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作业写完了吗?”
    “还差一点……”
    “那为什么不写?”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脸,试图从静谧的神色间找出一丝欲望的痕迹。她有配合他的自觉,也想满足他的欲望,可是——
    可是他跟上次发作比起来,完全就是两个极端。这时的顾惟不仅没有丝毫性欲,甚至可以说,冷淡得至于庄严。他是无暇的,不容亵渎的,仿佛任何悸动与情欲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干扰,是应当从无垢的精神中掸去的尘埃。
    “你现在写,有问题还可以问我。不然我就回家练琴了。”
    “等、等一下……我马上写……”
    陈蓉蓉急忙跑进房间,从书包里翻出课本和作业。见状,顾惟果真拎着椅子坐到她的书桌前,好像真要教她写作业似的。这个出勤率还不到叁分之一的逃学生,居然要教自己写作业……?陈蓉蓉觉得既好笑,又苦恼。她还惦记着让顾惟脱离性癖状态恢复正常的办法。倘若他本身就带有欲望,那她只要乖乖配合,一切顺理成章就好。但……倘若他没有欲望,那该怎么办?难道要自己勾引他不成?勾引这个住在自家隔壁的青梅竹马——
    她感到面上一阵发热。刚才那一瞬间,她确实产生出这样的念头,觉得这个“顾惟”如果是真的就好了,真的住在自己的隔壁,真的是自己的青梅竹马。那样的话,他们就会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放学,连父母都互相认识,经常到对方家里吃饭、玩耍、无话不谈……
    同一个人换一个身份,这些事情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她甚至做起了梦,梦想着与眼前这个“顾惟”的未来。那是她从来不敢期盼,连想都不曾想过的未来。宫殿中的那个顾惟她不该去想,那不是她的同类。但是这一个,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顾惟”,他是她的同类,和她一样是一只小鸟。尽管他可能还是一只会弹钢琴,吃穿用度都优于旁人的小鸟,可是,他们是同类。当然她的幸福不能说是理所当然,任何爱情的开花结果都不能说是理所当然,要说理所当然的,或许只有爱情中的曲折和磨砺最为理所当然。可是,她拥有了幸福的可能——他们可能一起在天空中嬉戏,可能一起到田野上捕食,甚至终有一天,还可能会一起在森林里筑巢……
    她沉浸在幸福的想象当中,精神早已脱离书本神游天外。直到顾惟忽然开口,金石般的声音猝然将她拉回到现实当中。
    “你把不会的题先圈出来,我一边看你一边往下写,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她懵懵地点了点头,心里却犯起难来。这哪能圈她不会的题,是非得圈他会的题不可。她仰头看看顾惟的脸,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练习卷,比来比去地看了半天,从没觉得这些代数跟几何这样为难过自己。可要说自己没有哪道题不会,恐怕他真的要回家练琴。最后没办法,硬着头皮圈了一道最简单的立体几何,然后把卷子递给他,他竟也认认真真地读起题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顾惟不可能会。课都没上过两节,哪来的知识解题呢?那么,干脆转移他的注意力好了,她想,因而莫名地谈到了周一的事情:
    “那个……周一那天,我看到你跟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在走廊……”
    顾惟只把目光盯在练习卷上,嘴里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不知是默认她的话还是根本没留心她在说什么。
    “她好像挺喜欢你的?”
    “你很关心?”
    说话间,他已然动笔写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是,他笔下的解题过程十分标准,既没有取巧的捷径,也没有贪图方便的省略,每一个步骤都清晰规范。并且最重要的是,答案完全正确。
    没等她在心中发出惊叹,他便猝然抬起脸来,修长的手指也将写好的卷纸推回到她的面前。
    “与其关心八卦,不如多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学习。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不知道心思用在哪。”
    她顿时红了面颊,小声辩解说自己会写。
    这实在是非常不明智的辩解。既然她会写,为什么还要平白耽误他的工夫呢?她心里其实也明白这个简单的逻辑。只是……顾惟说她的心思不用在学习上,这是任何一个勤奋的好学生都无法忍受的苛责。
    果不其然,她还没说完他的眼睛就看过来了,像要找出她这么做的理由似的。于是她慌里慌张地转移了话题:
    “你今天……可不可以晚一点再回去?我、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又是题目?”
    “不是的……那个,我……”
    她支支吾吾,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也不催促,黑眼睛始终静默地凝视着她。他已经习惯这位青梅在自己面前总是吞吞吐吐,有话不敢直说的性格。尽管她把头埋得很低,却依然能看到耳廓上羞臊的血色,终于,她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嗫嚅道:
    “你、你有没有跟人接过吻……?”
    那一瞬间,他骤然听到了心脏的回响。
    青梅和竹马,他其实很想抱怨,这种关系到底有什么好?在旁人看来他们或许比谁都要亲近,但,那只是距离上的近,情感上则完全是另一码事。陈蓉蓉对自己并非没有那个意思,要是看不出来他就白当这么多年竹马。可问题在于,那种意思,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是浅尝辄止,还是已经成熟到足以用一段新的关系来取代现有的关系?倘若陈蓉蓉不是住在隔壁,不是一起长大的女孩,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同班同学,甚至只是同校,他或许就用不着顾虑那么多,或许可以直接开口确认她的心意。偏偏就因为是青梅竹马——他真是烦死这个词了——反倒没法像普通人那样直来直往。因为一旦开口就是一场豪赌,不管愿不愿意,现有的一切都会被扔到牌桌上作为赌注。假如有一个人先开了口,而另一个人说不是,那么先开口的那个会瞬间输得一无所有,现在这种和睦的关系也会一去不复返。他们两人都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只能反复地试探、犹疑、猜测,小心谨慎地接近那条边界,无限地接近却谁都不愿意先迈出那一步,直到她问——
    你有没有接过吻?
    这是一个信号,他感受到了信号下呼之欲出的愿望。她有一只脚已经踩在那条线上,要朝自己这边跨过来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哪怕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都还要左右躲闪,手指更是紧张得在衣角上乱捏一气。
    “……那个、我……我是想……”
    “你想找人试试?”
    他忽然凑近到她的面前,瞳仁对着瞳仁,鼻尖碰上鼻尖。浓密的睫毛掩盖不住想要看透她的目光,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丝神情。他已经迫不及待,所以话都没让她说完,其实他的愿望才是快要呼之欲出。
    “可以啊,跟我试吧。”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从如此接近的距离,显得有些惊慌。娇润的嘴唇微微开启着,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更像某种邀请——向前,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触上那两瓣不知想象过多少次的嘴唇。他什么都忘记了,朝她慢慢接近过去,近到连呼吸都交缠,近到几乎感觉出唇瓣上的濡湿的瞬间,她却毫无征兆地、猛地退缩了。
    距离重新拉开,所有的暧昧和旖旎一扫而空。一切又回归到原本的状态。她还是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既没有尖叫,也没有抗拒。可是他知道,这个未完成的吻已经到此结束,并且永远都不可能完成了。
    他看着她,不置一词。
    刚才,他迈出了那一步,然后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连一丝尊严和体面都没有剩下。在那之后的一两分钟里,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他们都清楚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旧有的关系因此破裂,而新的关系也胎死腹中。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远去,变得无可挽回,甚至连空气都跟着凝固了。
    这种感觉真的很讨厌。
    “跟你开玩笑的,我回去了。”
    正当他要欠起身来,她忽然伸手捉住了他的袖子。
    “不……不是的,我没想跟你试……”
    “我知道。”
    他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了,明白了。他已经被拒绝过一次,她用不着一而再,再而叁地拒绝他。
    她连连摇头,眼中泪光泛动,几乎是乞求般地盯望着他。仿佛刚才被推开的那个人是她,仿佛她才是被拒绝的那一个。
    “我是说……不是玩游戏的那种试试,是真的接吻……我想跟你,真的接吻……”
    不是像第一次在休息室里那样,不是为了满足单纯的性欲,更不是为了排遣寂寞的思念。跟眼前的这个顾惟,跟与她是同类的顾惟,她不愿意再用那样的方式开场。因为她已经明白仅有身体的接近只会把心越拉越远,所以她不想再重蹈覆辙。她重视他,喜欢他,宁可永远做他的青梅竹马,也不想为了跟他亲近就用所谓的试试,玩玩来抹杀她所珍视的情感。
    “我喜欢你……从小到大一直喜欢……要做……要做就做真的,我不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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