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才发现,平城的郊区原来到处都是厂房。我是看到了一张贴在楼道口的招工广告,经过一个中介公司才谈成这活儿的。说是中介公司,也就见到了几个来“面试”的工头。
    这不是什么正式工作,连招聘都算不上,我完全不能适应萧姐把它称作“工作”,只承认我是去干活儿的。没有合同,也没有纸质条款和规章制度,工头让你往那儿一站,打量打量,掂量你有几分力气,有,点个头就表示招了,然后二三十人一起用破旧的大卡车像拉货一样拉到工地上。
    前往工地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了雅林的身影。仿佛,她此刻就在我身边,听我对她说:“雅林,我现在也要开始过最底层劳动人民的苦日子了。”
    雅林就靠在我肩上,温柔地笑:“没关系,不就是打工吗,我也干过啊。”
    我似乎得到了安慰,平静地坠入了梦乡。
    雅林从一出生就开始随母亲讨生活,她在一贫如洗中度过了许多个年头,比起她,我已是幸运多了。
    那个时候,雅林为了舒心失去了来之不易的工作,然后,她告诉我她要带着舒心回萍滩。
    然而,那一次,雅林并没有离开。
    ***
    秋日的医院地上飘满了落叶,凉飕飕的空气包裹着一层感伤。天气突然糟糕了许多,阴沉沉的云低低地压下来,像是要刻意营造一种气氛。
    医院的林荫道上,我向着心血管内科的住院楼匆匆而去。
    从苏也嘴里听到“雅林”这名字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要颠倒过来。无数的疑问在胸中浮起,还能见到她的惊喜,和为她病情的担忧交杂在一起,令思绪纷繁错乱。
    住院部六层挂着写了“心血管内科”几个大字的牌子,整个楼层特别安静,走廊上人不多,一个护士推着药车从我旁边经过。
    我曾到这里来找过苏也,对楼层的设计并不陌生,很快便找到了医生办公室。
    “请问,有一位叫罗雅林的小姐住哪个病房?”
    一个戴着眼镜的医生帮我查了查病历:“625号。”
    我找到了625号病房,房门掩着,没有关死。我犹豫着,轻轻敲了一下门,没有回应。我又敲得重了一点,还是没有回应。
    我便慢慢推开了门。房间里空无一人,但凌乱的被子和床头柜上已经开封的营养品告诉我,这里的确有人住。但令我惊讶的是,那竟是一间最上等的,带着独立厨房和卫生间的单人套间,装潢都明显高出普通病房一等。
    这是雅林的病房吗?她怎么可能住得起这么好的病房?
    我怀疑是医生看错了,又跑回去问。
    “你说的不就是先天性心脏病,几天前来的那个小女孩儿吗?”医生反问。
    “是,看起来挺小的。”
    “没错呀,就是625号。”
    我还是不太相信,医生见状,直接把病历第一页翻给我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的名字和年龄,完全相符!
    ***
    我又回到625号病房门口等,等了一会儿,就听见了从走廊转角处传来的脚步声。
    我寻声望去,两个人影正缓慢朝我这边走来。
    走廊尽头的阳光照射进来,镶出两个并不清晰的轮廓:一个是我见过几次的萧姐,而她搀扶着的面色苍白的女孩,正是我等的人——雅林。
    再次见到,惊讶的人却是我——雅林的样子居然那般憔悴!
    她身上套着一件浅蓝色条文的病衣,有些宽大,松松垮垮的,显得身形更加清瘦。她的头发随意地披下来,半遮着脸,神情就淹没在了头发的阴影里,完全看不见。
    她随着萧姐慢慢地走,一直没有抬头。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向我走近,但她,并没有看到我。
    她的样子把我的喉咙冻住了,没能张开口叫她一声。
    我静静地看着她们走到跟前,直到萧姐首先发现了我:“海冰,你怎么来了?找苏也吗?她今天不在。”
    我观察着雅林在听到我名字那一刻的反应,我至今还记得她抬起头来看见我的一刹那,那张苍白的脸,和那略微吃惊又黯淡无光的眼神。
    我无法忘记那一刻内心的震动,不像潮水那样铺张,不像狂风那样肆虐,只是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头,叫人窒息。
    我们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刻。
    “你们……认识?”萧姐见状,尴尬地问。
    我把视线从雅林身上移开,对萧姐笑了笑:“苏也说她病了,我来看看。”
    “哦。”萧姐笑着对我点了个头,转过头去看雅林。
    雅林又把头低了下去。
    “先进去吧。”这句话,萧姐是对雅林说的,说得十分温和。然后她又对我放大声音重复了一遍:“先进去吧。”
    ***
    萧姐把雅林扶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又麻利地把床头柜上的药数好递给她,还接了一杯水,看着她吃。
    雅林半躺着,一声不坑地吃药,神色木然。我一直站在床边注视着她,但她没有抬起头来看过我。她没有和我打招呼,我也没有。
    雅林吃完药,萧姐说了声“你们聊吧”,便出去了。
    病房里就剩下我和雅林两个人,我担忧这种尴尬的沉默会就这样延续下去。然而,我却发现,她抬起了头,微微咧开嘴角对我笑,吐出了两个字:“坐啊。”
    但我完全对她笑不起来,因为她给的那个笑容是那样的艰难,就像一个已经不会笑了的人鼓足勇气的尝试,生疏得可怕!她的声音也颤颤的,像是有痰堵在喉咙。
    我坐到她床边,慢慢说道:“我以为,你走了好些天了,没想到……没想到你病了。”
    雅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没多久就出院,出了院,我就走。”
    我望着她,说不出话,闷了一会儿才道:“你真的要好了吗?看你,脸色不太好,病得很厉害?”
    她的眼圈有些微红,把脸转向窗外,久久没有回答。
    “你怎么了?”我把声音放得很轻柔,“是不是……情况不太好?”
    她轻轻地摇摇头,声音变得哽咽:“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她说没事,可她那样子叫人怎么相信她没事。我胡乱地猜着,猜着她怎么会突然病了。我回想着她上次在胡同里发病,那是因为潘宏季的加害让她受到了惊吓。想到那件事,我突然心头一震,好似想起了什么,警觉地问:“雅林,你住院都一个人吗?”
    她看了看我认真的表情,不知道答什么。
    于是我问得更直白:“心心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
    雅林泛红的眼睛开始变得晶莹:“她……她先走了。”
    我第一反应就是她又在撒谎!
    凭她们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舒心怎么可能在她生病住院的时候丢下她一个人走?而这样的判断让我为之一震,难道舒心出什么事了吗?
    这种猜想简直像一个晴天霹雳,我脑中迅速闪现出廉河铭大寿那天晚上,遇到舒心后的一个又一个画面,那些画面像电影胶片一样一张张地闪过。我回忆着,心口怦怦直跳,在那些突然充满悬念的情节中,唯一可能的漏洞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把舒心送到小院儿门口,到她们本该搭乘早上的火车离开平城的那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的空挡,就被恶鬼锁住了喉?我肯定那晚带着舒心摆脱了潘宏季的跟踪,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能找到人?而且第二天早上,我明明跟他打了一架,他总不会已经抓到了人,还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虚吧?
    可是,若不是遭遇了不测,舒心怎可能不在?这件事必须得问清楚。
    “雅林,你一个人在平城,无亲无故,我们还算朋友吧?”我用了一种从未用过的语重心长的口气,“这世上很多事,一个人是应付不了的,你有困难,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你不用有顾虑,明白吗?”
    雅林呆呆地半躺着,木然的眼睛里,毫无光泽。我的话吹到她耳边就像一阵风,飘一下就没了。
    我放大了些嗓门:“你在听吗?”
    她似乎被我突然的粗鲁吓了一跳,竟不自觉地浑身一抖,脸上划出来一道泪痕。她看我的眼神里终于带了情绪,但那种情绪,居然是恐惧!
    她的反应太奇怪了,果真出了什么事吧?
    “雅林,是不是心心出事了?如果是,你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我,越详细越好,说不定我能救她。”
    她不语。
    “我得知道情况才能帮你,你明白吗?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跟我撒谎,但今天不能。你好好回忆一下,你们要走的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晚上……”
    “她就是走了……”雅林颤颤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好像她非常不愿意听到我再说下去。
    她整张脸都变得惨白,白得像纸一样,转到一边去,像是在逃避我。“她去萍滩了,”她念叨着,“我好了也去。”
    我有些焦虑:“雅林!你只要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看到谁了就行!你看到谁了吗?你说呀……”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雅林竟开始浑身颤抖,眼泪一下子决了堤,哗哗直流。
    她不仅是流泪,还抽泣起来,一声一声地缩着肩膀,抽着气。
    “你怎么了?”我伸出一只手想去扶她的肩膀,没想到她竟然“啊——”地尖叫一声,倏地躲开了我!
    就在我发愣的一刻,萧姐叫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急匆匆推门进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要我站起来,还要我站得远一点。然后她坐过去,用手擦着雅林脸上的泪,轻声对她说:“没事儿啊,没事儿……”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雅林,你到底怎么了……
    萧姐安慰完雅林,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我跟她出去。我想,我满心的疑惑正好可以在她那里得到解答。
    ***
    萧姐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关上了门,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
    “海冰,你别对她凶,她会害怕的。”这是萧姐的第一句话。
    我并不承认我那算是凶,但我没钻牛角尖:“究竟出什么事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怎么问我,我只是负责看护她,我只看病,不过问私事。我只知道她有些怕人,你别对她凶就是了。”
    “怕人?不对,你肯定知道。”我的语气非常肯定。
    “为什么?”
    “你对她很体贴,不像只是护士在义务性地照看病人。你还特别了解她,知道她的心理,她也很信任你。而且刚才,你肯定在门口没走,在听我们说话,否则你怎么会那么及时地进来。要不是你站在门口听,你怎么知道我对她凶?那你现在可以解释,你为什么要站在门口听吗?”
    萧姐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望了我一会儿,无奈地笑了:“呵呵,你还真厉害,瞒不过你。不过真没想到,你们会认识。苏也跟我说认识她的时候,我已经很惊讶了。却没想到,你居然也认识她。”
    “你认识她?”
    “不,她住院才认识的。”
    “那你不用再跟我卖关子了吧。”
    萧姐看着我,沉思了片刻,问:“你们是朋友?”
    “对。”
    “哪种朋友?”
    “……”
    “是你跟苏也那种吗?”
    其实我不知道在萧姐的概念里,我跟苏也是哪种关系,但这可以含糊过去:“就是朋友,什么哪种朋友?”
    她瞅了我两眼,没再追问:“其实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雅林是被她邻居家一个姓高的大妈送来的,送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她醒来后,情绪上有些不正常,不爱说话,还常常对人产生恐惧。而且她记忆混乱,自己都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病的。据我们分析,她头上有撞伤,多半是受了什么刺激。”
    “很严重吗?会好吗?”
    “病情还好,早就脱离危险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心理障碍。”萧姐的脸上浮着一层忧郁。
    “她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叫舒心的小女孩?念叨过吗?”
    “没有,她什么人都没提过,估计不大记得了。”
    不可能,雅林怎么可能连舒心都不记得了,她反复说舒心去了萍滩,难道是为了掩盖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
    “送来的那天,她就一个人吗?没有一个小女孩跟着?”
    “没有。”
    “后来也从来没来过?”
    “没有。”
    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萧姐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她至少告诉了我,出事的地点不是火车站,而是她们住的小院儿。难道我当时真的太过自信,自以为清醒,自以为甩掉了潘宏季,却不料实则醉意阑珊,亲自把豺狼引进了她们家里吗?
    我简直不敢如此猜想下去……
    ***
    再次走进雅林的病房,她背对着房门侧躺着,听见我的脚步声也没有转过来。
    我坐到她床边,轻唤了她一声,她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睛还通红着。
    “刚才对不起,我太急了。”我嗓音柔和。
    她想说什么,但一颗眼泪又落了出来,喉咙也堵住了。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我还会来看你的。”我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叠现金放到床头,“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这个。这些钱,你拿去把住院费交了,再买点好的补补。可能不够,我会再来的。”
    那钱是我出了萧姐的办公室就立刻在医院的取款机上取的,厚厚的一叠。我没有告诉雅林那是多少,我怕说了会给她更大的压力。
    雅林没想到我会给她钱,更没想到是这么大一叠。我没有送她一束鲜花,没有送她一袋水果,只是给了她钱。
    她愣愣地望着床头柜上的钱,眼睛里的泪光凝固了。
    她双臂支撑着坐起来,伸手够向床头柜,抓起那叠钱塞回给我,哭着说:“我不要,海冰,你不要给我钱。”
    “你拿着。”我推道。
    “你不要给我钱,我不要,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需要,没关系,你有困难,我帮帮你而已。”
    她使劲摇头,眼泪又一次决了堤,不住地哽咽:“我不要,真的不要……真的不需要……”
    她似乎说不出别的话来,来来回回都是这几个字。
    “不需要你可以把它扔了。反正,我给你了。”
    我的语气突然坚决,雅林吃了一惊,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泪光闪闪。
    “海冰……”她声音抖得像破损的磁带,“你别这样,你这样我难受……真的……我难受……”
    我又缓和起来:“那算我借你的好不好?”我拉过她的手,把钱硬是塞回她手中,“就算我借的行吗?”
    她哭着,没有说话。
    我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中间压着一大叠钱。隔着钱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凉的。
    “那,我一定,一定还你。”她喃喃地说。
    “好,等你能还的时候,你再还。”
    她的双手在颤抖,肩膀也在颤抖,但她依旧重复地念叨着:“我会还你的,一定还你的……”
    我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有放开,那是我第一次那么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我手上,顺着手背,慢慢淌下。
    我想握得更久些,就一边握着,一边持续地和她说话:“心心的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会尽全力帮的,你别担心了。要是没什么必要,你就别走了,一个人叫人不放心。要是你真想走,需要什么,告诉我。要是,一个人在那边太困难,或者太孤单的话,就回来吧。要是……”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雅林把手从我手中抽了出来,而那双手,向我伸过来,环过了我的腰——她的身子倒了下来,靠到我怀里,头枕在我胸口……
    我突然变成了一只木鸡,全身都僵了。
    雅林的身体贴着我,给我一种轻微的重量感。她很瘦弱,但抱着我的双手很用力。而我的双手却成了失灵的器械,连绕到她身后,轻轻扶上她的背,都异常艰难。
    刹那间,我难以抑制快速的心跳,不记得脑子里在想着什么,更不记得自己的双臂后来是怎么恢复了知觉,也开始紧紧拥抱着她的。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止不住地抽泣,在我怀里放肆地哭。我的衣襟,渐渐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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