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雪寒红烛,高阁祝东风。
    教尔拍遍栏杆,横笛一曲闲梦远……
    且把平生闲吟闲咏,赋作喜相逢——”(注1)
    绵绵鼓瑟伴着婉转唱词一路飘到了宫城门,扫过了君子台上的一地新叶,漾起了龙神殿周围的一池春水。
    而秋屏宫内异常盛大的宴会上,坐在正中央的人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玉扳指。偶尔抬头时,十二旒下狭长的双眸不怒而威,似是能穿过桌前的珠帘,令偷看的舞姬身形一滞。
    两侧坐的尽是满朝文武,身前都摆满了珍馐,觥筹交错,好一派热闹非凡。李思玄看得实在有些倦了,不住地打着呵欠。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抬手,一旁伺候的年轻随从便立刻会意。
    “太师还没来吗?”
    那随从毕恭毕敬道:“陛下,太师大人应是在路上耽搁了。”
    每次都是这一句,也没点新鲜的。李思玄一听便烦躁,索性也不再问了。
    正巧这时,宫门处传来一声锣鼓,通传的人扯着尖嗓子。许是这声音太过尖利,惹得李思玄皱起眉头。
    殿堂中央的舞伎歌姬都纷纷退到角落里的乐师身旁,顿时无数双眼睛都在走来的那四人身上打量着。
    江凝也走在最前面,对两旁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末了停在原地等那两人一同向着珠帘后的李思玄弯腰行礼。
    “快快免礼,”李思玄挥了下手,眉头皱起,“这外面冷得很,还念怎的还专程去一趟。”
    “皇兄不必担心。城中春色正好,臣弟正巧出门透气,这才听闻指挥使回稷城,索性去凑个热闹。”江凝也弯着眼睛,一副乖巧的模样。
    李思玄“哦”了一声,又道:“这宫城之中亦有大好春色,何必去远道。你若有什么喜欢的花草虫鱼,养在府中便是。上回近香宫那棵松树,可是植在院子里了没有?”
    这话一分是怪罪,其余九分则皆是宠溺。
    李思玄身边的侍从上前一小步,小声道:“陛下,年前便植过了。”
    “那朕便放心了。”
    李思玄的视线落在拱手的苏琰身上:“世子竟还懂得唐礼?”
    苏琰放下手,声音清朗:“苏琰见过唐国陛下。我虽生在天流城,母亲却来自唐国,因此幼时习得一些贵国礼仪。”
    李思玄将玉扳指放在桌上,这才打量起这少年人,果然是眉清目秀,不大像北边的血统。
    “来人,赐坐,让贵客站着岂是我唐国的待客之礼?”
    “谢陛下。”苏琰不卑不亢,抬脚前先望了一眼裴濯,这才跟着引路的侍从去了西面的座上。
    这时,李思玄才让裴濯抬起头来。他盯着裴濯看了好一阵,忽然唇边泛起一丝瘆人的笑意,缓缓道:“状元郎竟也变化了些。”
    “朕还记得,昭文九年,你在承平殿上,也是如此站在朕的面前。时隔多年,爱卿在边关立有大功,文武双全,乃是朝臣们的表率。”
    裴濯俯身,声音淡然:“劳陛下记挂。臣位卑,不敢称功。”
    “呵,还是老样子,”那双凤眸幽深起来,“你是否在心里怨恨朕?”
    此话如淬着毒的银针般落在安静的大殿上,引得人人惊惧不已,恐十年前的旧事重提。
    一时之间,无人敢言。
    裴濯仍旧称礼,没有抬头:“臣在边关多年,对陛下深怀感激。蒙陛下关照,如今才得以重回帝都。”
    李思玄浮出玩味的笑容,忽然道:“朕方才想起来,前两日,瞿符死了。”
    裴濯在袖中攥紧了手,碎发遮住了蓦然寒冷的眼神。
    李思玄问道:“你还记得他是何人吗?”
    良久,裴濯声音艰涩:“……翰林院大学士,昭文大典的主笔。”
    “错,”李思玄慢慢道,“从昭文九年起,他就是佑西府的阶下囚了。听说这些年来,他都是啖肉而活。”
    佑西府与大理寺不同,怎么可能给囚犯送吃食……裴濯嘴唇发白,那些钻入耳蜗的字眼如刀入肺腑,难以忍受残忍的真相。
    李思玄大笑了起来:“吃自己的肉?真是新鲜。也不知是不是如传言所说,是甜的?哈哈哈哈哈裴爱卿,你不觉得好笑吗?”
    裴濯的喉头干涩,不禁有些反胃。然而他只能靠着指甲没入掌心的疼痛,硬生生将那酸涩压下去。
    宫宴上,寂静无声。
    唯有江凝也笑出了声,手中的酒杯砸在盖着绸缎的桌板上,呛了几声:“咳咳咳……皇兄,这样的稀奇事怎么不讲给我听听?”
    李思玄听到这话,眸色微沉,随即亦笑了起来。他悠悠道:“朕不过想与裴卿叙旧罢了,毕竟你的父亲……”
    李思玄故意停顿了一下,见裴濯神色平静,不禁有些惊奇。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的生身父亲宁安将军对唐国有大功,不仅西境百姓年年悼念他,连朕一直挂念着。我唐国,二十余年未有过这样的人物了。”
    他摊开手指,细细凝视着自己的掌纹,叹了口气:“老蜀王去世之前对你这个外孙也是挂念得很,非要修书与我,问你何时才能归来。如今你回来了,却未能见上他最后一面。真是可惜了。”
    未及裴濯答话,李思玄眼神一扫,语气突然轻快起来:“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紧张做什么?中书舍人才刚回京,不必如此,赐坐吧。”
    中书舍人……裴濯微微蹙眉。
    此时,东面有一人立身拱手:“陛下,臣以为,指挥使离京多年,刚回到帝都尚未熟悉朝政,便指认官职,实是不妥。”
    李思玄诧异:“韩近,今日是宫宴,你与朕讨论国事?”
    “陛下,中书舍人乃是宰辅的左膀右臂,希望陛下慎重考虑。”韩近坚持道。
    此一言,立刻引发了在场臣子们的议论。自上任宰相袁维十余年前逝世后,宰辅一职便一直空缺,代行具体职务的,乃是太师褚梁。中书舍人这个位子,说白了就是在褚梁手下当差。
    如今佑西府与谒天司里应外合,太师一党把持朝政,谁不想上赶着巴结。唯有韩近这个不识眼色、自命清高的,旁人便都暗中看他笑话——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能苟活到现在,还从偏远的西荒一路被提拔到了尚书省。
    “那尚书令倒是说一说,指挥使应该去哪儿赴任?”李思玄反问道。
    韩近再拱手:“臣认为,若以熟悉政务为先,指挥使应先在尚书台、工部或大理寺行事。”
    李思玄敷衍了一声:“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朕已经……”
    “陛下,臣认为,韩大人所言,并无任何道理。”那声音低沉稳健,由远及近,打断了李思玄的话。
    李思玄闻声抬头,眼里顿生出一丝喜悦。
    一袭绛紫而来的,正是太师大人。
    褚梁此人生得挺拔,惯居上位而习于威严。他淡淡地瞟了一眼韩近,便让对方生出了抵抗之意。韩近负着手,并不多看。
    见褚梁来了,李思玄佯装怪罪:“太师大人事务繁忙,今日又迟到了。”
    “请陛下责罚。龙神祭将近,臣前往谒天司与大祭司议谈,在回城路上偶遇芳香斋临街贩售糕点。臣记得陛下喜欢甜食,恰逢宫宴,便叫他们多准备了一些,这才耽搁了。”
    一旁的侍从瞧见褚梁的眼神,便立刻吩咐人将那些糕点分盘呈上。
    李思玄这才高兴了些,抬眼发现韩近还站着,便轻飘飘地说道:“韩爱卿先坐下,尝尝这芳香斋的吃食。至于旁的,咱们明日上朝再议。”
    韩近坚持道:“陛下,裴大人刚回帝都,沧族世子又初来乍到。他二人行事未定,连今夜宿在何处都尚且不知。”
    李思玄毫无继续讨论的意思,略一思索,便道:“这些内官管理的事务,韩大人也这样喜欢操心?朕记得,是安排了世子去宫内缚仙道那边空置的别院。至于裴卿……”
    他不太想得起来了。
    韩近道:“若是裴大人尚无住处,不如臣……”
    “皇兄忘了,让我替裴大人寻了一处宅邸,”江凝也笑盈盈地插话道,“待宫宴结束,臣便送裴大人去看看。若是不满意,明日我再陪着挑别处。”
    “瞧朕这记性,若是还念挑的,必然是最好的。”李思玄的语气柔和下来。
    裴濯闻言,淡淡道:“臣谢过陛下与静王殿下。”
    “不必多礼,裴卿也赐坐,就——坐章大人旁边吧。”李思玄摆摆手,让乐师们再次奏乐起来。
    裴濯坐在章若晗右侧,恰巧与斜对面的江凝也遥遥相望。
    穿过舞姬的石榴裙,江凝也似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便举起白玉酒杯,朝他弯了一下眼睛。
    裴濯收回目光,神情依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几排皆是些年轻的后辈,在乐声里嘀嘀咕咕。
    有人问:“我头一回到帝都,为何这静王竟是异姓王爷?还对陛下称呼如此不敬?”
    那人身旁的便笑话他,压低了声音道:“小声点,这你都不知道,两耳不闻窗外事惯了,假唐国人吧?陛下母亲一族许多年前遭逢乱事,就剩这么一个独苗苗,陛下登基之前才好不容易寻了回来。陛下无妻无子,又没有亲兄弟。唯独这一个亲人自幼养在身边,宝贝得紧。唐国上下姓李的,哪里能有比静王与陛下亲厚的?”
    “可陛下也太宠信他了。陛下尚无所出,若是……”
    “呸呸呸,这你也敢瞎说。陛下身体康健、洪福齐天,担心此事为时尚早。”
    “也对,倒是那静王身子骨不大好,瞧他走路,脚步都虚浮……龙神殿偷喝了贡酒那一遭之后,就卧病了许多年,脑子也不大好使了……”
    “是啊,我表嫂家就住兰亭道附近,当年静王常在那附近走动,据说原先还是个习武奇才,那一遭后便都废了,到现在也没能全好。陛下顾念着他恐怕……便多遂他心愿,宠幸有加。陛下还专门让谒天司在龙神殿替静王还罪祈福呢。”
    “怪不得,原来没死也是龙神慈悲。”
    “龙神可是陛下当年亲自请回来的。陛下骁勇,得龙神之敬重,乃是我唐国荣耀,要流芳百世的……”
    ……
    那之后还说了什么,裴濯都没听清了,只觉耳边嗡嗡地响,一时手脚冰凉。
    ……原来,是这样的说法。帝都里的流言,他这些年也有过不少听闻。但如此直白的,还是头一回。
    那江凝也呢,他相信吗?这些年来,他都是这样认为的吗?按他的性格,必定会有所怀疑。但当年所涉及到的人,早已被清洗干净了。他又能知道多少呢?
    况且,他都不记得了。
    若是如此,或许是件好事。至少他不用对往事挂怀。
    十年了。
    他的模样也变了许多。如今高了自己半头,早已褪去了青涩和稚嫩。尽管眼里还余有几分张狂天真的意气,却已成了珍贵的点缀。那一番金枝玉叶的风流如铜墙铁壁般,将他好生包裹起来。
    世殊事异,沧海桑田。裴濯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场景,甚至今日抬头望向江凝也的第一眼,他都觉得内心毫无波澜。仿佛对面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一旦对上那双眼睛,他便察觉自己无处可逃的窘迫。
    旁人怎么说怎么看,裴濯并不在意。过去桩桩件件,他一个人记得就够了,他都会替那人讨回来的。
    哪怕,这条路会将他越推越远。
    世事如洪流,本就不会遂人愿。
    无妨,他都不会在意。
    只要那人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裴大人,怎么了?”章若晗的声音将他从沉沉思绪中拉了出来。
    他见章若晗关切的眼神,余光才注意到小桌台上的酒杯不知何时翻了,晶莹的水流滴落在毯上,晕湿了一片。
    “无事。”裴濯定下心神,轻声道。
    他这才觉得对面有人在看着他,待回以目光时,却只见纱影徘徊后,江凝也左右举杯,笑得天真开怀。那人总是眼含笑意,看谁都深情款款,总是放肆而狡黠,总是不可一世而坦率热忱。
    他好像与少年时并无二致。
    只是……裴濯握住杯子的纤长手指又紧了几分,那一年四季冰冷的血液流淌在身躯中,万蚁侵噬般的疼痛铺天盖地回来了。
    每疼一下,都在提醒他,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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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作江还(huan)念。
    注1:改自蒋捷《少年游·枫林红透晚烟青》:“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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