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这样说,张廷瓒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只看着张廷璐,想说什么“节哀顺变”,可这种事情又哪里是谁轻飘飘一句话说得出来的?
    张廷瓒拍了拍他肩膀:“该放下的便放下,今日你在父亲面前扛下一切,好心办坏事,更露了痕迹。有的事,若要藏,你便藏一辈子,永永远远都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便事害人害己。”
    张廷璐抿唇,轮廓瘦了许多,却坚毅起来。
    “大哥教训,廷璐谨记。”
    “天色不早,还要早朝,大哥这就走了,你与你二哥……”
    想想要说什么,张廷瓒又收了回去,他一笑,便转身走了。
    次日里,张廷瓒上朝回来,张英还在宫里给皇帝办事,只有他一个先回来。
    听说小陈氏走的时候哭天抢地,磕破了头,可没有人搭理,该送走的还是送走了,如今有她在府里一日,人人都不得安宁,人人都要想起这府里曾经没过一个天真可爱的娃娃。
    张廷瓒听着丫鬟们的窃窃私语,面色如常地直接去了二房。
    这边正在用午饭,屋里摆了满桌。
    顾怀袖给张廷玉盛了一碗汤,只嗔怪道:“让你逞能!喝。”
    张廷玉微微弯着唇,脸上却有些盖不住的苍白。
    他饮着那汤,只觉得味道很厚。
    顾怀袖道:“叫小石方给你煮的,好歹补补,养养伤……”
    昨日将他外袍脱下,都已红了一片。
    那时候,顾怀袖才知道,什么叫做家教家风。
    棍棒底下出孝子,些许没道理,可又不能说是没道理。
    细细看张家这几个儿子,其实都是大才之辈。
    张廷璐张廷玉兄弟两个,无一幸免,都被打了,可她问缘由,张廷玉却一句话不说。
    她只记得昨日他那一句话,烫着了她的心口,像是一块儿红红的烙铁,给她烙上去,她就永永远远是他的人,走到天涯海角,散落到碧落黄泉,也逃不开。
    屋里屋外人人都穿得素净,过年时候也没个什么气氛。
    张廷璐休了妻,小陈氏成了弃妇,也没人怜惜,三房那边现在乱得很,旁的人也不好插手,只在外面这样看着。
    他们这边夫妻两个还算是得闲,至少能吃顿安生饭。
    不过张廷瓒来了。
    顾怀袖一抬眼便瞧见外头的影子,与张廷玉一起起身来,喊了一声“大哥”。
    张廷瓒跟张英差不多,一夜没睡,只摆手道:“哪里来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如今府里这些个事儿……不知今儿我可有口福,坐下来讨顿饭吃?”
    顾怀袖忙张罗人布置,自己却敛衽一礼,轻声道:“二位爷说话。”
    说完,自己往后面退了去。
    外间里只余下张廷玉张廷瓒兄弟两个。
    张廷玉勉强一笑,让张廷瓒坐。
    “大哥可有何事?”
    “而今府里的事情,是让你与二弟妹受着委屈……兴许二弟觉着大哥说这话已说了无数次,可到底父亲开始老了,他盼着儿孙满堂,一家子和和乐乐……”
    张廷瓒都觉得自己说话很为难人,他垂了眼,端着碗,仔细想想竟然很久没有跟兄弟们这样坐下来好好吃上一顿饭。
    话里的意思,张廷玉能够明白,他没答话。
    张廷瓒又道:“经此一事,府里该消停许多,往后一大家子的事情还是由弟妹来管,府里的账册对牌都送了回来,你二人且安心着。况……二弟那边说,不想在京城待着,见状伤心,已备着外出游历……而你,后年会试,不宜生事。”
    他是怕张廷玉动了兄弟分家的念头,如此一来一大家子人就要这样散了。
    说兄弟四个没有兄弟情谊?
    也不尽然。
    有,断然是有。
    可当中夹杂着太多太多俗事,并且无法避免。
    张廷瓒不能让这个家散了……
    张廷玉用瓷勺搅着碗中的汤,缓缓地划动着,看里面得涟漪荡起来,末了才道:“此事不由我来想,能撑几日便撑得几日。大哥,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母亲不见得想见到大哥与我同在一府。”
    “……”
    张廷瓒看着他二弟波澜不惊的那一张脸,昨日肯定是受过罚的,可神情镇定甚至眼底神光聚拢,从不曾有过半分的消散。
    他想起自己对父亲说过的那些话,终于叹了一口气:“当年母亲舍命救过父亲,做儿女的又能……二弟,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张廷玉忽地笑了:“这话你已说了两回。”
    张廷瓒也笑:“那事不过三。”
    笑了两声,就笑不动了。
    张廷玉喝了一口汤,慢慢放下汤碗,只看张廷瓒:“大哥,你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府里一大家子人的关系,不累吗?”
    不累?
    当然累了。
    张廷瓒扒拉着碗里的饭,难得地没有风度地叹气:“谁叫我是长子?该我操心……”
    里屋的顾怀袖能听见外头说话,却一语不发。
    她抬了眼,看向放在了桌案上那厚厚的账本,还有画着赫笔的对牌。
    青黛等丫鬟都在屏风旁边站着,窗外红梅开着,也下了雪,屋里烧着炉子,看上去暖暖活活。
    顾怀袖穿着浅青色的锻袄,轻轻地搭着扶手。
    她忽然想起了霆哥儿,若自己有了孩子,却要他先玩够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把路摆在他面前让他选。
    她抬手便将对牌拿了过来,看了半晌,又搁下。
    时隔六年,这些东西又回到了她的眼前,被她握在手里。
    然而物是人非,可她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却无声一笑:什么都变了,唯有她这一颗心,还是旧日模样。
    野心呵。
    第一一五章 有孕
    康熙三十六年年尾,三十七年年初,整个府里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张英这皇帝赐下来的府里,头一个孙子没了三儿媳妇被休,三儿子张廷璐还没等开春便倚马而去,当初一干犯事人等全都处理干净,府里又增补了几个丫鬟进来,倒是多了几张新面孔,多了些鲜活意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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