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被推进手术室后,我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条椅上。那时已是深夜,整个医院静悄悄的,除了医护人员进进出出,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我的神志已经彻底清醒,但身上还明显散发着酒气。一闻到自己吐出的带着酒味的气息,心头就一阵厌恶,厌恶这叫人醉的酒,厌恶那个醉酒的自己!
    我的这场爱情灾难本同张进毫无关联,他却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那血淋淋的画面就会出现。我清楚地看到了,张进被车轮碾压而过的左腿,已经变成了地上一滩模糊的血浆肉泥,根本不可能复原。即便他能渡过此劫,也只能面对与拐杖相伴的后半生了……
    极度后悔的同时,我也开始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廉河铭怎么突然就发疯了。他的做法,和当时的神情,就像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他知道我的存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如此容不下雅林身边有别人,他早就该动手,何必等到今天?
    这件事实在蹊跷。的确就在同一天,廉河铭在电话里恐吓了我,但这种明目张胆的恐吓,通常就只是恐吓而已,我真没当回事。而且他行凶时,大费周章地隐藏着自己,说明他根本不想暴露,又怎么会打那个漏洞百出的电话?要不是我打破车窗亲眼看见了他,我甚至都不会第一个怀疑他!
    雅林究竟对他说了什么,会让他对我仇恨至此?
    ***
    在急救室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后,陶可可闻讯赶来了。
    “海冰哥,阿进他到底怎么了?”陶可可一路奔来,气喘吁吁的。
    事发之后,我联络了陶可可,但我只说了车祸,没有讲述更多细节。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陶可可,怎么向她讲那些残忍的细节。看她一脸担忧和害怕,我真是开不了口。
    “阿进到底怎么了?你说啊!”陶可可急了。
    “……”
    “他……他死了?”她自己把自己吓得一脸惨白。
    “不,他活着……”我立刻安慰。
    “那他到底怎么了嘛?”
    我不得不把发生的事粗略讲给她听,陶可可听了,两行泪唰地就落下来,两手紧紧地抓着背包肩带,一声不吭。
    “对不起,都怪我……”除了道歉,我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
    天快亮时,张进终于被推了出来。
    他还昏迷不醒,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单,被单从左腿膝盖处凹陷下去,那凹陷明显得刺眼!
    陶可可一手捂住嘴,神情呆滞,止不住地从推车旁向后退去,直到退到墙边,双腿一软,整个身子就哆嗦着瘫倒在了地上。
    我顾不上被吓坏的陶可可,帮着医务人员把张进推进病房,安置在了病床上。
    张进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失血多过,还需输血,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他面色苍白地躺着,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生龙活虎,而被单显出的残缺的肢体,真让人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么骄傲,那么得意的人,他要怎么面对……
    抬起头,我发现陶可可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想进来又不敢进来。她靠在门外的墙边,只露出半边身子,一缩一缩地抽泣。
    我走到门外:“你怎么不进去?”
    她埋着头不停地哭泣,不看我,也不吭声,死死地抱着怀里的背包。
    “进去吧,他要是醒了,最想看到的就是你。”
    陶可可颤颤巍巍地走进病房,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她坐在那里,一直埋着头,一眼都不敢看病床上张进的身体,眼泪就不停地,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
    我走出病房,开始思考该怎么应对这件事。
    廉河铭的行为固然古怪,我猜不到具体的始末,却非常确定,这件事一定和雅林有关。可究竟有多少关联,她是不是真的要如此对我,我却只能亲口找她问个清楚。
    我拿出手机找到雅林的号码,但刚要拨通又打住了。
    此刻她不会同廉河铭在一起吧?这样贸然打过去,会不会一句真话都听不到?
    我得找个她单独一人的时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来不及想出谎话。
    我想到了萧姐,她同雅林一向走得近,说不定知道雅林的行踪。正好我现在就在医院,便去碰了碰运气。
    ***
    外科和心血管内科并不在同一个楼,我在办公室找到萧姐时,她还没听说张进的事。
    “海冰?”她看到我很是吃惊。
    许久未见,我本想对她微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好说了声:“你好。”
    “你好像脸色不太好啊。”萧姐走到我旁边,“哟,怎么一身酒气?”
    “哦,我……这些天喝多了酒,有点儿不舒服,来打个点滴。”我顺着她的话说,也顺便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在医院,为什么从头到脚看起来那么邋遢。
    萧姐愣了一下,然后点了个头,没问我为什么喝多了酒。看来我和雅林已经分开的事,她是心知肚明的。
    “你稍等,我一会儿开个朝会,完了就带你去打点滴。”萧姐以为我是来找她帮忙的。
    “不用了,我已经打过点滴了。”
    “那,你来找我……”
    “是这样,我有几句话想当面跟雅林说,但我不知道她现在会在哪儿,是不是一个人。”我问得很直接。
    萧姐抿起嘴角:“这样啊,那你直接给她打电话不就行了?”
    “不行,她知道我要找她,肯定会躲着不见。”
    萧姐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好吧,老躲着也不是个办法,我告诉你。河铭中学这几天开学了,她又回去上课了,你去那里一定能找着她。”
    这倒让我很吃惊,雅林又回河铭中学上课去了?她还真是喜欢教书呢。
    ***
    回想起来,许多次,每当我失去雅林的消息许久之后,总是在河铭中学再度找到她。好像只要我一离开她的生活,她就会回归到那里。而每次在那里找到她,每当她和那群学生在一起,她的神情就会那么清澈,清澈得似乎她整个人从来都不曾变过。
    这一次,也同样,当我又一次在河铭中学找到她,看到她站在那个讲台上时,映入我眼帘的,又是那个很久以前初遇时,一尘不染的形象。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复杂多变、前后不一的雅林了,在做了那些狠事后,她为何还能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在那群天真的学生面前露出那样一张干净的笑脸?
    我没有耐心等到她下课,就在那课堂之中,一把推开了教室的门!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已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站在讲台上的雅林了……
    ***
    “哐!”的一声,教室门猛地弹开,砸响了门背后放置的物品。整间教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朝门口这个不速之客看过来。而我,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瞥向了一脸惊讶望着我的雅林。
    雅林手中还握着半截粉笔,正要在黑板上写些什么,忽然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出现在门口凶神恶煞的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一言不发,三两步走到讲台上,抓住她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拉。
    她毫无准备,也无法挣脱,踉跄着被我拖拽至门口。
    教室里一片哗然,有些学生站了起来,还有人在喊:“放开罗老师!”
    快被我拉出教室时,雅林抓住门框喊了一声:“等一下!”
    我停了一刻,但抓着她的手一点没放松。
    “你们先上自习,我很快就回来。”雅林对学生们交代。
    她没有叫我住手,也没有向学生求助,好像我的行为虽然无礼强横,却不足以让她感到惧怕。
    她是放心我,还是心里有数?
    我拽着雅林,大步流星地把她拉到河铭中学后门的巷子里。那里鲜有行人,十分安静,是个说话的地方。
    大概是我拽得太用力,松开手后,她的胳膊都红了一块。她揉着胳膊,怯怯地看着我。
    我一脸阴沉,用一种审视般的眼神盯着她。
    清晨的阳光原本十分柔和,但我们之间的空气却凝固了。
    “你……你怎么了?”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全身都透着邋遢,混杂着未散尽的酒气,衣服上还满是尘土,她有些诧异。
    我没开口,依然那样盯着她。
    “你……”她更小心了,“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是……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微微眯起眼,对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质问道:“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不解地摇摇头。
    我目光一沉,道:“廉河铭要杀我,你知不知道?”
    雅林惊讶万分,睁大了眼睛,没听清似的回问:“他……要杀你?”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真的?他真要杀你?”
    “呵……”我冷笑一声,“我是无聊到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吗?”
    雅林有些懵,她把脸转向一边,好像在努力思考、回忆着什么。然后她又打量了我这一身的尘土,还有膝盖处磨破了的裤腿,不可置信地问:“他……他做什么了?”
    她看起来是真不知情,于是我微微收起了瞪着她的凶狠的目光,对她讲述了发生的事。
    “昨天晚上,张进陪我喝酒,我喝多了,下了楼。结果廉河铭居然开着一辆车直冲冲地就向我撞来!要不是张进把我推开,我当场就死在那儿了!可张进为了救我一条腿都没了,现在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雅林怔怔地望着我,不自觉地摇着头,嘴里小声念叨:“怎么……怎么会……”
    “廉河铭到底想做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开始把这件事同雅林分开。
    “他……”雅林闭上眼睛,神情看上去很痛苦,也很焦虑。然后她摇摇头,带着怀疑反问我:“你怎么确定是他干的?”
    我怔了一下。
    她的第一反应竟是质疑我,维护廉河铭!
    我抬起被车窗玻璃划伤的手给她看,冷冷道:“这只手打碎了驾驶座前方的车窗,我亲眼看到了廉河铭!他那张脸,我死也不会忘记!”
    我仇恨的目光逼得雅林向后退了两步,靠到了巷子一侧的墙上。
    “廉河铭为什么要杀我?”我进一步问。
    她没有再反驳我了,只是摇头,眼圈有些微红,右手死死地握着被我拽红的左手腕,紧得整个手腕都发白。
    如果这事真同她毫不相干,她为何如此紧张?
    我再问:“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
    雅林抬起眼睑看了我一眼,正想说什么,又突然语塞,把话吞了回去。
    本以为这件事真可以同她撇清关系,但她突然的畏缩,让我的怀疑悄然升温。
    我向前迈了两步,逼近她,像一堵墙一样挡在她面前。她被这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想后退,又退无可退。
    我低下眼皮冷冷地盯着她,语气低沉而有力:
    “告诉我,这件事同你有没有关系?”
    她低下头去躲开我带刺的眼神,咬着牙不开口。
    “说啊!”我冷不丁地一声吼,“给我个答案!”
    她吓了一跳,全身一颤,呼吸都急促了些。她的语调怯生生的,一字一句都吐得生硬:
    “当然没关系……我又不知道……他会那么生气。”
    我十足震惊!
    “什么意思?”我的话语越发冷酷。
    “我……我以为……他只会骂你一顿……”
    “你……!”一股怒火从胸中冲出,“你对他说了什么?”
    雅林又不开口了,双手用力拽着胸前的衣襟,用力得连指甲都快埋到皮肤里去。
    我一手握住她的肩:“你怕什么!敢在他面前说,就不敢让我知道吗?”
    “我听见……他昨天……给你打电话了……”又是那种生硬的语气,“我以为,他骂两句,就解气了。我也没想到……他会……”
    “所以呢?”
    “我……我没想害你的……”
    “别扯这些没用的!在他面前怎么说的,一五一十再说一遍!”
    雅林闭上双眼,紧皱着眉,似乎在做最后的决断。然后,她用一种漠然的语调,珊珊开口:
    “我跟他说,我瞒着他我受伤的事,是怕他去找赖盈莎报复,毕竟是对他好过的人,不想他们反目成仇。
    我说,是因为你救了我,我又害怕赖盈莎再来害我,才躲到你那里的。后来我的伤好了,本来想去找他的,可是……可是你却喜欢上了我。
    我说,你对我有恩,我不能过河拆桥,就答应了你。我怕他知道了会难过,没敢告诉他,可没想到被赖盈莎揭穿了。他知道后,让我不要再回你那里,我就说我很苦恼,很矛盾,又想回到他身边,又不忍心离开你让你伤心。我没有答应他,结果他认为,让我陷入两难境地的罪魁祸首就是赖盈莎,一怒之下,就替我报了仇,毁了她的脸,逼疯了她。他答应给我一些时间来慢慢跟你告别,所以我那天还是回去了。
    昨天,他发现我已经搬回公寓,觉得时间太短,怀疑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就跟他说,是因为你发现了我和他还有来往,认为我对你不忠诚,很气愤,就把我……强行地……那个……我很害怕,那之后就从你那里逃了出来。
    我知道这么说他肯定会生你的气,我只是想让他相信我跟你已经一刀两断了,我以为他就是骂你一通,最多……最多叫几个人揍你一顿,我也没想到,他会气得要杀人……”
    从来没从雅林嘴里听到过那么长的一席话,但这破天荒的第一次,却听得我心头滴血!
    诱导廉河铭残害赖盈莎,让廉河铭相信她对我只有报恩之意,所以她顺利地回归了。编造我因妒忌而□□的戏码,所以廉河铭才对我恨之入骨!
    这么一大席龌龊事,还能讲得轻描淡写,毫无愧疚感可言。雅林,你还真是毫无底线!
    “你不知道他会杀人?”我的脸已经像铁一样僵硬了,“赖盈莎不过划了你一刀,还是个跟廉河铭有好几年情分的女人,而且你那时候脸都已经好了,廉河铭还是能气得把她害成那样!而我是谁,一个他的眼中钉,你跟他说我□□了你,他会做什么你猜不到吗!”
    雅林应声哆嗦,但她却不再说话,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表情也深深藏在了阴影之下。
    面对这个面目清秀却内心糟粕,深爱过却最终失望透顶的女孩,我最后的耐心已荡然无存!
    记不清那一刻是怎么动了念头,一股怒气冲上来,我忽然就举起了右手——
    就在那个安静的巷子里,那个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我毫不手软地将一个巴掌甩在了她脸上!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扇人耳光,“啪!”地一声,清脆,响亮!
    我打得狠,那股力量让雅林顺着墙就倒了下去。
    她一只手捂脸,一只手撑地,倾着身子,斜倒着。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完全遮住了脸。
    她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也没有哭,就那样呆呆地蜷缩在墙角——仿佛,她心里明了着自己将会面对的后果。
    静静的巷子里,那一声脆响来来回回地飘荡,就像一声悠长的丧钟,为这场来得浩浩荡荡,最后却如笑话般收场的爱情送葬……
    从此,不止是情分已断,更是恩义已绝!不止是形同陌路,更是恨之切切!
    一记耳光后,我转身就走,连看都没再多看她一眼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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