过叶审言的渠道,那些人也自发自动地将他们两个看作了一回事。
    ——他们虽然还不知道叶老的身份,但也知道谢良钰拜了叶审言的祖父为师,这样类似于“师兄弟”的关系,在这个时代,本来就是极为亲密的。
    今后到了朝堂上,他们两个也不可能分裂到两个阵营——就算是他们自己之间真的出现了龃龉,别人也不会相信。
    叶审言招呼了不少昔日的好友住到家里,不过,大家聚在一起倒也没了从前吟诗作对的心思,纷纷都将劝不住一粒放在了马上到来的考试上,紧张得不得了。
    这种感觉还蛮奇妙,尤其是谢良钰哪怕是前世,也并没有经历过一场类似的考试,整日眼前所见全都是考场上的“对手”,大家还满口的之乎者也,互相或是探讨学问,或是暗地里较劲……他没得对比,但感觉和后世的高考班约莫也蛮像的。
    学子们之间没心情私下集会,但正式的“文会”却多了不少,许多都是提学之类的大人们亲自过问举办的,会上会请不少历年来获得好名次的前辈,来给后生晚辈的传授经验、持卷讲课,传颂考场要点等等,规模非常盛大,身着生员服的精英秀才们便在台下济济一堂……至少从面上看去,个个都是听得如痴如醉的。
    也不奇怪,能站在这里的,都是绝对的学霸,百里挑一的那一种。而越是精英的人,才越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尤其是一些头一次面临这等阵仗的新生员,恨不得多张几个耳朵几双手,将老前辈们说的经验全都记在纸上才好。
    也有人听着听着就心里崩溃的……这类型心理脆弱的家伙,唉,约莫此科很难取得太好的成绩,不提也罢。
    这次考试,与之前县府院的小试不能相提并论,要持续整整九天的时间,共三场,每场三天,中间没有间歇休息,不论对身体还是心理,都是一场极大的考验。
    第一场考经义,是最为重头的一场,都是四书五经中的题,其中《四书》有三道题,《五经》有四道题,所考都是经义,对答题字数也有要求,不过,这种考试还有个很人性的地方:如果实在答不完,也可以少答两道题,并且即使如此,也不一定就名落孙山。
    但说法是这么个说法,其实谁都知道,这种暴露自己能力不足的事情……还是要尽量避免发生的。
    考官但凡有好一丁点儿的选择,约莫也很难愿意去录取那些连卷子都答不完的人吧。
    到了第二场,便是一道三百字以上的策论,并判语五条,诰、表、内、科一道,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应用文写作,对日后为官非常实用,但……这也是最不被看重的一场。
    到了最后一场,便是三百字以上的试经、史、策五道,要考生博古论今,一展所长,听起来很是重要,但是考官们阅卷阅到第三场,早已经筋疲力尽、两眼昏花,这场的卷子通常都会被极快地阅览过去,只为前面的做个锦上添的花罢了。
    这次河东省应试的士子有三千多人,不管是组织考试,还是之后的阅卷,都是一项极大的工程,而且一旦被录取为举人,那便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因此阅卷过程必须得慎之又慎,简直是对各位同考官们一场地狱般的折磨。
    但即使如此,考官还是人人都想当的——不论是科举考试中意味着的几位庞大的关系网,还是对个人名声资历的极大提升,都是做官者们最需要的。
    而在各省公布了名单之后,举人们的试卷还需要送到礼部和翰林院去“磨勘”,将考试过程当中有可能出现的作弊情况降到最低的概率,如果发现考官们粗心大意、或徇私舞弊,那惩罚都是绝对严格的。
    八月初九,谢良钰他们这一批活蹦乱跳的鲤鱼们,便要被一股脑投入了化龙的金鳞池中。
    谢良钰这一次远没有头一次考县试的时候紧张,事实上,他一点都不紧张,每天只略略看看书,余下便是与同窗们去参加文会,或帮助梅娘做些家务——每次他这么做的时候,梅娘几乎都会大惊小怪地赶紧上前来接过他手中的活,简直恨不得挥舞着扫帚将他赶走。
    而放在同学们眼中,这边是大才子“举重若轻”的表现了——当然,说他骄傲自满,此次必会栽个跟头的言论也不在少数,毕竟人红是非多,谢良钰作为来自平州府的小三元,不用他做什么,这一次考试,便已经有许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也凭空多出许多以他为假想敌的人来。
    考试前几天,谢良钰跟着叶审言和一群他的朋友上街去买考试考试用品,一路上没少发现有人远远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不过他并不以为意,现在要做的,是事无巨细地将考试用品准备好才是,要知道,考试时每场三天,可都不能走出号舍的,若是有所疏漏,到时候就麻烦大了。
    第88章
    写字用的笔墨纸砚,天晚时使用的烛台,还有一些生活用品甚至常用药物……几个大老爷们从街头转到街尾,东西买了一箩筐,可最后围在一起一盘算,似乎总还有想不到的地方。
    这……着实不擅长啊。
    谢良钰默默跟着他们走了一圈,一直也没多话,只是在最后大伙面面相觑的时候,轻飘飘说了一句,前街上似乎有地方卖全套考具,他方才粗粗看了一眼,准备得似乎还挺全的。
    叶审言一拍大腿:“你倒是早说啊山堂——方才咱们不是从那边来的,我怎么没看到?”
    谢良钰笑了笑:“我是第一次考试,也不知道到底要准备些什么,看那人卖的那些东西奇形怪状的,还以为是他想多了,可跟列位这么一圈走下来,才发现人家那是准备齐全呢。”
    这一伙人都是不缺钱的,眼下虽然已买了一堆东西,可都是些日常用品,平时多出来家里也能用的,既然谢良钰提出来了,他们就都反身朝他说的地方走去。
    大家都快被自己并不擅长的购物逼疯了,这时候出现什么能够一站式购齐的地点,是没有人会拒绝的。
    谢良钰说的那个地方准备果然十分齐全——当然,那可是他早几天就让宋明划拨出专门的一组伙计开始准备的,这种念头在如今这个时代并非是独创,但谢良钰有信心,他们的货物是最全最好的,而重要的是,有他这个“不经意”的广告牌起作用,就比城中其他打着这样主意的书店要领先太多了。
    事实上,他甚至想出了搞“垄断”的法子,因为要考虑到其他小本生意的商家如果卖不出去多少,可能会在今年这个多事之秋赔本的事——谢良钰感觉自己从没这么“善良”过,他竟然都开始为了竞争对手操心了。
    总之,宋明前去收购的时候,跟不少小买家都签成了合同,提出了这个年代不多见的“商标制”,他们只从那些人手里收取一点微小的利润,便可以让他们根据自己的进货渠道和购物清单来进行采买。
    宋氏商行如今风头正经,小本生意人乐意卖他一个好处,自己也能省下不少事——效果非常显著,今年咸名城内的“考试用品”大礼包都变成了相同的样式,还贴心地划分出了不同财力的考生所能承受的不同规格,大大节省了士子们的时间。
    谢良钰他们也就是出来得早又不差钱,几个人没有经验,才会这里逛逛那里买买,在他们赶到售卖点后不久,城里各个出售点的生意便都肉眼可见地热闹了起来。
    这次□□过后,不仅宋氏商行的名声又能乘风上一个台阶,就说那些积少成多的利润,也是相当可观的。
    到了八月初九的正日子,一大清早,梅娘便把谢良钰叫醒了——她看着比这个要考试的正主还紧张不知道多少,小脸红通通的。
    谢良钰隐约知道她这一整夜都没睡好,天还黑着就起身来,准备早上的饭食饮水……还把早就收拾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考篮再细细检查一遍,梅娘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影响相公休息,奈何谢良钰睡得向来浅,虽还迷迷糊糊的,但也总听着那点儿碎碎的小声儿。
    倒不嫌烦扰,只觉得像是小猫爪子在勾的,还挺熨帖。
    谢良钰睡得很不错,他打个哈欠起了身,在梅娘出去端水的时候像个大爷一样慢吞吞地穿了衣裳:还是那身整洁的生员服,换了新的粉底皂靴,腰间系着代表他小三元身份的腰带……
    小三元的身份到了如今,其实已经根本算不得什么,不值得夸耀,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正要进行的考试,若是能过,便算彻底鱼跃龙门改换门楣,若是不过……
    呸,这么想怪不吉利,还是不想了。
    谢良钰甩甩头,就着梅娘拿来的清水净了手面,缓步去了前厅。
    这次一同参加考试的同乡学子们已经都聚集在那里了。
    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这帮人大多是第一次参加乡试……更不要说这种考试,便是再多参加几遍(没有任何人想拥有这种经验),也绝对不会对消解紧张有多大的帮助,人人都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坐在桌子前头,连吃饭的动作都显得异常无神。
    谢良钰失笑:“看来昨儿晚上,都过得不好啊。”
    叶审言没精打采地抬头看他一眼,生无可恋地剥开一颗鸡蛋:“快别提了,一晚上就没认真睡着过……就算入了梦也净是考试答卷什么的,哈……欠——”
    谢良钰笑着摇摇头,接过他手里剥得七零八落的鸡蛋三下五除二地去了壳塞进这个小师兄嘴里。
    “你怎么什么事儿都没有啊?”叶审言羡慕地看着他,“一看就是睡好了的。”
    “是啊是啊,”桌子上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山堂兄这精气神,像是完全没把考试放在心上呢。”
    一窝蜂的赞美,谢良钰听听便罢,谦虚了两句,并没放在心上。
    对表现得游刃有余的人表现出强烈的羡慕,也算是一种解压的方式……至少这群人里没有心态失衡的人出言冷嘲热讽,反正他心态好,就帮他们也平衡一下,权当积德行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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