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这起事,梁瑛说到底最最气姑娘不和她通气。这比任何天大的罪责都更让她蒙羞。
    对她而言,孩子再有自己的骄傲尊严,也该接受母亲最起码的庇佑和分担,以及教养。
    说白了,老太太这句一言以蔽之,“昭昭再大,再干了天理不容的事,也是你女儿。”
    “我当她女儿,她当我是娘了嘛!”
    梁瑛那一口气死活倒不过来。反复车轱辘之下,甚至厌倦梁昭这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从小到大,姑娘都是强面子也强里子,讨骂了绝不哭也不肯求饶。又是冷长相的缘故,梁瑛时常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心,或者那心剖开来也是黑的。
    她宁愿昭昭哭,哭个三天三夜哄不休,好歹证明有血有肉。
    结果却恰恰相反。梁昭起身拿过车钥匙和手机,外套没穿就要走了。
    外婆恁在后面喊,“大晚上的你能走去哪,走了不还是回来!至少添件衣服罢!”姑娘全没动容地甩门而去。
    梁瑛恼得扬手掼了鲤鱼红双喜图案的搪瓷盆,里面搅了一下午的肉馅,原是给昭昭包馄饨用的。
    “我作的什么孽呀!”
    *
    从石库门里出来,梁昭一路孤魂野鬼般地开着车,直到在某个十字路口,红灯跳绿,后方响起尖锐的鸣笛了,
    她才醒觉过来。
    玻璃窗上的雨珠渐渐从轻落到密集地击拍,正如她眼眶打旋模糊的泪意。梁昭只有将自己变成个零知觉的冷血动物,甚至是草木,一直这样浪迹下去。
    不问东西,没有归途。
    终于在miranda第五次来消息的时候,行迹被打断了。
    梁昭单手把着方向盘去看,不料正巧接通打来的电话,顾岐安在那头问她,“有空吗?有空的话我们见一面。”
    过去五个月,他们之间的约会无一不是以这句开场白起头。总是各有所需,又timing恰好,便从南从北地靠拢到一起。
    而明明那晚,散牌散席后的梁昭告诉顾岐安,“我这个人,不好追,更不容易爱。拿你惯会的猫鼠游戏也擒不住我的……”
    因为她才不是老鼠,是比狐狸还要天生媚骨且难规训的存在。
    对面像是刚下手术,有换衣柜门翕翕张张的动静,也听到她这头大马路的喧嚣了,顾岐安疑问,“你不在家?”
    “……关你什么事。”
    “梁昭,别闹。退一万步你在哪与我无关,你肚子里的我也有资格过问。是和你母亲吵架了吗?是的话,就立刻靠边停车,不要带情绪上路。出了事别说是一车两命,我怎么娶你?”
    某人真是一口气不假思索说出来的。话完,也后知后觉地一顿、息声,即刻语焉不详地笑了声。
    似嘲又似认命,仿佛这话泼出口也就那样了。
    梁昭死灰般地沉默,良久,反射弧才被这个“娶你”击起些涟漪。乖乖靠边泊停,她使唤他,“那你来接我罢。我车子也恰好没油了,把地点发给你。”
    “现在?”
    “嗯呢,你都说娶了。没要三茶六礼八抬大轿,要你接一下总可以吧。”
    对面还没应言。车里烛火般奄奄一息的灵魂就整个伏趴在方向盘上,今天,或许是这五个月来头一次向外人示弱,
    “顾岐安,我被妈妈打了。”
    第8章 -08-   从良
    顾岐安赶到的时候,雨已经快停了,只成茫茫雾气锁着城。夜色里车河闪烁着呼啸,从繁华处来,到繁华处去。只有梁昭那辆宝马3系旅行车,像隔绝世外,孤零零地躲在一棵梧桐树下。
    车里人也好像发现他了,但降窗之际,不知哪个小滑头往车边扔了个刮炮。啪地炸开,骇得她连忙揿回窗子。
    那小滑头的妈妈管教他,才过完年,等下城管逮到,你坐牢子去!
    有人看起来天下无双,所向披靡,偏偏忌惮这种毛毛雨的东西。
    顾某人不禁觉得好笑,冲她鸣笛两声而她始终碍着那刮炮不肯下车之后,笑得更狠了。他记得从前住大院时,梁昭就似乎顶怕这东西,而他同另几个家属男生又极为地皮,回回过年附近,兜里不揣个几盒仿佛出不了门。
    一伙人丐帮般地在49号门口吆喝梁昭,下来玩啊!窝在家里你绣花呢?
    梁昭死活不肯。小老儿顾岐安就主张大伙放弃:
    人家是波斯明教教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罢众人拿刮炮当开路锣鼓般地炸着走远了,招摇过市。那“绣花教主”怕得要死还探出窗回怼一句:
    顾小二你去死!我是郭襄,才不是小昭!
    她从识字起就喊他顾小二了,拾人牙后,没大没小。
    眼下,下车的人执着一把黑色直柄伞,径直到梁昭车边。笃笃叩三记车窗,玻璃上吸附住一层绒绒水雾,二人隔雾相看,顾岐安指指那恶作剧的小滑头,示意他早被妈妈拎走了,梁昭才放心开门。
    “油还有多少?”
    “跑不了多远,已经有顿挫感了。”
    “双闪开着,我分点给你。”顾岐安话音才落,就扫见梁昭异常的痕迹。车里人一头长鬈发披散,左侧脸遮挡着,也能看出肿胀。身上只一件烟灰色高领毛衣,单薄不御寒,她听话解油箱钥匙时,手都在抖。
    某人即刻弯腰审视,也伸手要去拨她头发。被梁昭一偏头闪开了。
    她不打紧的口吻,摘钥匙给他,“但我装了防盗,怎么办?”
    “……”
    “毕竟我从没把车开到油耗光的经历,自认为,也从不会。这样罢,我叫送油支援,拖车还是算了,不安全……”梁昭自顾自说着,也自顾自收回钥匙。这份凌乱顾岐安看在眼里,许是相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丢了主心骨似的无措,甚至可人怜。比这辆车更像油尽灯枯还要开下去。
    饶是无助,也能逻辑清晰,口条利索。梁昭和接线员沟通,镇定地报出具体地点、情况。
    下一秒,顾岐安解了他的大鹅外套送进车里,围在她身前。梁昭握着手机茫然看他,后者只剩毛衣搭衬衫,眉眼即便笼统也是好看的。
    微雨轻泠泠敲在碰姿布上。他微微抬下颌,暗示她穿上,再挪步走开了。
    一刻钟后,从便利店回来的顾岐安直接坐到副驾上。梁昭已经结束通话,他买了两瓶三得利乌龙茶,冰冻的,来给她冰敷用,“充血了,敷一下会好些。支援说多久到?”
    梁昭接下瓶子,往脸上贴,“最快半小时。”
    “不行,没油暖气也不管使。这车太冷了,去我那辆。”
    “不要紧……”
    “快点!”顾岐安不由分说地下车,在外边催促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跟我拗什么劲?”
    眼见着他从紧蹙的眉头到翻腕看表的动作,都肉眼可见地不耐烦,梁昭没好气地撇撇嘴,“你怕冻着你孩子,但说话这么大嗓门,也会骇到他/她。”话完跟着下车。
    “那他/她有没有告诉你,这个天气,三岁小孩出门都知道裹件外套?”
    “没有。他/她只会反复问我,爸爸姓什么,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把他/她抛在老后面。”
    这四周没车位了,顾岐安车子泊在斜对过。易车路上,前头的人听到这句话,无疑是被戳中痛处了,或者被拿捏了软肋,原地驻足一叹,再几步退回梁昭身边。手里的伞分一半与她。
    “抱歉、”
    “抱歉。”二人竟是异口同声。顾岐安狐疑地乜梁昭,“你抱什么歉?”
    身边人裹着他的外套,衣服垮垮吊在身上,袖着她双手,“刚才那句话抢拍得太急。其实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嗯,但我那句是怪罪就是了。”有人天生的骄矜嘴脸,一只手抄进裤子口袋。
    “哦,你怪我衣服穿太薄。但话又说回来,”梁昭嘴巴不服输,“我还不是仗着孩子爸的衣服好借。只要满足三个条件,性别女,衣服少,冻得弱不禁风,就能轻而易举激发顾医生的保护欲。”这话很显然,是在翻他先前借外套给陈婳的旧账。
    而当事人却断片了,眉头皱起,听不懂,“瞎说八道什么?”
    他说不记得就是真的没印象。相熟以来,梁昭门清顾岐安这个人,除非是故意尘埋不提的过往,否则都会一五一十地交代,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扯谎。兴许这也是作为医者的操守,仁者能仁,与患者交,攸关生死的大事上总要格外缜密诚实。
    小时候,梁昭央爸爸帮她对梁女士谎报一些小动作,谭主任也会突然很有原则,说他不能打诳语。医生最忌造假。
    想到这里,冷不丁,梁昭极为由衷地说:“我也不是处处要拿这个孩子辖制你,辖制你鞍前马后地服侍我。只是,我对爸爸这个称谓一直感情复杂乃至有些偏执地向往,换作自己的孩子,无论他/她有没有缘分来这世上,都更希望是全全整整的,不是缺父少母的。”
    这世上有多少准父母战战兢兢,唯恐孩子生下来缺胳膊少腿。殊不知对孩子而言,父母的残缺才是真正的“畸形”。
    “梁昭,你不觉得现在的你很矛盾吗?”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顾岐安来到车边,解锁开门的时候,他认真看着她。
    “哪方面?”
    “你既强调不是在道德绑架我,又时不时声明我对这个孩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既没有当妈的万全准备,又舍不得这孩子。”
    人不能过分贪心。鱼与熊掌没法双手抓,但可以双手放弃。
    二人隔着一辆车的距离。微雨溟溟,笼着梁昭痩单的身姿,像要浇灭一息一息的枯萎烛火。她小脸发白,“你今晚约我见面就是要说这番话的。”
    “当然,过去五个月再荒唐儿戏,到这个节骨眼,该说的还是要厘清。”
    “先上车。”坐到车里的时候,顾岐安搓搓手等暖气升温,刻意将拨片调向她。然而,暖风与冷感对冲,梁昭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很急的一个喷嚏,想克制但为时已晚。
    毫无防备的人被气流误伤了,职业龟毛地吐槽她,“100万唾沫星子的病毒核弹。”
    “对不住。你权当你女儿借我嘴巴打的罢。”梁昭抽两张纸巾捂口鼻,起了鼻音,难得的软糯调子。
    “你哪怕多穿件秋衣都不至于遭这个活罪受。”
    “也可能不是冻的,是我们家梁女士在念了。”梁昭放下纸巾露出那揉得麋鹿般的红鼻子,侧身来凝视顾岐安,眉眼清冷,“丁教授今天傍晚来电了,打给我妈的。具体不清楚她们聊了什么,但很明显,并不愉快。这也是我们母女起冲突的导.火.索,或者不妨说,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我知道。她下午先来电话找我的,只是我在手术没接上,……,早清楚顾丁遥是个簸箕嘴搁不住事,一旦叫她知情,不出三天能闹得巷子里的野猫野狗都晓得……”
    电话是下午四点多打的。彼时顾岐安给老纪当副刀,正在手术室。
    长在willis环里的动脉瘤,难度超高尤为凶险。从业至今,不管手术大小,难度几何,老纪都乐于让徒弟跟着手边实操。唯手熟尔四个字说来简单,其实背后心血,也只有千锤百炼更能概括。
    顾岐安以往跟着他,真金不怕火炼,表现都没得挑。偏偏这日不在状态。
    手术开始没多久剌破了无菌手套,不出几小时,又来,止血钳碰掉地上了。都不是致命错误,类比起来仅仅和开车违停差不多。
    但理所当然的小纰漏越不断,越有大患。
    老纪问徒弟是否需要歇歇,顾岐安凭着直觉摇头否掉,也说老实话,他自己都拎不清怎么了。
    随即内线接电话进来,对方知会顾医生,说你母亲有要事找。丁教授打儿子电话始终未果,干脆找医院讨人了。
    全程心不在焉的人在那一秒,不仅十有八九猜出母亲找他是为何,也豁然了自己这般恍惚失神,是因为什么。
    他是每天同生命责任“交易”的医生。或者倒不如说,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让遗憾的死亡能免则免。
    又何尝不知晓梁昭肚子里那条生灵的得来不易?再是个意外,也依旧珍贵,在某种程度上。
    而这个困惑点在心头悬悬萦绕多日,像乌黑的积雨云,终于在那下落成了雨。
    所以顾岐安才决定今晚来找梁昭,无论后果怎样,他给出的态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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