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活灵活现,传得煞有介事,乍一听还真能唬住不少人。
    宁夫人迟疑:“这……”
    酒楼伙计道:“夫人放心,这事我们做得极隐秘,更何况最近关于谢公子的传闻本就不少,多一则少一则,混在这真真假假的大队伍中,并不会显得十分突兀。”
    宁夫人问:“他们能相信?”
    “不全相信,但也不得不信。”酒楼伙计解释,“宁夫人您想,谢小公子天资过人,这一年斩九婴御红莲,是何等风光显赫,又是多少人艳羡的对象,这么一位前途无量的少年英雄,突然却被传出叛逃流亡的消息,整件事本就显得古怪离奇,如今有了这所谓的‘内幕隐情’,倒是方便了外界将前因后果理顺。”
    少年忍辱负重假意投敌,再伺机绝杀,这种情节在话本故事中并不罕见,也挺符合谢刃平时玩世不恭、天地逍遥的形象。虽然每一个传流言的人都在强调,嘘,这事绝密,倘若被大妖知道不出来了,岂非白费曜雀帝君一番苦心,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但很明显并没有什么用,杏花城本来就不大,像此等重磅消息,只需要一个早上就传遍了全城。
    那先前幸灾乐祸的、趁乱推墙的,可就都要掂量掂量了,毕竟从前的谢刃已经十分不好惹,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又一次斩杀大妖风光归来,那……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肝发颤,膝盖也软。
    于是嚣张气焰顿熄,行为也收敛不少。
    宁夫人却担忧:“不会连累风氏与阿焕他们吧?”
    酒楼伙计笑道:“宁夫人不必忧虑。而且谣言这种事,只需要起个头,往后自会有人主动往下去编,倒不用咱们多费心。”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已传来大型木雀煽动翅膀的声音。近几个月,修真界众人对于这种动静已经很熟悉了,无非又是庆祝哪里的诛妖台新建成,这项工程原是归墨家的,后来墨家人手实在不够,就陆续又从各大世家抽调了许多仙筑师,一座座参天高台耸立,像一柄柄利箭,横七竖八地插满了天地间。
    弯月如钩。
    谢刃正在桌边配药,他将砝码仔细放上小金秤,还未来得及凑近看,后背就软绵绵贴来一个人,慌得他赶忙反手托住:“你怎么不等我扶,自己就下床了?”
    风缱雪带着鼻音应了一句:“下来看看你。”
    “我在备明天要用的药。”谢刃扶着他站直,“走,回去躺着。”
    “不躺,我陪陪你。”风缱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浑身依旧酸疼,伤也遭罪。谢刃看他强忍不适,脊背挺直,目光还要若无其事左右飘的模样,又笑又心疼,将人搂到自己腿上坐:“我若真生气了,靠你这没诚意的道歉怕是哄不好。”
    风缱雪皱眉:“谁要道歉,我被那些金光弄得疼死了,说话声音还不能大些?”
    然后身体很诚实地往过一靠,伸手搂住他的肩膀。
    谢刃笑着亲亲他:“都说了,我没生气。不过明日取金光时,你不许再胡乱发脾气了,若实在疼,就打我两下。”
    风缱雪问:“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
    谢刃用拇指按着他的唇瓣:“你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我哄哄你?”
    风缱雪将脸埋进他怀中:“算了,我都不想听。”
    谢刃替他将散落的头发挽好,露出一截光洁脖颈:“一年,我争取在一年内替你清理完。”
    青云仙尊用来覆住金光的灵力,顶多也只能坚持一年,待灵气散尽之后,倘若金光仍有残存,被曜雀帝君感应到,仅凭着海岛外的结界与风暴怕是拦不住他。
    风缱雪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未对“一年”提出异议,只问他:“那你的课业呢?今日我疼昏头了,都没顾得上检查。”
    “看了,看完了。”谢刃道,“随便问,我若答得不对,你尽管打。”
    风缱雪疑惑:“你怎么总想让我打你?”
    谢小公子觉得自己十分冤枉:“我这不是随口一比方,谁要你真打了,我才不想让你打我,我想让你亲我。”
    风缱雪摸过桌上的书:“这本也看了?晦涩枯燥,按照你的性子,该逃出十万八千里远才是。”
    “那是在长策城时,现在不一样。”谢刃道,“书是师父精心挑的,我自然要全部看完,哪怕只能从中悟得半分道,也总算没有白费。”
    风缱雪扯住他的脸,左右晃了晃,眉间有些感慨:“怎么突然就长大了。”
    谢刃答:“总要长大的。”
    “也好。”风缱雪松开手,“这岛上枯寂无趣,反倒更易静心。而且除了课业与修习,你八成也寻不到别的乐子,倒是省得我费心监督。”
    “这你就错了,岛上的乐子还真不少,没看白牙这两天已经乐不思归了?”谢刃抱着他往床边走,“不着急,待你将伤养好,能下地了,我再带你一一去见识过。”
    乐子之一,看女儿打架。明月岛上大大小小的灵兽不算少,但白牙一来就圈地为王,靠着凶悍霸道的性格与闪电般的速度,迅速占据了第一把交椅。
    乐子之二,种地。蕴满灵气的土壤,随便撒一把种子,不到十天就能采摘,果子又大又甜,红彤彤分外可爱。
    乐子之三,垂钓。或者懒得垂钓时,干脆随手撒下一张网,总能捕得一桶呆头呆脑的鲜美海鱼。
    谢刃还在最高处扎了个秋千,与长策学府中的一模一样,被花藤缠绕着,能荡出满山香风。
    他将日子安排得温馨忙碌,努力想让这座远在天涯的孤岛也有一些家的味道。而风缱雪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等到能自己走动时,就挽起袖子将后院的荒草除尽,再用歪歪扭扭的栅栏分隔出不同菜地,和谢刃商量,这块种什么,那块种什么。
    “我觉得你拿错种子了,这不是茄子,是吞金妖草。”
    “那茄子呢?”
    “我哪里知道。”
    “完了,谢刃,我好像把所有种子都弄混了。”
    “……”
    那就胡乱种,总得有一两样能吃的吧?
    两人小心翼翼地培好土,每日按时浇水,结果收获了一院子茂盛粗壮的食人藤蔓,在雨后破土,疯狂爬行扭动。
    风缱雪毛骨悚然:“谢刃!”
    “在这在这!”
    谢小公子御剑而来,扬手放出一道火海,将藤蔓烧了个干干净净。
    风缱雪看着冒烟的院子:“我再也不种菜了。”
    谢刃揽住他的肩膀:“嗯。”
    第93章
    明月岛上是没有四季流转的,一直都似春末夏初,微风和煦阳光柔暖,偶尔落下一场雨,也是细细沙沙无声入梦,断不会惊醒一对有情人。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小半年。
    两个人的生活已经很有模有样了。木逢春后来又送来几盒新的种子,谢刃便绕着屋宅,前院种花后院种菜,还养了一群白锦鸡,风缱雪负责每天去撒米,撒着撒着就不舍得吃了,全部养来当宠物,结果鸡可能也觉得自己不用被炖了,比较快乐,所以每每天不亮就要扯着嗓子打鸣,吵得白牙忍无可忍,冲出去凶神恶煞一呲牙,终于换来片刻安静。
    嘈杂声散,风缱雪将手臂环回谢刃腰间,暖被捂得他浑身筋骨都软了,一动不愿动。床帐内还散着淡淡木香,与窗外飘进来的花香融在一起,熏得人甜梦沉沉,实在很适合就这么拥着,再睡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
    于是谢刃就当真纵着他又赖了一会儿床,直到清晨的阳光穿透薄纱,方才用指背刮了刮那湿湿的唇:“乖,该起床了。”
    风缱雪迅速往后一缩,将自己整个裹进被子里,眼睛只肯睁开一条缝,地主老财一般说:“明天。”
    “不行,不许拖。”
    “我有点渴。”
    谢刃下床替他倒了杯水:“喝完就起来。”
    风缱雪讨价还价:“那下午。”
    谢刃坐在床边看他喝水:“你乖乖的,取完金光后,晚上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风缱雪将空杯子还回去,重新躺好,口中无情拒绝道:“这岛上一花一木一草一叶,我差不多都摸过一遍,还有什么好东西是没见过的,你少哄我。别到了晚上,又是自己硬凑过来,说一句‘美人要在灯下观’,我才不看。”
    “不是,这回保证不是。”谢刃将手伸进被子,拦腰把人带起来,“这回我不是东西。”
    风缱雪没憋住,下巴抵在他肩头笑,手脚都僵着,就是不肯配合。所幸谢刃也早就习惯了他这一到疗伤就偷奸耍滑的习性,一手托着背,一手套袖子整衣领,三下五除二将人收拾得清清爽爽,放到地上站稳:“好了,去洗漱,我去厨房给你热一碗汤。”
    风缱雪说:“哦。”
    然后一路目送着谢刃去了后厨,自己也不矫情了,反正矫情亦没人看,便手脚利落地洗干净脸,又去鸡窝里将闺女掏出来,教育道:“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怎么成天追着鸡屁股咬?真是成何体统!”
    白牙四肢直挺挺伸着,与风缱雪方才不肯穿衣的姿势如出一辙,可见的确是亲生的。它颈间还套着一道项圈,是谢刃亲手所点,免得这小疯丫头哪天蹿出海面去。这世间能不以猎术,仅凭灵符就套住白牙者寥寥无几,也从侧面说明谢小公子上岛之后确实没偷懒,不仅将日子过得充实,课业与修习也半分没落,风缱雪在心里粗粗一估,现如今的谢刃放在修真界,哪怕把那些白胡子好几丈的长老一并算进来,不说排进前三,至少前十是没太大问题的。
    他抱着白牙坐在阳光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个掻着那细软的皮毛。这几个月,青霭仙府会按时送来书信,曜雀帝君在谢刃叛逃之后,已动身前往太仓山,取出了那把被镇压多年的烛照神剑,要重新淬炼剑魄。
    按理来说,这条路是能走通的,因为烛照剑本就生而无灵,是靠着妖血相淬数万次,方才育出剑魄,可你说能走通吧,前方却又挡着一块大石头,那就是现如今的修真界,已经没有横行泛滥、数量庞大的妖邪了。
    一双微暖的手突然轻柔覆在他眼前:“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害我里里外外找了大半天。”
    “我没躲,就晒会儿太阳。”
    “好好好,没躲。”谢刃坐在他身边,“远远就见你在发呆,想什么了?”
    “那个人。”
    “……他有什么可想的。”谢刃伸手,让人靠进自己怀中,“乖,想点别的。”
    “我在想正事。”风缱雪若有所思,“他想淬出新的剑魄,唯有斩妖一条路,可此时天下并没有那么多的妖,若换做你,你会怎么做?”
    “没有,就到各处去找,总能搜罗一些,否则还能如何?”
    “要是搜罗的还不够呢?”
    “不够,就斩大妖?”
    “我也这么想,他以前曾说过,待你与烛照合二为一时,便要一同去斩天地间最后一只大妖。我们虽不知那具体是什么,但至少是有这么一个东西的。现如今你已明摆着不会再回金殿,他也亲自去了太仓,按理来说,若想淬醒烛照旧剑,一只大妖能抵数千妖邪,但他却并没有这么做。”
    “为何?”
    “我猜,会不会他也难敌大妖?”
    “可人们都说他是斩妖尊者,而且当日九婴——”
    “九婴并非他一人所杀,还有你。”风缱雪打断谢刃,“我其实一直在想这件事。”
    数千年前,九婴虽是死于曜雀帝君之手,但最后两人是同归于尽的,可见力量悬殊并不大。
    而在数千年后,曜雀帝君却突然就有了能一剑斩妖的神力,总不能说成在被埋凛冬的这些年里,一直在汲取天地灵气。
    那就只剩下了一种解释,曜雀帝君斩杀九婴的那一剑,不仅有他自己的力量,还有烛照剑魄的力量。而谢刃先前之所以难敌九婴,或许并非力量不足,只是还不懂该如何驾驭。
    谢刃迟疑:“烛照?”
    “对,烛照。”风缱雪握住他的手,“你别忘了,在那个人身亡之后,烛照剑依然独自游走天地间,斩杀着一只又一只的妖邪,所以其实没人能算清楚它的具体修为。”
    “若真如此,那他应该在斩杀九婴时便已觉察出异常,为何不说?”
    风缱雪道:“或许是怕你会因此自满,又或许……其实根据他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来看,应当是真心实意想斩尽天下妖邪,令神州怨气皆消的。”
    “怨气皆消,他便不能长生,只能回旧地长眠,不贪生?”
    “不贪生,却未必不贪名,你还记得白鹤城中的那座破庙,记得那个日日称颂大将军的神像吗?你当初未下杀手,是因为对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事,不过自我陶醉,想博个英明神武的名号罢了。”
    “按照你的意思,那个人是真心实意想要教导我,却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让我、让世人对他感激涕零,所以不惜隐瞒烛照本身的力量,好将所有功劳都揽过去,他既看淡生死,又看重盛名,想要在长眠之后,依旧被万人称颂,依旧香火鼎盛?”
    “我也只是胡乱一说。”风缱雪道,“具体对与不对,得看烛照究竟是不是如我所料,已经有了能毁天灭地的力量。”
    谢刃点头:“好,我会继续好好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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