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许母在小区门外下了车,刷卡进门时,被大门口的保安喊住了。
    “许太太!有位先生找您。”
    许母转过头,一时有些惊诧。
    保安室里,一个男人缓缓站起身。灯光从头顶投下,衬得他的眉眼格外深邃,眼底下覆着一层阴翳,像是压抑着许多沉重的情绪。
    保安解释道:“这位先生在这里等了您很久,他联系不上您和许小姐,我们也不敢轻易放他进去。”
    许母微微颔首,视线转向陆成舟,语气柔和地说:“你跟我进来吧。”
    许家跟一年前没什么区别。
    陆成舟坐在沙发上,回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的心情,除了紧张、局促外,还有隐隐的自卑。
    他跟许皓月之间的天差地别,在这座房子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许母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坐在沙发一侧,安静地端详着他。
    他瘦得很厉害,脸颊轮廓愈显锋利,气色也差了很多,眼底流露出的颓然衰败让许母都忍不住心疼。
    其实,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猜到了他是为何事而来。
    “你来找阿许?”
    “对。”陆成舟开口,声音略显干哑。
    他清了清嗓,端起茶杯啜了几口,才平静地开口:“我给她打了电话,但她一直关机。”
    “知道为什么关机吗?”许母直视着他,停顿了片刻,才轻声说,“她在飞机上,估计要明早才能落地。”
    陆成舟呼吸一窒,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带着茶杯都端不稳,声音太过焦急,居然带出了一丝哭腔。
    “她走了?去哪儿?”
    “嗯,去德国留学。跟贺……”许母稍一停顿,很快改口,“跟她未婚夫一起。”
    “……多久能回来?”
    许母长叹一口气,“先上一年的语言班,再读个硕士,最快也得四年吧。如果她想继续读下去,或者在国外定居,可能就不回来了。”
    陆成舟眼眶边有筋在突跳,脑子里嗡嗡的,半晌说不出话。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黑暗中,空旷、寂静,所有的声音和光线都不复存在,连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不见。
    耳畔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柔和,像许皓月,可是又不太像,语气太过平静,不像她那样情意绵绵。
    他一时有些恍惚失神。
    缓了好久,待意识渐渐恢复,才听清这是许母的声音。
    “你知道她订婚了吧?”她问。
    陆成舟僵硬地点了点头。
    许母缓缓道:“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对阿许也是一片痴心。两个孩子算是青梅竹马吧,知根知底的,我们做父母的,也比较放心。”
    陆成舟强忍着痛苦,双手用力攥紧,短平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许母看他这个样子,心中百感交集,缓了缓,继续说:“但我知道,阿许的一颗心都在你身上。说实话,我不反对。但你们在一起,要面临的困难太多了。有情饮水饱毕竟是个美好的幻想,现实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每一项都能把你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习惯了轻松的生活,吃不了这个苦,你懂吗?”
    “……我懂。”
    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时,陆成舟心里某个部分,永远死了。
    送他离开时,许母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她忍不住开口:“你想知道她在德国的地址吗?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可以——”
    “不必了。”陆成舟突兀地开口,打断了许母的话。
    他微微侧身,看了一眼许母,眼底的悲戚和痛苦浓得几乎要溢出。
    他咬紧牙根,拼命压抑着颤音,轻声说:“我就不打扰她了。伯母,谢谢您的好意。”
    已是午夜,街上还是车水马龙,两旁霓虹闪烁,热闹非凡。
    陆成舟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他穿过每一条街道,经过每一家商店,路过每一棵树,都会想象许皓月从这里走过时的样子。
    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可哪里都没有她。
    一个光鲜亮丽的城里姑娘,习惯了大城市的繁华热闹,又怎么会甘心于小山村的寂寞无聊?
    现在,她去了更遥远的国度,周围是新鲜的景色,新鲜的人,很快,她的全部心思就会被异国生活填满。再过几年,也许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陆成舟倚着一棵梧桐树,仰头望着灰蒙蒙的不见一丝星的夜空,眼眶蓦地涌上一股酸涩。
    他使劲揉了揉眉心,再度睁眼,依旧是满目的颓然灰败。
    走得那么远,叫我去哪儿找?
    飞机向西航行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冲破重重阴云,在柏林泰格尔机场上空盘旋。
    灰蒙蒙的天空漏出一缕微弱的天光。透过飞机舷窗,许皓月神情恍惚地望着舷窗外,底下的城市不断变大,街道逐渐清晰,远处的河流泛着点点光泽。
    一座陌生的城市,一种全新的生活。
    可她却没有一丝兴奋感,只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从内到外,贯穿身心。
    身边的贺轩攥紧了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仿佛在提醒她,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许皓月转头看着他,眼神淡漠疏离,毫不配合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飞机快要降落时,机舱内已经有不少乘客心急地开了机,片刻后,电话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许皓月没什么人要联系,但坐着干等也挺无聊,便打开了手机。
    一条微信弹了出来,是陆成舟发的。
    这一瞬间,许皓月的心脏停跳了。
    几秒种后,又开始狂跳不止。
    呼吸乱了,她做了几个深呼吸,缓了好半天,才敢点开那条微信。
    只有两个字,简短平静,却直戳心口:
    “恭喜”
    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许皓月被一击致命,瞬间崩溃,眼泪簌簌地地往下掉。
    他在恭喜她什么?订婚?出国?开启新生活?
    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她像只被围剿的猎物,拼命挣扎,枷锁却越来越紧。他不仅不施以援手,反而像其他人一样对她说“恭喜”,虚情假意,阴阳怪气。
    他明知道她爱的是他,他明知道爱而不得是多么痛苦,他明知道……
    眼泪不停地落下,砸在手机上,溅出一片片水渍。隔着朦胧的泪眼,许皓月用颤抖的手指,将他的联系方式一条条删光。
    你我远隔重洋,从此以后,再无牵连。
    贺轩早些年在德国读博时买了套公寓,两室一厅,已经提前叫人打扫干净了。飞机落地后,他便带着许皓月住了进去。
    合住的第一晚,本该是两人的浪漫之夜,毕竟已经订了婚,同床是迟早的事。
    只是许皓月出了点状况。
    被贺轩按在床上亲吻时,她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贺轩脸色僵了一瞬,怒上心头,舌尖报复性地撬开她的唇齿,硬生生挤了进去,用力吮咬……
    挣扎间,许皓月胃里突然涌上一股腥气。她用尽全力推开他,扑在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贺轩定定地盯着她,目光冰冷,脸色铁青。
    许皓月吐得搜肠刮肚,昏天暗地,胃里的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见情况不对,贺轩这才想起要把她送到医院。幸好医院隔得不远,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急诊室里,青白的光束从头顶打下,许皓月低垂着头,眼神涣散,眼底覆上了一层阴影。
    贺轩在门外用德语跟医生说些什么,她听不懂,只是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不安,但是也夹杂着一丝兴奋。
    万一是真的呢?
    这是不幸,还是万幸?
    贺轩推门进来,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蹲在她面前,语气温和地说:“医生说你是急性肠胃炎,可能是今天吃的机餐不干净,或者是水土不服,肠胃暂时不适应德国的食物。总之,吃点药就好了,不用担心。”
    许皓月直愣愣地看着他,说不清是悲是喜。
    “……真的?”
    “真的。”贺轩神色笃定,伸手轻抚她的脸颊,话里有话,“已经抽血检查过了,没什么大事。”
    趁着贺轩去付就诊费时,许皓月找到医生,用英语急切地问:“医生,你看过我的血液检查结果了吗?我有没有怀孕?”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金发大叔,他抬眸看着她,表情有些奇怪,用英语回答:“没有,你没有怀孕。刚刚你丈夫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他没有跟你说吗?”
    许皓月一颗心直直地坠入谷底。
    愣了半晌,她面带歉意地对医生笑笑,解释道:“他说了,可我不相信,所以想跟你确认一下。”
    医生也笑了,安慰她:“别着急,你们还年轻,怀孕的机会还很多。”
    许皓月苦涩地笑了,眼底有掩不住的落寞。
    是啊,怀孕的机会还很多。可是跟陆成舟,再无机会了。
    虽然排除了怀孕的可能性,但许皓月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她开始频繁地呕吐,原因不明,有时是吃到了油腻的食物,有时是着凉受寒,更多的时候,是与贺轩接吻。
    医生判断她是神经性呕吐,这是一种心理障碍,人在感到紧张时会引发胃部痉挛,从而导致呕吐。
    既然是心病,那就无药可医,只能等她解开心结,慢慢自愈。
    几次接吻都被呕吐打断,贺轩感到无比败兴,终于放弃了与她亲热的想法。
    偶尔兴致来了,他试着跳过前戏,直入正题,却遭到许皓月更激烈的反抗。
    她打心底里抗拒与贺轩肌肤相亲。
    不是为陆成舟守贞,也不是太保守放不开,只是她无法将身体和情感分开。跟一个不爱的人上床,比被强.奸还难受。
    后来,许皓月身上开始起大片大片的湿疹,从后背蔓延到臀部,从腹部蔓延到大腿,红肿不堪,有些地方挠得太厉害,还渗出了血丝。
    她去医院检查过,医生给她做了一堆检查,最后实在找不到病因,只能归结为是她的心理压力过大,心情长期抑郁消沉,引发的皮炎湿疹。
    所有问题,归结到一点,就是心病。
    洗澡时,许皓月站在落地镜前看着自己,心头泛起无尽的悲凉,却也有一丝庆幸。
    这么丑陋的身体,怕是勾不起别人的兴致。她可以暂时安全了。
    再后来,德国的冬天到了,气温骤然降低,一夜之间,城市被皑皑白雪覆盖。许皓月一时兴起,出门堆了个雪人,结果当晚就开始发烧、呕吐,一股寒意从内而外侵袭全身。她浑身直打哆嗦,裹了几层被子还是冷得彻骨透心。
    贺轩那晚不在家,第二天回来后,发现许皓月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
    他慌忙把她送到医院。医生给她开了退烧药,吃了后仍不见效,又打了几瓶点滴,并结合物理退烧法,才勉强将她的体温降到正常值。
    医生告诉贺轩,要是晚点儿送医院,许皓月可能会烧成脑膜炎,甚至会造成脏器衰竭。
    那几天,许皓月一直恍恍惚惚的,看东西都有重影,耳边总有人在说话,声音缥缈得抓不住。
    有时候,她很想大哭一场,可身体烧得快脱水了,眼睛干涩得流不出泪,只能低低地呜咽着,一遍遍地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那人的手很软,掌心温热,有种让她安心的熟悉感,后知后觉才知道,那是她母亲的手。
    许母得知她重病的消息,心急如焚,买了最快的航班,飞了十几个小时,一落地便直奔医院。
    看到病床上神志不清、苍白憔悴的女儿,她的眼泪倏地涌了出来。
    “囡囡,囡囡,我是妈妈……”许母在她耳边呢喃着,一遍一遍语无伦次,“别怕啊,妈妈在这儿陪着你。囡囡别怕……”
    许皓月眼睫轻颤,眼泪终于溢了出来,缓缓渗进了鬓发里。
    她哑着嗓子,喃喃地说:“妈,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跟他在山里,我们一起种树,一起喂猴子,一起泡温泉……突然间他就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天黑了,山里阴森森的,我很怕、很怕,一直喊他的名字……”
    许母攥住她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颊,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囡囡,他来找过你,就在你上飞机的那天。你要是放不下他,就回去找他吧,有什么麻烦我帮你挡。你跟妈妈回国吧,先把身体养好,才有力气去找他,是不是?”
    许皓月眼里噙着泪,虚弱地笑了下,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字:“好。”
    贺轩就站在病床旁,垂眸睨着母女二人,眼底阴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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