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景良的这一席话,纪荷后来思考了很久。
    受益良多。
    同样这话,对江倾适用。
    三年后,他们再重逢时,江倾恍若变了一个人,站在学校围墙的浓荫深处,看江时念因一个木马和小朋友争执到哭,他藏蓝警服上的三级警监标志数次闪出林荫,纤尘不染的制式皮鞋却终没迈出最后一步。
    一家四口,错身而过。
    纪荷当时就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江大少有羞于见人的一天吗?
    第76章 蛊   “他们爸爸基因非常霸道……”……
    早起, 纪荷下楼,在客厅碰到从外面揉着眼进来的阮姐。
    对方一见她,发红的眼眶立时蓄起泪水, 嘴唇抖着。
    “怎么?”纪荷一夜没睡,出声后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微微皱眉, 伸手按了按喉咙缓解。
    “不舒服?”阮姐瞥了眼她大着的肚子,干脆擦掉眼泪, 只字不提,只说, “我先给你端早餐。”
    “你有事。”纪荷伸手,拦住去路。
    阮姐先耸动着肩膀, 接着情绪不可抑,大哭, “快去送送吧,你干爸走了!”
    “……走哪儿?”纪荷拧眉, 散步、浇花、开会?
    “他回东南亚了!”
    似晴天霹雳,纪荷脸色一白,呆住。
    “你小心……”阮姐开始自责, 怪自己嘴快,吓着她, 可现在不说,后面也要说。
    躲不过。
    就像昨夜父女俩间的摊牌,纵使晚了八年, 它总归会来。
    “我没事。”纪荷推开阮姐的手,抬眸看窗外。
    这是一个深秋的大雾清晨。
    澜园广袤的枫树红艳似血。
    细密的雾珠在叶片、地表、建筑上悠然送别。
    纪荷从澜园快步出来,在院门口看到蜿蜒路面上驶离的车尾。
    往枫树深处, 隐隐约约闪现。
    她没打电话,也没让阮姐跟上来,自己单独追去。
    肚子虽大,不妨碍灵活度。
    穿过一颗颗沉默站立的红枫,拐到一个弯,前面车辆发现了她。
    倏地一停。
    纪荷过了拐弯处,直直盯着那辆车,沿直道向前。
    司机下车速度快,依然没抵得上后座那人自行推门的迅捷。
    “别跑。”乔景良穿了一件藏蓝夹克外套,今年手术之后他身体日益单薄,以前没觉得,这刻乍一看,纪荷觉得他快瘦脱相了。
    她想看得更清楚,但什么东西挡住她眼睛,朦朦胧胧的一切都模糊。
    来自本能的压住这股模糊,于是画面又清晰起来。
    乔景良嘴角弧度温和,就这么平静、温存的走近她。
    “让你别跑。”在她面前站定,大拇指忽然刮了刮她眼角。
    那里有湿濡的东西。
    “雾好大。”纪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
    “是。头发都沾湿了。”乔景良慈爱笑了笑,伸手理她跑乱的长发。
    “该走的是我。”纪荷两手握成拳在身侧,制止着过度震惊的情绪。
    “我图谋不轨、居心叵测,我让乔开宇跌进泥潭,他是你养子,鸿升也因这件事惹麻烦……”
    乔景良听着笑,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就连打断都柔和,仿佛她只是三岁的孩子,对他这种慈爱的长辈而言,不值一提。
    “在澜园住着,直到生产。以后嫌地方小,不够两个孩子折腾,就搬凤凰城住,但有一点……”乔景良神色变威严,点了点她额头,有警告意思,“走哪都记得把阮姐带着。你照顾不来两个孩子。”
    “够了。”纪荷流泪,再一次看不清对方脸,“好像交代后事一样,我不需要你的关爱,这是假惺惺,你让很多家庭失去子女、丈夫、妻子,让他们破裂,现在对我好是建立在别人的鲜血上!”
    乔景良声音淡定,“所以,就当赎罪。我过去帮江倾。你好好在家待着。”
    “不用你去!”纪荷声音嘶哑,恼道,“我自己可以!”
    “二小姐的身份没有董事的好使。”乔景良笑,“快回去吧,爸爸给你做了鸡丝面,再耽误就凉了。”
    纪荷充耳不闻,流着泪问,“我妈和你未婚妻到底什么关系?我是不是你女儿?亲生的?”
    乔景良避重就轻,“她们是双胞胎姐妹。早年失散。我是你姨父。对你好,因为有愧,你母亲深受人口贩卖之苦,我未婚妻也因此郁郁而逝。所以只能加倍对你好。明白吗?”
    “你演了八年戏,滴水不透,现在让我相信,我不敢。”纪荷眼神锐利的看着他,似乎要看出一些破绽来。
    乔景良迎着这股目光,气定神闲笑,“快回去吧。”
    又迎着她的冷眼,倏提出要求,“叫声爸爸?”
    纪荷目光如寒雾,静静抿着唇,动也不动。
    “叫啊,叫一声?”有点急切了,连带目光都颤动。
    纪荷还是不动。
    乔景良放弃,“回去吧。爸爸走了。”
    转身,步履缓慢,上了车。
    纪荷觉得他衰老了。
    九年前相见,在垃圾山,浑身是血,可眉宇间那股锋利,在昏迷中都慑人。
    现在的他两鬓斑白,背影沉重,有了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她。
    最后车子彻底驶离,纪荷到底也没叫出他一声爸爸。
    回到澜园,阮姐泪眼婆娑,端上乔景良在这个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一碗香气四溢的鸡丝面。
    时间过久,已经糊掉。
    混合着泪水,纪荷尝不出真实味道。但这一次,好像已经超出养父的手艺,成为她余生最美味的记忆。
    可惜乔景良,再听不见她的赞美。
    ……
    时间一晃,隆冬。
    明州下了第一场雪。
    满城的冰天雪地。
    会议开到一半,大家心思都飞出窗外,迫不及待要欣赏这一场雪白。
    纪荷窝在沙发椅里,到孕后期,她有严重的耻骨痛,一坐下再站起就如经历十大酷刑,万妮一通张罗,给她定了这张来自罗马的孕妇专用椅。
    可惜数量有限,不然职场家中各放上一张。
    现在,她每天来这里上班,就冲着这张椅子。
    转了转,对大家说,“散会吧。”
    音落,那些人迫不及待起身,笑笑闹闹到窗口观赏。
    纪荷抬眸。
    半空的雪花洋洋洒洒。
    没一会的功夫,忽然密集,棉絮一般降落。
    她右眼倏地狂跳,心悸难以自持。
    “怎么了,纪荷?”万妮正收拾会议记录,一抬眸看到对面人脸色惨白,和外面雪花有一拼,不经大嚷,“你要生了——”
    “生什么?才六个月!”纪荷气笑。
    其他人惊动,七嘴八舌围观。
    “你是双胎!双胞胎早产几率大,马虎不得!”
    “是啊,是啊,台里昨天接到一个线报,一名双胎孕妇早产一对龙凤胎,那孩子只有圆珠笔这么长!”
    “我去,真的?”
    “当然!护士拿笔在保温箱比划着,就只有一只笔长!”
    “我听说人家父母不愿被采访,拒绝了。”
    “对,家人挺明理的,一直在保温箱保着。”
    纪荷支着自己被暖气轰烫的额头,翘唇笑,“你们能不能闭嘴,吵死了。”
    “对对,你才是重点关注对象!”大家又一阵比划,将她从沙发椅里扒拉出来。
    纪荷一起身,脸色就好多了,对大家笑,“你们看,我就是劳碌命,一坐就浑身不舒服,多走走好。”
    忽然,门被敲响。
    是老虞。
    他探着脑袋,神色严肃,“纪荷你出来一趟。”
    “行。”纪荷点点头,扶着腰,留一个纤细的背影给大家。
    后头有人叫嚷,“真是不公平啊,有人怀孕还这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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