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
    他们在说什么?
    宫惟推门的手一顿,从门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应恺和徐霜策两人面对面站着,不知为何空气中漂浮着一丝剑拔弩张的味道,应恺不快道:“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那场刺杀表面上是伏鬼门对宫惟报仇,实际上怎么回事你我心里都清楚。为什么偏偏选在宫惟陪我登台祭祀那天,为什么刺客能潜入防备严密的升仙台,为什么事后严查却线索全无?黄泉剧毒、阴阳法咒无一不是伏鬼门的东西,但十二名死士却全都用以命换命阵毁去了尸身容貌,为何多此一举?”
    “因为这背后跟各大名门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应恺一字一句道,“各大宗师无一不是竭力提携自家子弟,天材地宝、修行功法全都砸在嫡系晚辈身上,导致唯有世家能出宗师、宗师也只护持本家。钜宗名号被巨鹿城长孙家传承三代,剑宗名号也在谒金门尉迟家传了两代,就这都还算家风传承比较正派的——其他各家划地而治、争抢资源,种种自私之举不一而足,寒门散修只能依附他们麾下,否则绝无出头之日!仙盟动摇了世家大派的利益,自然也会受到他们的集体仇视,这次刺杀即便没有他们的参与,也必定得到了他们的默认!长此以往,公平何存?”
    徐霜策却平淡道:“对这世间凡人来说,为人长辈护持子孙本就是常情。人性善恶皆是道理,随它去罢了,你为何非要从一开始就悖逆它?”
    应恺被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你到底是不同意我成立刑惩院,还是不同意我任命宫惟做院长?!”
    师兄要让我当院长吗?
    宫惟立刻新奇地睁大了眼睛。
    “……”
    徐霜策沉默下来,背对的角度看不清他什么神情,良久才听他道:“此子不可现于人前。”
    应恺皱眉道:“什么意思?刑惩院自然是我亲自监管,任命宫惟不过是一道名义而已。我只是想有了这个名义,他便可以跟在我身边学习历练各种事务,接触更多同龄子弟,交上三五知己好友,对他的心智成长只有好处……”
    “他不该再长了。”徐霜策突然打断了应恺。
    顿了顿之后他又道:“别让宫惟再跟任何人接触了。”
    从应恺的表情来看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在说什么?”
    徐霜策没有回答。
    “宫惟的天分绝不仅仅如此,只要善加引导,他将来的修为未必在你我之下,难道你还想把他一辈子关起来不见人不成?”
    最后一句明显是反问,但徐霜策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直视着他。
    宫惟屏住了呼吸。
    他还是看不见徐霜策的面孔,但他知道徐霜策神情一定显出了什么,因为应恺的目光渐渐变得非常震惊,半晌才难以置信地轻声道:“……徐白,你疯了吧。”
    应恺是个非常守礼节的人,很少对任何平辈直呼其名。
    徐霜策却置若罔闻:“你不觉得他的天分可怕?”
    “……”应恺艰难道:“徐白,你当年仅仅结丹就引动了百年不见的九天雷劫,我定山海剑第一次出鞘时山海共鸣,也没人说咱俩可怕啊。”
    “你真觉得自己可以对他善加引导?”
    “当然可以。宫惟本性天真单纯,他只是个……”
    徐霜策第三次开口反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笑:“你真觉得他本性天真单纯?”
    宫惟仿佛坠入了一个荒诞不经又令人恐惧的幻境里,他不明白眼前正发生什么,但本能的刺痛从心底陡然窜起,直刺咽喉。
    不要说了,他呼吸急促起来。
    不要再说了,徐白。
    “宫徵羽绝不可能是人。”徐霜策背对着门口道,声线不带任何感情:“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妖魔邪物即便化出人形也修不出三魂七魄,拥有第七魄的必定是人。如果不是人,那就只能是比你我更高等、更虚渺,或者说更接近‘天道’本身的存在了。”
    “你觉得宫徵羽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应恺一言不发地站着,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但应恺,你认为天道至善,我却认为天道混沌。天道对你我这种修仙之人可未必是善意的。宫徵羽现在待人百般好,那是因为他眼下能接触到的人都待他百般好,想要维持现状你就得把他灵脉封掉,关在禁地,除了你我与尉迟锐之外任何人都不准见。将来尉迟锐长大了,把他也隔离在外。”
    “要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应恺。”徐霜策说,“记住我的话,宫徵羽现在甜得像个梦,以后也会恶得像个梦。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宫惟的瞳孔因为刺痛而急剧缩紧。
    随着角度变换,他终于看见了徐霜策的侧脸,那张俊美的面孔从未像现在这样生冷无情,仿佛他口中正提及的不是个熟悉的人,而是某种妖异、不祥、亟待从脚边清理掉的异端。
    四面八方的负面情感呼啸而来,如潮水般没过头顶。
    最后几丝对徐霜策的亲近让他想控制自己,但更加强大的天性占据了上风。一模一样的敌意发自内心升腾起来,仿佛毒焰烧灼五脏六腑,连骨髓都因为剧痛而滋滋作响。
    不要再说了,他在混乱中想。
    我真的好疼,你们不要再说了——
    应恺被激怒了,他在急促地指责什么,语调严厉充满愤怒。徐霜策毫不动摇,争执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最终应恺重重将镇纸拍在桌上:“徐霜策!我看你才是被魇住了吧!”
    “那年我们从沧阳山桃林里捡回来的根本不是个人,那只是天道的一个异端。”徐霜策一字一句清晰刺骨:“我们把这异端捡回来了,总有一天它会把毁灭带给这世间所有人!”
    咔哒一声门被推开了。
    两人同时回头,宫惟站在门外,直勾勾地盯着徐霜策。
    应恺失声道:“宫惟……”
    刹那间徐霜策的神情其实是很奇怪的。他似乎是强迫自己把目光挪开了半寸,但随即又顿住了,略微抬起头吸了口气,沉着地站在那里。
    “你不喜欢我了吗,徐白?”宫惟轻轻地问。
    徐霜策不回答。
    应恺简直是强迫自己从绷紧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宫惟……”
    宫惟固执地问:“你以后会一直讨厌我吗?”
    没有人看见徐霜策肩臂线条绷得极紧,双手指尖深深刺进掌心肌肉,一丝温热的液体正顺着掌纹缓缓溢出来。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良久的死寂过后又把嘴巴紧紧地闭上了,一言不发疾步向外走去。
    应恺急道:“徐……”
    话音未落,徐霜策手臂一紧,原来是错身的刹那间被宫惟拉住了,少年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他。
    ——杀了他,元神深处那个与生俱来的意识再一次清晰地响起。
    “……宫惟,”徐霜策沙哑道,“我说过别把这些非人的伎俩用在我身上。”
    少年的右瞳浮现出一丝丝猩红,如妖异的花朵在另一个世界盛开。
    徐霜策略微用力抽了下手:“宫惟!”
    徐白必须死。
    徐白必须最先死。
    一个都不能走。徐白最先死。
    宫惟闭上眼睛,须臾猝然睁开,右瞳已变成浓郁纯粹的血红!
    徐霜策面色微变,闪身一避,但刹那间已来不及。白太守惊天动地出鞘,裹挟巨大气劲当面而来,灵力呈环形向四方扫荡,地板瞬间爆出千万龟裂,门窗轰然碎成了齑粉!
    ——锵!
    金石剧撞,震耳欲聋。
    徐霜策死死按回不奈何剑柄,仅凭剑鞘挡住了这杀机深重的一剑,金属摩擦发出可怕的尖响!
    白太守雪亮剑身近距离映出宫惟的双眼,眼梢闪动着一星微光。
    他就这么用力盯着近在咫尺的徐霜策,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微光硬生生憋回眼眶里。但那最终还是失败了,一行水痕滚滚而下,啪嗒打在了杀意未消的剑锋上,瞬间被切成无数细小的水光。
    “……”
    徐霜策松开剑柄,伸手抹去了宫惟脸颊上的水迹,低声问:“想杀我?”
    手掌能覆盖住少年半边侧脸,刹那间气息交融,看似无间无隙。
    他略微俯身在宫惟耳边,道:“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时身后“锵!”一声亮响,应恺拔剑厉声喝止:“霜策!”
    徐霜策站直,收剑,不再言语,擦肩而过向外走去。
    但就在他跨出门槛的刹那间,宫惟猝然转身挥剑,剑光一路破开虚空,徐霜策反手一挡,袍袖唰然撕裂!
    他掌心的血终于飞溅出来,在地上甩出一道星星点点的弧线。
    但徐霜策没有回头,他稳稳地跨出门槛,走了出去。
    ·
    巨大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大半座懲舒宫,门人纷纷闻声赶来,又不敢接近,远远地躲在大殿前的白玉高台下。徐霜策恍若没有看见,他一人负手穿过长廊,风从天地尽头席卷而来,撕裂的袍袖在身后扬起;数年前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春末的日头穿过重重绯纱,一道削瘦幼小的身影蓦地从墙上冒出头,看着他手中两枚叮当摇晃的小金币,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叮当,叮当。
    徐霜策没有停步。
    他看见虚空中的少年一跃而下,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呼一声抢走了小金币,紧紧攥在细白的手里,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丢了,衣袂如流云飞卷般消失在了回廊深处。
    风在耳畔飘荡不息。
    叮当,叮当。
    明明无情道顶,应是道心至坚,隐秘的抽痛却不知从何而起,犹如一层层细密的丝,层层叠叠裹住了胸腔里那颗早已冷硬如铁的心脏。
    一定是因为被那只妖异的眼睛蛊惑了吧,他想。
    徐霜策的手指深深刺进掌心血肉里,抬头走向连绵山峦,仿佛只要坚持不回首,就能走出那场绮丽甜蜜的梦,走出那年春末流水般令人深深沉溺的时光。
    太乙十八年的长风掠过重叠宫檐,碧穹漫天桃雪。
    沧阳宗主背手负剑,独自走下岱山壮丽的长阶,将虚空中越来越远的叮当声抛在身后,一步步走向远方红烛喜筵、血光乍现的未来。
    第二卷 兵者诡道
    第37章
    “兵人丝会绞死灵脉, 他全身的灵脉几乎都碎成片了……”“医宗大人现在怎么办?!”“把还生丹化水灌进去,不要停!”“脉搏如何?脉搏开始恢复了吗?”
    ……
    此起彼伏的人声好似很近,又忽而变得很远, 渐渐消失在了混沌的意识深处。
    宫惟竭力睁大眼睛, 恍惚间他似乎变得很小, 连用双脚站立都没有学会,只能战战兢兢地把身体蜷缩起来, 伏在水雾朦胧的桃林深处。他右瞳是血一样鲜艳浓烈的绯红,看见那个叫应恺的人半蹲在自己面前,伸手耐心地拍抚自己的发顶;随即视线一转, 又看见另一名冷漠而俊美的年轻男子抱剑站在不远处, 投来审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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