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还要在外面忙碌一天,才能回家。
    可整个张府已然热闹成了一片,大摆筵席是必须的,各房的主子们也赏了东西下来。二房这边顾怀袖虽然不管,可有青黛主持,将打成的银锞子散给每个来贺喜道喜的丫鬟婆子和小厮,再准备了一些小吃食。
    二房上上下下的丫鬟小厮今天都跑断了腿,好在今日二房终于随着张廷玉这一日的登科之喜而扬眉吐气,谁人不高看一眼?
    顾怀袖后来想起这一幕,只给了一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大房那边,张廷瓒还在外面忙碌,只有陈氏听着屋外种种的热闹,默然无声。
    如今二房那边一举撤掉这么多年来压抑着的沉郁之气,也该昂然而起了。
    原本张府里大房乃是长房,要接替一家的家业,张廷瓒又是嫡长子,如今看二爷这架势,虽未步步紧逼,可陈氏分明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
    就像是被谁扼住了咽喉。
    她心知二少奶奶与二爷从来都是与大房为善,可这种善意,无法避免两房之间的冲突。
    原本就暗藏的矛盾,随着张廷玉一朝高中状元终于要隐隐爆发了。
    陈氏开始情不自禁地去想,若干年之后张府是个什么模样?
    张二公子隐忍蛰伏这许多年,到底往后又能如何?
    然而这些都是陈氏看不透的。
    她能望见的,只有眼前。
    缓缓将眼睛闭上,她是又喜又悲,只道:“汀兰,把屋里伺候的百灵和鹦哥挪到爷的屋里去,前一阵大爷这边没了两个姨娘,由她们填上吧。”
    “大少奶奶……”
    汀兰一脸的震骇,完全想不到。
    大房如今,已然不可能有嫡孙出来了。
    即便没有嫡出,庶出的也可以忍。
    陈氏只沉声道:“去。”
    汀兰看着陈氏忽然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指,终于还是忍了泪意,朝着外面安排事情去了。
    陈氏又问另一名丫鬟:“老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如今还没有。”丫鬟很乖巧地回了一声。
    没有……
    静静等着就是了。
    过了中午,二爷还没回来;下午也过去了,还是没回来,倒是张廷赞先回来,只是才回来一趟又被人叫进宫里去了。
    新科殿试才结束,宫内宫外都要热闹好一阵的。
    新科进士入值翰林院也是无上的荣耀,大多进士都是先入翰林院再慢慢拔上来的。
    文人士子无不以入翰林为荣。
    张廷瓒原本也是翰林出身,现在太子那边恼怒着汪绎的落榜,处处难为人。
    张廷瓒叹着气,摇了摇头,吃了小半碗饭,便又进宫去了。
    他入宫的时间,正好与张廷玉回府的时间错开,兄弟二人打府外的长街上错身而过。
    张廷玉站在府门外,无数的家丁小厮齐齐与他道喜,他酒意已然上头,只扶着阿德的手,让阿德给他们赏。
    不过小厮们都说二少奶奶已然赏过了,只是等着他回来,大家一起沾沾光,大清三年出一个状元,每三年六七千举子进京赶考,又有几个能成为进士?
    今科六千多人,乃是从大江南北贡院之中选拔上来,出于万万千千读书人之中,乃是精英之中的精英,而张廷玉力压这六千余人,一举夺魁,今日京城最贵的“不归楼”里,把盏谈笑,一饮千杯,却是一醉方休再归来了。
    张廷玉听见人说二少奶奶,便觉得这张府的门太多,进了一重还有一重。
    后面阿德将今日剩下的银锞子都撒了出去,随后跟上了自家二爷的脚步。
    二房这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丫鬟们早就听见外头说二爷回来了,只是张廷玉还要去祠堂拜过祖先,见过张英与兄弟,这才回来。
    所幸张英今日无话可说,只挥手让他回屋休息。
    也是张廷玉沉默着回来,不管如何,不管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波折,在看见屋里暖黄的灯光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娶顾怀袖进门的那一日,他从昏暗的长廊之上走过,与三弟说过话之后,便朝着屋里去。
    今日,仿佛又重回到那一日的记忆之中。
    他一步一步上了台阶,丫鬟们齐齐躬身福下:“恭贺二爷一举夺魁,步步高升!”
    张廷玉一笑,酒意在他血脉之中舒展开,连着习惯性蹙着的眉都舒展开,整个人很放手,只将袖子一甩,轻道一声:“赏。”
    甭管阿德手中是不是还有东西赏,他已然走进了屋里。
    打外间撩开帘子,迎面是一架八宝琉璃金枝花鸟屏风,屋里带着浅淡的胭脂香,绕过那屏风,他看见顾怀袖垂首坐在屋里,竟然像是个新妇一样,掐着手里的帕子,隐约带了几分紧张。
    他进来的时候,带了满身的酒味,浓醇醉人。
    顾怀袖终于抬首,芙蓉面在灯光下艳色逼人,末了却道:“今日喝的是什么?”
    张廷玉似乎带着醉意,拉长了声音笑道:“放了十年未喝的状元红,周道新送的状元红,我张廷玉的状元红。你想尝尝吗?”
    顾怀袖微一蹙眉:“还有?”
    怎没见他带上一小坛回来?
    张廷玉双手捧了她的脸,手掌被今日的酒温得发烫,烫得顾怀袖满脸都烧了起来。
    在顾怀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道一声:“在我这儿呢。”
    然后一头吻下,含住了她的嘴唇,滚烫的温度,让顾怀袖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春日河上的暖冰,被日光一照,就这样融融地化开。
    他口中的酒味,留在齿颊之中,却通过这热热的一个吻,传入她口中,醉得她眼迷离,心微醺。
    辣的酒,醇的味。
    动的是情。
    从不曾见过有人这样将状元红分给别人喝,顾怀袖恼,也恼不起来,只眼含着泪意地看他,看着他隐忍多年一鸣惊人,骑马游金街风光无限,看着他临街而,哪管世人非议……
    “爷给你喝状元红,你倒要给爷喝女儿红不成?”
    张廷玉快要醉倒了,他看她脸颊上挂着的泪,一颗一颗地给她吻掉,最终吻到眼帘处,便轻如鸿羽。
    顾怀袖搂着他脖子,只道:“我且记着你写给我的话,若有一日敢当负心汉,当心我携扇告御状,如今我可是正经命妇了。”
    张廷玉摩挲她嘴唇,亲昵道:“若负心的那一个是你,又要爷怎么办?”
    顾怀袖道:“君若不负,妾必不离。”
    她定定看着他,他则微微垂眼,弯唇道:“卿若不负,夫必不离。”
    二人又在这静默之中凝望了许久。
    顾怀袖道:“上房那边似乎又什么动静,不出去看看吗?”
    张廷玉自然听见什么哭天抢地的声音,他只将顾怀袖一抱,道:“死不了,随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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