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妍笙慌了神,死命拽着不让。她自小性子野,可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落,姑娘家的一双脚是拿给未来的夫主看的,她怎么能让他替她敷脚!她面上羞色毕露,面红耳赤地保住双膝朝他说:“厂公,您让玢儿进来吧,或者音素也行,您这身份怎么能做这种事,忒纡尊降贵了!”
    严烨侧目睨她,只觉这丫头真是会鬼扯,分明是不愿意让他碰她的脚,还非得说成不想委屈了他。他心头如是想,面儿上却不温不火,朝她说:“玢儿同音素都在替您熬药。”说着他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又道,“娘娘不提臣还给忘了,今儿娘娘抱恙,她二人欺上瞒下已是重罪,等药熬好送来了,臣要将那两个丫头带回去,臣要亲自发落。”
    妍笙大惊失色,“发落?发落什么?是我让她们不许对外说的!”
    严烨望着她,双手抬起来朝她微微一揖,答道:“虽是娘娘的旨意,可事关娘娘的凤体,她们非但不劝着娘娘,反而由着娘娘使小性儿,可见她们不会伺候人。待回了宫,臣会另给娘娘指派两个麻利机灵的丫鬟过来,若是您实在舍不得玢儿音素,那就交给臣调教个三两月,什么时候她们明白怎么伺候主子了,臣什么时候把她们派回到娘娘身边儿来。”
    这番话他说得大公无私,精细人去听却能嗅见无尽的恼意。他刻意加重语气,说她使小性子,明里暗里都暗示他在生气。然而陆妍笙清醒的时候并不是个精细人,发着烧更是呆成了木头,她只听见他说要带两个丫头走,这怎么行!
    把两个年纪轻轻的丫头交给他?那不得要人命么!陆妍笙惊慌失措,她那时气昏了头,压根儿没想到事情严烨会拿这桩事做文章,更没想到事情的后续会这样严重,登时乱了心神。她脑子里混沌不清,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却仍是扯着他的袖子道:“厂公,您先前不是说自己都快忘了么?那您就当我没提过,抬抬手放了玢儿和音素吧!”
    由于发烧,妍笙双颊有淡淡的红晕,混沌迷离的眼媚态横生。她浑身的温度热烫,靠得这样近,身上氤氲的香气被蒸烤得愈发浓烈,不住地从她衣裳底下钻进他鼻子里,严烨的瞳孔蓦地幽深几分,他伸手将她捉住自己广袖的小手拿开,眸子移开不再看她,只哦了一声,“耽搁得久了水就凉了,娘娘把脚伸出来。”
    这么说……他是答应了?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抬起眸子小心翼翼地觑他的神色,却见他神色淡漠,微垂着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双浓眉和挺而直的鼻梁。她蹙眉琢磨半天,终于还是咬咬牙,认真说,她其实也算嫁过人了的,只可惜,她的夫主半只脚都踏进了棺材,既这么,她也没必要再装模作样地做出副贞烈状貌。
    严烨的恶趣味教人无言以对,陆妍笙对他的这种行径嗤之以鼻,却又无可奈何,她心底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仍旧羞红,只偏过头望向别处,接着便缓缓掀开锦被将双足露了出来。
    梁人不兴裹足,她身量高,双足不似寻常女子那样小巧,却很是精致。那双脚白皙如玉,肌理没有一丝瑕疵,瘦长的,十根指头透出淡淡晶莹的粉色,仿佛吹弹可破。严烨的手伸过去,握住两只纤细的脚踝往上一提,将她的双脚放到了膝盖上。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她滚汤的肌肤带起她一阵颤栗。他从水里捞出巾栉,拧得半干,将她的脚细细地包裹起来,那动作慢条斯理,时不时碰到她的脚背。
    一来二回地次数多了,陆妍笙终于发现了不对头,她羞恼不已,嗫嚅了半晌又不知怎么开口,然而那厢严烨却说话了,“臣替娘娘按按足心,活血醒神的。”
    说完也不等她开口,他便握着她的一双玉足按压起来,隔着一层巾栉,力道不轻不重。他是骄傲高贵的,就连这样的活计也变得优雅耐看。妍笙脸红得要滴出血,她侧目看他一眼,只能望见一张侧脸。他眼帘低垂,浓密的眼睫也垂得低低的,愈发显得纤长,舱房里的火光不甚明亮,昏暗之中也衬得他线条柔软。
    分明是这样冷心冷肺的人,却能有这样柔和的一面。他变得愈发让人捉摸不透,妍笙的脑子愈发晕沉,她皱紧眉头,忽然说:“厂公待我这样好,无非是想令我对你动情,从此我同陆家便翻不出你的掌心。”说着,她唇角浮起一丝笑,自嘲一般,“其实何必这样大费周折,以厂公的手段,我不敢在您眼皮子底下作乱的。”
    严烨转过头看向她,面上的容色有些阴沉,他略想了想,望着她问:“若臣说臣喜欢娘娘,娘娘信么?”
    若换做平日清醒的时候,从他口里听见这么句话,她必定嗤之以鼻。然而这时的她是混沌的,仿佛什么都成了真的,又仿佛什么都成了假的,她略怔忡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你又在骗我了。”
    这句话隐约有些不对劲。
    严烨调高眉毛,“臣何时骗过娘娘?”
    这回倒是妍笙笑了,她头靠着软枕勾起唇,“你不会喜欢我,你只会利用我……”说着,她眼中的光芒骤然黯淡下来,像是被熄灭的火光,声音也压得更低,“最后杀了我。”
    这番话荒诞无稽,从她口里说出来,却夹杂莫大的伤楚一般。严烨蹙眉,她开始说胡话,可见烧得不轻,他想试试她额头的温度,因抬起手朝她的脸伸过去。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他的手在半道上被她捉住了。他微微错愕,瞧见陆妍笙捉着他的手腕注视他,问他说:“那日你也是这样伸手过来,又想故技重施么?”说着她微微一顿,又蹙眉道,“那日佛堂里,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眼中神色迷离,声音带着略微的沙哑,“娘娘真想知道么?”
    她孱弱的媚态是一种无声的邀请,就连苍白的唇也变得格外诱人。他欺上前,俯身将薄唇印上她毫无血色的唇,细细地描摹她唇瓣的轮廓。
    陆妍笙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弄得脑子一懵,直到那双微凉的手顺着她纤细的小腿滑上去。她方浑身一僵,奋力地压住他的大掌,移开唇抬手一巴掌掴在他左颊上,“严烨你太放肆了!”
    她浑身虚软无力,那一耳光扇在严烨脸上也显得不痛不痒,然而她反应这样过激,略微超出他的预料。他愈发确定她对他的憎恶,这令他感到莫名,他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半眯了眸子寒声道,“你这样恨我究竟是为什么?”
    她冷冷一笑,“你恶贯满盈,我恨你有什么奇怪!”说完冷冷地挣了挣被他禁锢的手腕,“你撒开!”
    他神色愈发阴沉,当初初见她时他曾对她动杀心,胁迫她入宫时的手段也不磊落,这些他都知道,可他一路对她帮衬照拂,那点子罪孽难道还没赎够么?他困顿至极,“你还念着宫里的皇帝?他已经半死不活了。”
    陆妍笙一愣,这和皇帝有什么干系?她厌恶他,是因为她太了解他的薄情寡义,同旁的人没有半点干系。她喉头一痒,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严烨抚她的背,却被她一把推开,“不劳烦厂公!”
    他被撩起了火气,站起身立在床沿俯视她,神色淡漠,声音出口也没有丝毫的温度,他冷笑,“娘娘以为凭着你自己能在紫禁城里风生水起?娘娘以为有陆家和太后做仰仗,您就能高枕无忧么?臣不妨告诉娘娘,高太后活不长了,若是没有臣,陆府也风光不了多长时日。”
    这话一出口,陆妍笙吓得脸色更加惨白,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他,颤声道,“你说什么!”
    他神色阴冷,唇角的笑意也变得森寒,他朝她略揖手,“是以臣劝娘娘别太固执,臣对娘娘一贯有耐心,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儿耗。”?
    ☆、何诉衷肠
    ?  妍笙被他这副模样给唬住了,当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她抱着锦被坐在榻上,双目怔忡而迷离,蹙起的眉宇犹似悲惶。
    他是天底下心肠最歹毒狠辣的人,由于方才那副模样太过温雅,竟教她失了防备,在他跟前放肆了。陆妍笙的脑子清醒过来几分,这才恍觉自己做了那样触怒他的事,他执掌生杀大权,要谁死便死,她果真是被烧昏头了!
    他刚才说高太后活不长了,这是什么意思?她浑身一震,抬起眼定定地看他,却不敢多问一个字。严烨的神色冷冽,瞧她的目光似要将她吞食入腹,妍笙稳住心神,现在她的处境并不算好,淮河上头,宝船上全是严烨的人,以他的手段,要怎么整治她都不在话下。
    他喜怒无常,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陆妍笙咬了咬下唇,心头挣扎了一刹那,下一瞬,两条纤细的胳膊伸出来攀上他的广袖。她抬起眼看他,迷离的眸子里依稀残留着咳嗽带出的几丝泪光,柔弱而朦胧。他脸上结着一层冰霜,寻不见半分的端方温润,她心头一沉,神情愈发地娇媚起来。
    她扯他的袖子,模样委屈而惹人怜爱,朝他说:“我脑子不大清醒,烧得晕乎,方才失了仪态教厂公看笑话了。”她说着微微一顿,尖尖的下巴含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脑子迷糊的人,说什么都算不得数的,厂公别恼了。”
    她媚态万千,映在他眼里教他心神都一阵恍惚。他面上仍旧绷得紧,眉角眼梢却已经柔和下来,却仍是一言不发地瞧着她。她在做戏,是因为被他方才的一番话唬住了,担心惹怒了他会牵连陆府,是以做出这副温婉柔顺的模样来。
    这伎俩拙劣,演技粗糙,宽慰人的话也说得不好,却仍旧教他无以抗拒。脑子里分明是很清楚的,心却不受控制,一分分变得柔软起来。
    陆妍笙隔着昏暗的光线看严烨,他薄唇抿成一条优雅的线,面上虽仍旧没有表情,眼神中的肃杀却已经淡退。她暗暗忖度,狠下心去前拉他阔袖下头的手掌,那只手冰凉,同她炽热的体温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她心头微微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抬起一只手扶住额角,柔柔道:“我头晕得厉害呢。”
    她的手柔软温暖,融化尽最后一丝防线,他溃败下阵,挨着她的床沿坐下来,伸手拂过刘海探她的额头。这一回陆妍笙学乖了,她没有躲避,硬着头皮让他将手背贴上她滚汤的前额,那温度冰凉得不成话,她被冻得一个冷颤。
    严烨沉吟一阵,说,“臣的手太凉了。”
    她没反应过来这话里什么意思,下一瞬却见他朝着自己靠近过来,她浑身一僵——他将自己的额头贴了过来,同她紧紧地抵在一起。
    陆妍笙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底下紧紧握成拳,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忍住将他推开的冲动。她的骨节几乎都要参差作响,僵硬得像一块火热的石头。
    严烨的手这时从后背抚上来,双臂将她圈在怀里,伸手拂过她柔顺的发,口里低低地唤道,“卿卿,我拿你没办法。”
    这称呼像一道惊雷,再好的耐力都被劈得崩溃瓦解。他喊出她的小字,这声卿卿仿佛令一切都回到了许多年前,陆妍笙眼底竟然涌上一阵泪意,她对他的爱恨纠葛说不清道不明,再多的恨也都是建立在爱之上。然而怔忡也只是刹那,她在下一刻想起了永巷,想起了赐死她的诏书,想起了陆府家破人亡,想起了他眼睁睁看她死去……
    妍笙双手抬起来推搡他,也不想去管他是从何得知她的小字,只沉声道,“我不懂厂公说什么。”
    他扯起唇角,“你同我装什么糊涂。”
    他语气暧昧,教她心慌意乱,只沉下脸犟道,“谁在同你装糊涂?厂公莫要忘了你我的身份,乱了宫中的规矩!”
    然而严烨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单手钳住她两只细细的的手腕,声音略微沉下去,“娘娘,戏上了台就要演全,你是聪明人,既然不愿意臣迁怒沛国府,就乖乖听话。”
    她对他嗤之以鼻,“你卑鄙无耻!”
    严烨微扬的唇角携着几分寡淡的笑意,他的神色淡漠如斯,眼中却隐有暗光闪烁,他朝她冷冷一笑,“臣卑鄙无耻?娘娘,景晟太子对你垂涎已久,若臣真的卑鄙无耻,你这个贵妃恐怕早已是太子的人了。”
    呵,他这是在拿景晟要挟她?不乖乖听话就要把她交给太子么?陆妍笙恨得咬牙切齿,脱口而出道,“即便是景晟那也好过受你摆布!太子是储君,将来御极便是圣上,而你呢?”她的语调愈发地讥讽,“什么提督东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究不过是个内监!”
    她口不择言,说出的话简直让人不忍闻。严烨心头火冒三丈,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他为了保全她谋划了这样多的事,废了这样多的周章,到头来竟然得到的是这么一番话!景晟是储君?御极便是圣上?他哂笑,“娘娘真以为太子能登上大宝?”
    他这番话砸在她脑门儿上,教她脑子一阵嗡鸣。她面上惊讶同惶恐交织,又想起他毒害文宗帝的事,脸色愈发地惨白无人色,她抬起手捂嘴,半晌方颤声道,“你、你想……”
    她小脸苍白,浑身抖得像糠筛,愈显得弱不禁风楚楚可怜。他估摸着方才是吓到了她,心头不禁一阵懊恼,她是他的一块软肋,总能教他的定力化为灰烬。严烨低低叹出口气,换上副文雅端方的神情,略靠上前去拉她的手,声音略低沉说,“卿卿,别惹我生气。我不是个心地仁慈的人,能对你再三退让已是极限。”
    听他方才的语气,是根本不打算让景晟即位的,陆妍笙心底升起个猜测,教她毛骨悚然。严烨谋害皇帝,意欲对太后不利,霍乱朝纲让天下怨声载道,他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能说得通——意欲谋反!
    她犹自沉浸在惊惶之中,半晌方才抬起眼看他,“你何必如此?你我二人之间的干系也不过是各取所需,你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招惹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经细弱蚊蚋,“我早已说过,你不必使任何手段,我没法儿在你眼皮子底下作乱。”
    他听见“各取所需”四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不由蹙了眉。最初他的想法同她相差无几,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在她身上反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教他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他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执起,她一阵困惑,眼睁睁看着他将她的手按在了他的左胸处。
    时令已不似隆冬,衣物轻薄了许多,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她依稀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近在咫尺,沉稳而规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她心口莫名地紧张起来,使劲地往回抽手却被他牢牢钳制。
    严烨的神色迷迷滂滂,昏暗的烛火映衬下,他的眼中似乎闪动着莫名的光,他看着她,声音清冷微凉,喉头却又轻微地颤动,他说:“臣心中,爱慕娘娘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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