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驰埋首道:“十数年前我随你一起送信,去过石夫人的云麓殿。我记性尚可,你若是不很能记得路,我再跟你去一次便是。”
    徐行之一把环住曲驰的脖子,嬉笑:“曲师兄,我真想亲你一口。”
    曲驰温柔道:“别闹。”
    周北南瞪直了眼睛:“曲驰,你不怕受罚?上次你跟他去魔道总坛,可是足足罚了三月禁闭……”
    曲驰似乎并不把可能受罚的事放在心上,宽容道:“无妨无妨。大不了这次被关上一年半载,我正好趁此机会专心参悟。等再出关时,修为说不准能赶上行之。”
    曲驰性情向来如此,润物无声,待人温厚。也正因为此,四门首徒之中,威信最高之人既不是冰冷倨傲的温雪尘,亦不是跳脱无常的徐行之,反倒是看似温良平厚、无甚脾气的曲驰。
    周北南看着这两人并肩谋划,着实别扭,不自觉地便探了身子过去,听他们议论,偶尔插上一两句嘴。
    几人刚商量出来个所以然,便有一道声音陡然横插了进来:“徐师兄。”
    徐行之抬首,发现来人竟是徐平生。
    徐平生淡然注视着他,礼节周到地揖了一揖,声调平常道:“徐师兄,师父叫我来问,九枝灯是否在你这里。”
    徐行之颔首。
    “那便请他到山门前的通天柱去吧。”徐平生道,“有一位名唤石屏风的夫人在通天柱下等他。”
    不等徐行之反刍过来“石屏风”所为何人,他们身后的殿门便轰然一声朝两边打开了。
    九枝灯一步抢出门槛:“她来了吗?”
    徐平生被他赤瞳的模样惊得倒退一步,方才皱眉答道:“没错。是石夫人。”
    向来淡然处事的九枝灯此时竟是难掩激动之情,急行几步,但仍未忘礼节,朝曲驰与周北南各自深揖一记,又转向徐行之,唇畔都在颤抖:“……师兄,我想去换一件衣服。”
    徐行之回过神来,挥一挥手:“你去吧。”
    待九枝灯和徐平生一齐告退之后,周北南才惊诧道:“……‘石夫人’?我们还未去,他母亲倒先自己来了?”
    曲驰自语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徐行之一语未发,阴着面色,抬步径直往山门处行去。
    周北南忙纵身跃起,追赶上了徐行之步伐,边追边回头看向没能来得及关闭的殿门。
    ——九枝灯方才在那里听了多久?
    这念头也只在周北南心里转上了片刻。很快他便释然了。
    ……听一听也好,让这魔道小子知道徐行之待他有多用心,以后专心守在徐行之身边,安安静静的别闹事,那便是最好的了。
    十几年前,前往魔道总坛送信的徐行之也未能得见石屏风真容,只是隔着一层鸳鸯绣屏,影影绰绰地看了个虚影。
    时隔十几年,徐行之遥隔数十尺之距,终于见到了石屏风石夫人,九枝灯的母亲。
    一棵百年古松下,摇曳着一张仕女图似的美人面。石夫人从体态上便透着一股纤弱之感,弱到仿佛一阵风吹来便能将她带走,她生有小山眉,圆鼻头,分开来看很美,但却很紧很密地挤在一起,形态不错的五官偏生拼凑出了一股苦相。
    她扶着树干,薄唇启张,牙齿禁不住紧张地发着抖。
    九枝灯换了一身最新的风陵山常服,从上到下的配饰都取了最新最好的,几乎是与徐行之前后脚来到山门处。
    在他与那女人视线相接时,女人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腰似的,身体往前佝偻了些许,热泪夺眶而出。
    “小灯。”她软声唤道。
    九枝灯难得展颜,不假思索,抬步便走下了几级台阶。
    然而,等他再次抬首时,神情赫然僵住,连带着步子一道迟滞在了半空中。
    当年将他送来风陵山山门口便抽身离去的六云鹤,就像十数年前一样,立在他母亲身后,一身鸦青色长袍被山风拉扯着来回飘动,发出切割一般的冷响。
    九枝灯脸上的笑意渐次退去,被苍白一寸寸蚕食殆尽。
    六云鹤乃廿载至亲至信之人。
    廿载横死,两子争位,魔道内部正是风起云涌、勾心斗角之时。此时,六云鹤带着九枝灯之母来到风陵山,所为之何,昭然若揭。
    ——看来,他对那野心勃勃的两子并不满意。
    若能扶植流落在外的九枝灯为魔尊,那么,在魔道中树大根深的六云鹤,便有了一只绝好的、用来掌权的傀儡。
    现在他便来接他的傀儡了,用傀儡的母亲作为筹码。
    倘使九枝灯不随他回去,那柔弱的、一阵风刮过便能折断的女人,下场如何,不难想见。
    他身后的三人也已明白过来。
    徐行之肩背绷成了一块铁,他难得发怒,唇角都憋忍得颤抖起来。
    周北南侧目看向徐行之,神色几度变换后,别扭地拥住了他的肩膀,大力拍打了几下,附耳道:“若是要上,叫我一声,我们三人齐齐动手,不愁打不死他。”
    “不可。”眼力极佳的曲驰断然道,“……石夫人腕上有一脉红线,该是被那人动了什么不堪的手脚。……也许,那是同命符的印记。”
    徐行之的后背突然山洪暴发似的,无望地松弛了下去。
    ……魔道同命符,至邪至阴,生死同命。唯有施符者方能解绑,中符者则无知无觉,符咒一旦种下,施受双方便共用一命,施者若死,受者亦死。
    这也就意味着,徐行之他们对六云鹤动手,便等同于送九枝灯的母亲去死。
    九枝灯如若不从,结果同样可以预见。
    然而,那温柔且愚昧的女人却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牵系着什么,她对于九枝灯的望而却步甚是诧异,甚至涌出了些委屈又激动的眼泪来。
    “小灯,你不记得我了吗?是我呀。是娘呀。”
    九枝灯远远望着她,唇畔抖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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