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闻那乔越在并州时就很是骄纵,绥城乔家那就是并州的天,”刘景升咬着香喷喷的烧饼,唇上都是油腻腻的,口齿不清道,“是因并州矿产几代以来都是他家的,在太师大人发迹以前就已是山中霸王。如今趁着太师的势,在南边更是嚣张极了。”
    “那又如何?他如今身在帝都,离老家十万八千里,还能反了天不成。本少爷还不能收拾他了?”杜舜气极反笑。
    “你说是如此,可大家又不是日日都在一起。你们几个不在的时候,他如何撒泼也管不了。昨日他又无故弄折了苏子望的笛子。赔就赔了,他也没什么在意的,只不过让我们心里不舒坦。裴将军不管事,陈夫子不在,章先生又置若罔闻,难不成我们要联名上书给翰林院吗?”刘景升愤愤道。
    “费那功夫?看我不打他一顿。”杜舜整理着衣袖,动了一下手腕。
    江凝也倚着身后的栏杆,无所谓道:“若再有下一次,寻个由头让他回家就是了。”
    刘景升摸出手帕来擦嘴,小声嘟囔道:“我这不是害怕么,我家里小厮有一个是并州来的,都说乔家在那边有可多人命牵扯了,看这小子的做派恐怕也不干净。”
    “这里可是帝都,天子脚下!”杜舜逐字逐句,“他还敢乱来不成?”
    江凝也看了正在认真读书的裴濯一眼,戏谑道:“太师大人装作看不见,宰相大人也不肯指责于他。两个人闭着眼睛斗蛐蛐儿,谁也不愿拂了谁的面子。”
    “那可不正正好苦了咱们。”杜舜叹道。
    雪满楼里正议论着,门口又不知怎的闹开了。
    随着“砰”地一声响,碎裂开来的瓷片飞进了屋子内。
    江凝也眼疾手快地丢出手中折扇,“啪”地一下打开了飞到裴濯面前的碎片。
    “不好了!”梁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外面打、打起来了。”
    -
    萧朗一拳挥了过去,不料打了个空,拳头撞在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耳边一阵风过,脸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他一个翻身,抬脚朝乔越腿上狠狠踢了过去,在对方吃痛之际扣紧了手。
    此时却忽觉掌心传来一阵疼痛,乔越阴笑一声,猛地便扑向萧朗,下了死手打去。
    突然,“啪”地一声,凌空飞来一根鞭子,缠在了乔越手腕上。
    那鞭子狠狠一勒,将乔越制住。
    萧朗趁机踹了他一脚,在地上滚了一圈躲开了。
    “……你打我?!”乔越不可置信地看着鞭子的另一头。
    顾灵瑄上前踏了一步:“你又惹是生非!”
    乔越气急败坏:“你、你怎能合着别人一起欺负我!”
    萧朗额头上青了一块,闻声怒道:“你怎么这般不要脸?”
    “怎么回事啊你们?”杜舜一脚迈上了门口的石狮子,环顾了一圈,见萧朗和乔越两人都鼻青脸肿的。此外,宗盈正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瞪着乔越。
    “你问他——”萧朗指着乔越,“他何故去拉扯韩姑娘,还作出如此越矩的事情!”
    宗盈气得嘴唇都在抖,双手紧紧地抓着裙子。
    “你胡说八道,就是同学之间拉个手怎么了?”乔越狡辩道,“不然你问这小妮子,我是扒干净了她的衣服,还是亲了她的嘴?……哎唷!”
    “啪”地一声,乔越脸上冒出一道血痕。
    顾灵瑄狠狠道:“你闭嘴,休要再胡言乱语、污人清白!”
    “我哪里……哎、哎哎、你干什么?”乔越往后退了几步,眼里露出惊恐。
    杜舜手里捏着只瓷器碎片,蹲在他面前,用那碎片的一头抵住他的下颌,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乔越往后一步,那瓷片就往前一步。他垂下眼睛死死盯着那尖尖的头,一只手被缚住,吓得要命。
    再一抬头,杜舜便没笑了:“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早点滚回家去吃奶罢。若有下次,它就会顺着你的喉咙,再往前一寸。”
    乔越睁圆了眼睛;“你、你不敢动手的,我可是太师的亲外甥,宰、宰相大人……”
    “你就算是龙神的爷爷,今日瞧我敢不敢?”杜舜持着那瓷片骤然向前,吓得乔越直接闭上了眼睛。
    半晌,他脖子前没了冷风,才偷摸睁开一条缝。
    杜舜放开了他,将那瓷片丢到他脚边:“你好自为之。”
    -
    重重珠帘后,狭长的眸子微睁。
    “还念,近日学业可还好?”那声音轻轻地落在金碧辉煌的殿内。
    江凝也坐在一旁,手里抓着串葡萄玩,嘴里含混不清:“谢皇兄关心,近日学得尚可。”
    “如此甚好,翰林院那边也有写折子给朕,将你变着法地夸了一阵。”
    李思玄透过薄纱,见江凝也全神贯注在挑拣那葡萄上,似要将这粉雕玉琢的少年看个透彻。半晌,才慢慢道:“朕想要给你挑个老师习武,还念觉得可好?”
    “真的?”江凝也眼前一亮。
    “那还有假?还念喜欢,我已让裴先生看着了,一定要挑个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教你,”李思玄踱步出来,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本想给你的王府安排亲兵,那帮老家伙却都不同意。这几年变数甚多,你须得有自保之能才行。”
    “可我府上不是有豆子、豆苗和豆萁他们吗?就算我不会功夫,他们也能护我周全。”江凝也满不在乎,递了颗碧绿的葡萄给李思玄。
    放在他颈后的手顿了一下。
    “还念,别人只能护你一时,无法护你一世。况且,他们今日站在你这边,明日却不一定了。”李思玄的手指冰凉,声音里却透着柔和暖意。
    江凝也咬着葡萄,眨了眨眼:“那不是还有皇兄待我好?”
    李思玄闻言,轻轻一笑;“我倒是愿你一直长不大。可总有一天,还念,你会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无论在哪里,都身不由己。”
    “但皇兄是天底下最厉害最尊贵的人。”他歪着头,露出些许幼童般的天真。
    李思玄坐在他身边,亲手剥了颗荔枝。
    “天下人惧怕朕,无非是因为皇兄姓李,”他勾起笑容,“可是这一贯传承的血脉,最尊贵也最肮脏,没什么好的。”
    “不对。”江凝也道。
    “天下人尊敬皇兄,还因为龙神也站在皇兄这边。”他说得笃定,笑意盈盈的。
    李思玄被他逗笑了:“这倒是。只要龙神殿好好的,龙神便能保唐国平安,皇兄也能保你平安。”
    江凝也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归雩公主,真的是龙神吗?”
    李思玄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
    “那她为何能一直待在龙神殿里?传说里,龙来自瀛海,都是要上天入水的。”
    李思玄想了想,道:“龙神自古在瀛海里,要受风吹日晒,还不能及时救唐国百姓于水火。而今,先皇请龙神回来住在宫城中,有龙神殿庇护神裔,就不必再受苦,还能食供奉的无尽香,保佑唐国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更何况,归雩公主身上,还有元夏长公主的一半血脉,是我皇室之人,理应要为国祈福、死而后已的。”
    “元夏长公主……是皇兄的长姐?”江凝也掰着手指,“那归雩公主,岂不也是皇兄的血亲?”
    李思玄怔了一下,步至平章殿门口,自那巍峨朱门望去,尽是俨然有序的红墙碧瓦,历经几百年的风霜而不改颜色。
    “我能去看看她吗?”江凝也一副好奇的模样。
    李思玄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头发,哄道:“大祭司说了,龙神殿与还念的生辰相克,万不可靠近。若非如此,朕如何舍得让你在宫城外受苦。”
    说着说着,他忽然沉下了声音:“朕自幼没有手足,在这宫城中全凭着一丝力气苟活着罢了。朕登基之时,李氏一族中,就再没了血缘之亲。”
    “还念,我母亲一族当年遭逢不幸,唯有你活了下来。”
    “这天地间,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
    他阖上眼,念及丰殷三十三年秋,他找到那个眼里一汪澄澈的衣衫褴褛的少年时。那眉眼逐渐与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母亲相重合,血液里流淌着呼啸而来的似曾相识。
    高楼望去,宫城于他从来不是锦衣玉食的庇护之所。它曾是忍辱负重、血海深仇,如今剩下断壁残垣、凋落落寞。
    这个位子太高了,他想。他竟可笑地朝着囚笼攀爬而去,殊不知等待他的是更为骇人的禁锢。不过,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些人都付出代价。
    总有一天,天地万物,诸天神魔,都将归于渺渺尘埃。
    李思玄若是此时转过身去,便能见锦衣华服的少年已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笑意,眼眸在灯影下忽明忽暗,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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