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楼上,两声梆点响过,夜已经深了。
    月明星稀。温柔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平遥县后衙的房间内。雄霓抱着个枕头,睡的正香,口水流了一枕头,嘴里还不时地叫着“相公……相公……”
    唐水坐在内外衙连接的过道之内,背靠着墙壁,身边还放着十几枚尖利的石子。虽然困意袭来,但她还是努力地瞪圆双眼,向四下张望,不时地用石子朝自己手上扎一下,嘀咕道:“不能睡……绝对不能睡,这是我值勤的第一个晚上,不能丢人。”
    冯素珍的卧室内,美丽的女状元双手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对面,柳长安则手舞足蹈地比画着:“那狄公自从封了国老,又被皇帝封了三口铜铡两口剑,威风一时无二。却不想治下竟出了这等男身女音,女尸男音的怪案,着实是稀奇……”
    说好了看帐簿,可是看来看去,就变成了聊天,最后就变成了柳长安讲故事。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态会变成这样,最后的解释就是:这帐看不看没意义。
    倒不是说他看不出问题,相反,却是看出了很大的问题。这些帐簿虽然记帐人努力地设置陷阱,让人无法找出真相,可是水准距离后世差距太远,不管怎么作弊,也还是被人抓了痛脚。只要顺藤摸瓜,不难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但问题在于,这一切都不是县一级可以做主的,其帐簿的问题已经涉及到府一级,要想真的查清真相,必须通过府库帐簿进行对照。按照柳长安分析,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就要涉及到州里的仓库帐簿,甚至直接涉及到节度使安定邦本人。
    朝廷对于晋州的捐监代赈正策,已经实行了十年,其中到底有多少情弊,涉及到多少粮食的亏空,细查起来,将是个异常惊人的数字。其背后究竟仅涉及一州节度,还是涉及到更高级别的官员,现在还无从考察。以安定邦可以查阅控鹤监发往京城的奏章即可判定,他在晋州完全可以只手遮天,朝廷的监察机构形同虚设。
    一州节度掌握兵马钱粮大权,手上更有四军人马,这些人里有多少人是他利益同盟,有多少人又是其心腹党羽,现在全都不掌握。冯素珍手上只有阿史那的这支骑兵可以信任,除此以外一无可恃。发往京城的奏章,多半也会被安定邦先检查以后,才能继续发上去。
    面临这种处境,了解的越深入,就越觉得自身无力,即使身为状元,贸然的冲入这种事也殊为不智,饶是她复仇心切,在当下能选择的解决之路,也只剩下一条:事缓则圆,静观其变。
    说好了要查一个通宵,但只查到定更,帐簿就没了查下去的必要。柳长安本想回去,却被冯素珍拉住闲聊,最后讲起故事来。
    听到梆点,柳长安打个哈欠道:“你赶紧睡吧,我也要回房休息了。明天是放告日,鬼知道几点就会有人打堂鼓告状。”
    “堂鼓早坏了,没人打的响。整个县衙门里,也只有你们几个拿我当县太爷看。如果不是有阿史那将军和他的骑兵在,我这里都要被乱民拆了。到了放告日又有什么用呢?也许一个人告状也没有,即使有,也是鸡毛蒜皮的事,还是听你讲狄公案有意思。狄公是我朝开国名臣,我读过他的书,却没想到还有人写他的故事,写的还这么有意思。不过三口铡刀两口剑什么的,可没听说他有过那些东西。尤其是尚方斩马剑,哪里是赐给他的。”
    “故事么,本来就是七分虚三分实,你何必较真。你这个县太爷的日子肯定不会过的很舒服,但也不用太灰心,万事开头难,只要开头冲过去,后面的日子就好过了。你看,我们现在有了女捕快,房子也修好了,连我手使的家伙都打造好了,明天散了衙,我就能炒菜给你们吃,连带请阿史那兄长一起来赴宴。因为这些士兵的驻扎,不少商人进城卖肉食,市面比过去繁华了一些,我们也有了口头福,这不是越来越好?”
    冯素珍一笑,“你就是会往好的方面看,这点我真的佩服你。也许吧,也许我这个县令可以逐渐坐的稳当。可是我在平遥的时间不会太久,如果我回京的话……”
    “回京也不一定是坏事,我们现在平遥,说话做事都要小心,想要查安定邦就更是艰难。如果回了京,面陈公主,反倒是有办法炮制。不过我想安定邦能在晋州一手遮天,背后定有强大奥援,如果拿不到切实证据,想搬倒他也很难。当今之计,我们只能暗访,先拿到切实可信的证据钉死他,再想办法把证据交到京里。到那个时候,我看他还怎么逃脱。”
    冯素珍点头道:“柳兄所言甚合我心,我也正想着要仔细查访,慢慢的搞清楚真相。不过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怕是斗不过安定邦,少不了柳兄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办这事肯定要担很大风险,也关乎到性命,你与安定邦无仇无怨,本不至于如此,算是我……又欠柳兄一次。”
    “喝了你这么多的茶水,偶尔帮帮你,不是很正常么?别说这些,赶紧睡吧。明天万一有人来打官司,难道我们的县太爷顶着熊猫眼升堂?”
    “熊猫?那是什么?”
    柳长安一时说走了嘴,只好又解释了一番熊猫貔貅食铁兽的知识,时间便已到了三更。冯素珍连连点头,“柳兄腹笥之宽,小妹佩服。今后倒是要多向柳兄请教,必受益无穷,天色不早,是该休息了。”
    “是啊,我正好告辞。”
    “别……我是说,天太晚了,你现在回去也太麻烦,天亮我要升堂,你也要站班。干脆,就别动了,我往里面躺一躺,你也躺在这。这些日子你很辛苦,今晚上就别趴桌子上睡。”
    佳人相邀,柳长安自不会拒绝,虽只是同床,不能再近一步。但柳长安心内却在暗喜,她已经逐渐接受这种模式,慢火煎鱼,起锅的日子,也不会远到哪里去。夜色寂寥,风吹树梢,身旁绝色佳人同眠,偏又不能逾越雷池,柳长安实际睡的并不安稳。
    于半睡半醒间,他感觉的出冯素珍呼吸悠长,却是真睡着了。与开始时对自己用心提防,随时准备一死捍卫清白的情景大不相同,心内暗暗窃喜。
    窗纸渐渐泛白,阳光照在冯素珍脸上,如玉如瓷,让素了多日的柳长安心内大动,正寻思着要不要再来一次装睡着,抱着她喊杨柳的名字,先讨讨嘴上便宜,房门却被唐水用力敲响。冯素珍一个机灵从床上起来,柳长安也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是那个陈……陈员外,派了管家来咱们县里递呈文,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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