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们狼狈的呼喝声一路追逐着烟花盛开的轨迹,然而他们永远要慢上一步,只能徒劳地迎接同伴躺了一地的尸首,并被烟花喷上一头一脸的灰烬。
    可九枝灯并不觉得恼怒,死了个把弟子这些小事,对他来说是不足道哉的。
    几月未见, 他已想念极了师兄。
    今夜风偏大,吹得海潮滚涌, 呜呜咽咽像是不甚分明的鬼哭。烟花溅雪,奋力拨云,露出了一个生铁也似的凄冷月亮。
    九枝灯从灯影中走到月光下, 想起多少年前, 他在元婴大典中躺在师兄的怀里, 哭着求他杀了自己。彼时的他已斩却一切生的希望, 而师兄一语不发, 纵身跃下高台,从自己的荣耀里毅然离开,闯入他成灰成烬的心里,高喊着,呢喃着,小灯,别死。
    他如师兄所愿活了下来,且活了许多年,但真正的九枝灯早已死在了那个化魔的日子。
    这些年该得的、不该得的, 于他而言,皆是侥幸。
    但他唯一的指望、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一口活气,现在要来见他了,哪怕来的是提剑相见的师兄,他也是真心的欢喜。
    九枝灯发呆时眉眼柔和,锋锐之气被睫毛收去大半,看上去像个懵然无措、未经世俗玷染的少年。
    有人欺近了他,为他披上了衣服:“山主,回去吧。外面太危险了。”
    他嗯了一声,抬手把外袍掖好。
    他瘦得惊人,手腕只得一捻粗细,胳臂扬起时袖子下滑,露出了手腕,上面密密麻麻布了好几道陈年红伤,小臂上还有一道刀刺的痕迹,每一处都狰狞且美,真材实料,生生切进了脉和肉里去。
    弟子恭敬地退开一步,九枝灯就顺着他退开的方向朝殿内走去。
    大抵是风大的缘故,殿中的灯不知何时灭了,九枝灯似是无所觉察,径直朝内走去。
    弟子紧随其后,手中无声无息地幻出一柄长枪,在手中掂了一掂,在骤然而起的风声中,朝九枝灯后心处搠去。
    然而,在枪尖距离他后背还有半尺时,九枝灯回过半身,掌心浮出一道淡金光环,将枪尖平顺地接至掌间!
    那弟子穷尽全身之力,发出一声痛恨至极的咆哮。
    但他的枪再无法寸进分毫。
    九枝灯一双眼像是清寒的星子,审视着眼前仍在咬牙发狠之人,说:“周师兄,许久不见了。”
    言罢,他信手一挥,持枪的周北南便当胸受了一道灵力冲击,栽下了阶梯,待他滚落在地时,已被强行自那具躯壳中剥离出来。
    那具身体不过是刚入金丹期,太过脆弱,受此冲击竟被撕了个四分五裂,红红白白地各自散落成一滩滩的肉泥与豆腐脑,而周北南的口角也已淌出鲜血来,一滴滴落至地上。
    周北南跪在地上,胸中气脉乱窜,他将口中残血一口吐出,枪身被他捏出了咯吱咯吱的细响,一时气力难支,竟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九枝灯负手看他:“周师兄今日换了六七个皮囊,个个均是高级弟子,是想借机混到我身边来吧。”
    周北南不置可否,眉眼间却已生出了几许怒意来。
    他的确有此打算,可白日里搜捕太过严密,寻不到下手之机,他接连抢过几具皮囊过后,亦是损耗极重,只有在入夜川上乱起来时,才寻到了这一线机会。
    “你怎知我是……”
    九枝灯背着手,孤零零的一道影投下长阶,单看五官着实是个端庄的冷美人:“尸身不会喘气,是一大纰漏。除此之外,但凡是四门间高级弟子,无人不知我多年来身侧只有温雪尘照应,没人敢来给我披衣。”
    九枝灯不提温雪尘还好,听到这个名字,周北南几乎是暴怒了,眼前浮现出墓、黄沙与写满一整个山洞的血字:“……你他妈别提雪尘!”
    他这一声呼喝喊得带了仇恨的哭音,像是作呕一般声色俱厉,随着他的声音,一柄短枪赫然出袖,疾风烈火似的奔去,却轻描淡写地被九枝灯挡了下来,就像掸灰一般轻而易举。
    相较于周北南杀意十足的攻击,前面那句话却更叫九枝灯在意。
    他微皱起了眉:“他怎么了?”
    今日他已多番设想了温雪尘的状况,得出的结论是安全。
    师兄他们就算擒获了温雪尘,顾念昔日情谊,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但眼见周北南神情痛楚至此,他竟有一瞬心慌。
    ……温雪尘怎么了?
    周北南不答,只用一双含血的双目盯紧了九枝灯,恨不得将浓密的睫毛都化作铡刀,把眼前人一片片切作肉片。
    这份沉默提醒了九枝灯,他不再追究这件事,往阶下走了两步:“师兄已来了,你又何必来呢。”
    周北南哑声道:“我妹妹的仇,我要亲手报。”
    九枝灯又迈步下了两阶:“我就知道周师兄不是东躲西藏的性格。周师兄是怕师兄提前到来,与我一战,失了手刃仇人的机会吧?因而你定会选择在此时铤而走险。”
    听他这样气定神闲地分析,周北南心间陡然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九枝灯来到周北南身前不远处,弯下腰来,眼里没笑,却透着一股格外的和气,但在这样的情状下,和气反倒比杀意更叫人遍体生寒:“周师兄,你一直在等机会。我也在等。”
    周北南喉头一冷,哪里还不知道九枝灯打的什么主意?
    ——这人守株待兔了一整日,等的便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一刻!
    若是自己落在了他的手中……
    周北南之前只做好了再死一次的准备,却全然忘了若是自己真落入彀中,求死不得,行之他们必然要落于被动!
    思及此,周北南撑住自己被震得发麻的躯体,竭力向后挪去,暗骂自己蠢,也骂自己无能。
    在蛮荒里浑浑噩噩做了十三年暗鬼,被活生生斩去一半灵力,他连修炼都未曾精益过分毫,如今见了明刀明枪便这般没用!
    周北南后悔不迭时,也下定了决心。
    他是宁死也不肯拖累大家的,再者说,雪尘的前车之鉴明晃晃地摆在那里,若是让这具灵体落在九枝灯手里,被他颠来倒去地折腾,不如……
    在他攥紧手中长枪、耳中被热血冲得嗡嗡鸣叫时,他突觉眼前多了一片阴影。
    一道沾满鲜血的竹骨折扇于半空中划下一道圆月似的清光,将他护在了身后。
    周北南一时恍惚,仿佛时间倒退回了十三年前,他躺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天坑中,于求生和求死之间辗转,在昏昏沉沉间唤出了他除了血亲家人之外最可依赖之人的姓名:“行之……”
    但和十三年前的那次不同,这次他得到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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