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懿的肉包还可怜兮兮地被遗弃在早餐摊边,两个人回去的时候,大爷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重新坐下来后,两人虽然还是面对面,但台下无限靠近的两双腿昭示了一切。
    两个人都没有行李,车钥匙也早就在程嘉懿的裤袋里,等他吃完早餐就能出发。
    “我有个要求要强硬地跟你商量一下。”
    意思是不可以拒绝。
    程嘉懿完全不吃她这套:“你先说,说完再商量。”
    黎溪不满地白他一眼,往左倾斜着身子看他鼓囊起来的左裤袋:“去货仓的这一路,我来开车。”
    这次他确实没有立刻拒绝,蹙起眉头:“你会开车?”
    “啪!”
    黎溪气得把口袋里的驾照摔到桌上:“你看不起谁呢!”
    虽然她拿了驾照后一次都没上过路。但绝对不是因为怕,而是沉君言不让她开车到处乱窜罢了。
    程嘉懿笑得肩膀都微微抖动,低头好一会儿能开口:“可以。”
    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般顺利,黎溪愣了愣,将藏在心底的疑虑说出来:“我来开你不怕出事?”
    “出事也不怕。”他放下筷子,从裤袋里拿出车钥匙推到黎溪面前,“出事我会挡在你面前,不会让你死的。”
    不可避免的,黎溪想到了在度假村的那晚。
    程嘉懿几乎不会说“死”,印象里也就只有那一晚,还有现在。
    他承认自己有习得性无助行为,证明他是害怕所以不提,是他身上唯一的弱点。
    现在他主动提起……
    黎溪不自然地换了个坐姿,抓住那一串车钥匙,喃喃自语:“说什么死呢,多不吉利……”
    程嘉懿愣了愣,瞳孔失去焦距,苦涩的笑容趁机流露。
    “因为,好像除了生命,我就没什么特别珍贵的可以给你了。”
    *
    病情稳定后,黎溪几乎每一个月都要和沉君言去一次旧货仓。不夸张地说,她闭着眼睛也能开过去。
    车子在黎溪的控制下摇摇晃晃开出停车场,绕过无人的街角,正式踏出旅途。
    上了快速干线后,一路向西都是平整的直路。
    黎溪分神看了旁边的程嘉懿一眼,发现他正烦躁地刷着手机,具体为不停关闭打开手机各种软件。
    “你怎么了?”以为程嘉懿晕车,黎溪稍稍松开油门,“要开慢一点吗?”
    程嘉懿放下手机,闭上眼睛摇头:“按你的速度走就行。”
    黎溪无法,只能往下踩了踩油门,争取早点到达目的地,同时空出左手按下车窗中控,给副驾驶的窗留出一道缝隙。
    出收费站的时候,一直不动的程嘉懿忽然开口:“你不怕吗?”
    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黎溪给予肯定答案:“当然怕,我都因为它病了这么多年。”
    她提了车灯控制杆打右转向灯:“但去多了也就习惯了,而且回避解决不了问题,我是真的想把这个病治好。”
    没人知道她梦见血腥恐怖时有多崩溃,哪怕尖叫醒来有沉君言温暖宽阔的怀抱,也弥补不了她心里巨大的创伤。
    下了高速匝道,黎溪拨正控制杆:“只有把病治好,我才能彻底和沉君言分割开。”
    程嘉懿脸色一沉:“他囚禁你?”
    “不。”黎溪反驳得又快又坚定,“是我离不开他。”
    海联货仓曾经是桐城最繁忙的货物枢纽中心,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出入口就在高速路口附近。
    转入坑坑洼洼的破败小路,黎溪才有空暇的注意力分给嘴巴:“我不知道外人怎么看待我和他,但生了病的我是一具行尸走肉,只能寄生在他身上。”
    驶过长满铁锈的铁艺大门,黎溪猛踩油门,然后腾出一只手拉起手刹,迅速往左打反向盘,在急速转弯中猛地踩下刹车。
    “呲——”
    空阔的水泥地留下长长一道刹车痕,黑车尾摆出流畅的一道弧线,顺利漂移进树荫底下。
    “但靠别人生存是件危险的事,我必须要当回一个独立的人。”
    那个她视为噩梦的货仓就在眼前,虽然已经来过无数次,但说完全不怕,那肯定是假的。
    她从车上下来,站在荒芜的铁皮货仓前,久久注视,那无名的恐惧感再一次浸上她,从脚踝到胸口,一点点侵蚀着她所做的一切心理准备。
    “怕了?”
    黎溪被唤回神,才发现程嘉懿早已站在了自己旁边。
    他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肃穆,仿佛与她感同身受。
    她深呼吸一口气,五指强硬地挤进他的指缝,紧紧攥住:“有程先生在,我什么都不怕。”
    “吱呀——”
    推开年久失修的铁门,早已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阳光瞬间涌入,暴露弥漫了整个库房的污秽。
    尘埃、杂草、褪了色的不明物件……
    时隔五年,里头的证据要不被收集走,要不湮没在岁月长河里,黎溪并不寄望在某一个实体上,她只想带着失去记忆的自己走一走以前的路,试图找到些熟悉感。
    察觉到十指紧扣的那只手渗出了细汗,黎溪晃了晃程嘉懿:“我们进去吧。”
    程嘉懿似乎在出神,好几秒后才开口:“好。”
    库房是砖砌的,但因为一直没有人来修葺,屋顶都空出了几块几何图案,一道道光柱直落到铺满尘的地上。
    黎溪一步一步往里面走,鼻尖萦绕着潮湿发霉的味道。
    她看到了放在路中间的的烂木箱,那是她故意放在这里的,为的就是想知道她每一次离开后有没有人到这里来。
    很欣慰,它还停留在原地。
    库房很大,被分隔为叁个部分。第一个房间是绑匪看风用的,现在还摆着张他们用过的折迭圆桌。
    第二个房间堆满了杂物,有不少是破碎的,但听说当时更多,但大部分都被当成证物拿走了。
    根据现场勘查,第二个房间才是她在那叁天里待得最久的地方。
    屏息凝神走到第叁个房间门前,黎溪停了下来。
    她被解救的时候,就是在这个房间,被锁在一个铁笼里,挂在半空,如同一具尸体。
    沉君言踩过的那简陋的铁梯阶还摇摇欲坠地挂在墙上,屋顶横梁上悬着一条铁链,被雨水侵蚀得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颜色。
    看着如上吊之人一样的铁链,黎溪正要跨进去,旁边的程嘉懿突然慌张地紧握她的手。
    “别、别进去。”
    黎溪回头,只见向来昂首挺胸的程嘉懿此刻佝偻着背,似乎肩上压着一块巨石,几乎要把他压垮。
    “你怎么了?”黎溪收回已经踩上门框的脚,低头询问,“在车上你就一直很不对劲,是不是昨晚淋了雨……”
    突然一阵怪风从只剩窗框的窗户中席卷而来,跟随的还有倾盆的大雨,完全不讲道理,直奔室内而来。
    风雨拂过墙体上或大或小的缝隙,传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黎溪看着顿时变得阴森的库房,久违的头痛再次放肆地冲她嚎叫。
    “啊——”
    这次的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黎溪一把推开程嘉懿,双手抱着头惨叫,试图用声音驱赶着恶毒的疼痛。
    “黎溪!”程嘉懿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跟着她蹲下将她抱紧,“这里很危险,我带你出去。”
    他表情严肃郑重,又哪里能看见刚才那些不安和忐忑。
    “我、我走不……”动字还没出口,黎溪头顶仿佛蓦地出现了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扯住她的头皮,企图将她从头顶开始撕裂。
    “啊——”忍痛达到了临界点,黎溪再次推开程嘉懿,铆足全力向大门冲去。
    “轰——”
    巨大的雷响似乎要把这个苍穹撕裂,程嘉懿被推了个猝不及防,一稳住身体就要起来追黎溪。
    厚重的乌云遮盖住所有光线,黎溪的脚正要出大门,却被凸起的门槛狠狠一绊,直直倒向泥泞的地面。
    “黎溪——”
    身后爆发出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叫唤,只可惜黎溪整个脑袋都被疼痛占据,根本听不见一句话。
    凉风带雨吹在她的脸上,黎溪脑袋空空,身体空空,任由重力将自己拉倒在地。
    咚的一声,身体落在了一个坚硬但温暖的躯体上。
    身下剧烈的起伏让疼痛暂时退潮,黎溪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的那张脸上蜿蜒着透明的雨水,淌过因慌张而皱褶起伏的眉心,分道而流。
    而陌生的那张脸上还带着青葱气息,五官和程嘉懿相似,只不过在脸上蜿蜒的不是雨水,是鲜红的血液。
    而随血液一起流逝的,是脆弱的生命力。
    鼻子突然一酸,黎溪感觉有深藏已久的东西汹涌而出。
    “嘉懿,是你吗,嘉懿……”
    眼泪从眼角流出的那一刻,疼痛再次破土而出。黎溪尖叫一声,心墙轰然塌方,一切再次重归黑暗。
    而她脑海里最后的定格,是程嘉懿错愕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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