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明月岛也难得迎来了客人,自己人。
    这日午时,风缱雪捧着一盘葡萄,坐在秋千上一边吃一边看谢刃修习,时不时指点两句,语调和监工老爷有一比。谢小公子口干舌燥,站在下头张开嘴:“也给我吃点。”
    “离这么远,我怎么能丢进去?”风缱雪护住盘子,“没练完不许吃。”
    谢刃:“葡萄还是我种的,我摘的,我洗的呢。”
    风缱雪绷着笑:“那也不许,我才不下去。”
    谢刃丢了一朵花逗他,自己继续研究功法,结果还没看两行字,风缱雪却突然站起来,嗖嗖一路小跑到深谷之中,举着葡萄递过来:“给,喂你。”
    谢刃毫无防备,被塞了满嘴:“你干嘛?”
    风缱雪答:“照顾你。”
    “能不能不照顾得这么突兀,我嚼不过来了。”
    “嗯。”
    风缱雪又掏出帕子替他擦嘴。
    谢刃很是受宠若惊,想着自己又做对了什么事,竟能有此待遇,结果下一刻,耳边就传来一句熟悉的、欢欢喜喜的:“阿刃!”
    “……娘?”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果然见到熟悉的身影。宁夫人将自家相公远远甩在后头,抢先御剑而落,高兴道:“阿刃,小雪。”
    风缱雪慢条斯理地将帕子装回袖中:“宁夫人。”
    “多大的人了,还让小雪给你喂吃擦嘴。”宁夫人嘴上这么说,心里与脸上却欢喜得紧,她牢牢拉着两人的手,“还好,都没瘦,尤其是阿刃,看着像是又长高了。”
    “我才十八十九,自然还要长。”谢刃揽住风缱雪的肩膀,借着身高优势往下一压,又欠,又得意。
    “挺好的。”风缱雪道,“将来方便去墨家糊墙。”
    谢刃笑着松开手,又问:“娘,你怎么突然来了?”
    “想你了啊,早就想来了,但又怕被人发现,这回幸亏有高人帮忙,我才能和你爹过来。”宁夫人指着天边,“看,他们也来了。”
    除了谢员外,还有一名身负长弓的英武男子,正是几人当初在白沙海时救下的白发修士,天无际。
    而那身着五彩衣的漂亮女子……风缱雪高声打招呼:“鹦二月!”
    女子轻盈落地,匆匆向前几步,佯装恼怒:“没大没小,说了多少回,叫姨!”
    第100章
    天无际自从离开白沙海后,就一直在寻仙岭闭关,与世隔绝百余天,直到山门重开才发现,原来世间已是地覆天翻。
    风缱雪问:“道长伤势如何?”
    “尚未完全复原,但已比先前好了许多,上仙不必替我担心。”天无际道,“这一路由北往南,见沿途每座城池皆建有金光缭绕的镇妖高塔,守卫巡逻者遍布各处,倒确实压得妖邪不敢冒头,那天我特意选在子时前往乱葬岗一探,亦风平浪静极了。”
    谢刃嗤道:“那他应当极满意修真界的现状。”
    “他满意有何用,修真界又不是他一人的修真界。”鹦二月不屑,“哦,对了,闲鸥宗应当也挺满意的,但曜雀帝君就算错漏再多,至少还能占一个斩尽天下妖的光伟初衷,而白苹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只知道替他自己捞好处,如此一个废物,竟也能爬到风氏头上,你说气不气。”
    “兄长一直在有意避让。”风缱雪道,“如今这局势,保存实力是明智的做法,倒不必与小人争一时高低。况且我听师兄说,风氏虽未在明面显露,但暗中也一直在想法限制以闲鸥宗为首的宗门,不让他们过分壮大。”
    “是啦,所以外头的事情,你们两个暂时就不必管了,安心在岛上待着。”鹦二月环顾四周,“有地有屋有花有鸟,这份日子可真不错,还挺有模有样。”
    宁夫人也觉得这份日子很不错。她先前还嘀咕呢,家书里写的“一切都好”究竟是不是真好,自家儿子是个什么混世魔王样,当娘的心里还是很清楚的,连件衣服都叠不整齐,可能唯一与家务沾边的特长就是点火了吧,所以每每想起来就唉声叹气,叹得谢员外也跟着忧愁起来,不快乐了,因为他觉得儿子要么在辟谷,要么在茹毛饮血。
    于是等众人回到屋宅时,宁夫人首先绕到厨房看了一圈,没想到油盐酱醋还挺齐全。谢刃刚想表功,却被风缱雪一把压回了椅子,他顿时被逗乐了,侧过头低声说:“怕什么,我又不会独揽功劳,分你一半便是。”
    “不许。”风缱雪转移话题,“说正事。”
    此番天无际与鹦二月同时登岛,显然不会只为探望。果然,坐下之后等不及喝完一盏茶,鹦二月便道:“这一年多来,青云仙尊一直在找寻替上仙重塑灵脉之法。当初曜雀帝君是以赤山为炉,以煌山为铁,炼出的幽萤长弓。我们便暗中去了几趟煌山,也就是如今的千矿山。”
    谢刃猜测:“去煌山,是为了找寻同样的材料,好重塑灵脉吗?可即便能找到一样的铁石,没有了赤山的洪荒火,寻常炼器炉只怕熔不得它。”
    风缱雪却纠正:“如今也有洪荒大火。”
    “如今?”谢刃微微皱眉,“洪荒大火昔年蔓延生祸,已被众修士合力引巨浪浇熄,哪里还有?”
    风缱雪提醒:“火焰峰的那只火凤凰,你还记得吗?它是上古神禽,曾涅槃生于洪荒时期,所以内丹中必然蕴有火灵。”
    “原来你们已经见过那只凤凰啦?”鹦二月笑道,“青云仙尊这次之所以没来,就是先行去了火焰峰,现如今那里归璃氏镇守,因为热浪滚滚条件艰险,所以寒山金殿的宗门都看不上,不会突然冒出来捣乱,倒正方便了我们做事。”
    “那煌山铁呢?”
    “飞仙居的梅先生已经找到了。”天无际道,“还真费了一番功夫。”
    煌山在千余年前,曾因地动坍塌倒陷过一回,当时山巅被惊雷劈落,呼啸砸入地深处。后来随着风雨变迁,巨坑逐渐被填平,上头长出了树,开出了花,这段往事也就成了史册中薄薄两行的记载,不重要,更无人关心,就连炼器师们对此都淡漠得很,因为铁山虽硬,但至少还能凿一块拿回家熔,煌山铁却是只有赤山火才能炼的,而且还很大,“无法无天”的那种大,谁能有本事搬得动?
    风缱雪问:“‘无法无天’的大,是哪种大?”
    “一整个囫囵山巅。”鹦二月道,“挖出来时,大小堪比半座城池。”
    这般惊人的工程量,要做完,还要不引人注意地做完,的确只有飞仙居能办到。落梅生在接到任务后,二话不说,先亲自找上曜雀帝君。他有修真界第一炼器师的身份,出手阔绰,交友广阔,又能说会道,所以很快就在寒山金殿混出了模样。
    “而依附于曜雀帝君的那些宗门,有不少也想巴结梅先生,毕竟谁不眼馋飞仙居的上品灵器呢?所以都愿意替他说话,很快,曜雀帝君就被说服,将千矿山、乃至整座千矿城都交给了飞仙居,用来炼制新一批的降妖剑,其余矿主若无许可,皆不准入内。”
    就这样,原本喧嚣吵闹的千矿山在一夜间变得寂静如斯。攒动的人头没了,穿梭的推车也没了,悬浮机甲悉数开往别处,只剩下了飞仙居的人。落梅生假借要研究新剑的名头,命弟子全力开凿古矿,煌山之巅自然也在范围内。
    鹦二月道:“找得还算顺利,不过飞仙居因此遭了不少闲话。”
    落梅生素来爱诗,也爱以清高文人自居,此番为了独霸千矿山,却一扫往日形象,不仅主动投身寒山金殿,四处游说讨好,还要在目的达成后,将所有同行驱逐出城,半分利都不愿分,如此活灵活现的小人形象,确实该遭人鄙夷。
    风缱雪叹气:“梅先生最看重清高之名,此番是我连累他了。”
    谢刃问:“现在有了煌山铁,有了洪荒焰,那炼器师呢,可是天道长?”
    天无际点头:“正是。”
    炼器虽不难,青霭仙府人人都会,落梅生更是天下第一,但亲手炼出过惊世神弓的,唯有用弓高手天无际。况且炼制煌山铁需要相当漫长的时光,短则一年,多则三年五年,炼器师需得寸步不离地守着烈焰。无论是落梅生还是青霭仙府中人,如此长时间失踪都势必会引起曜雀帝君猜疑,到时候难免又横生事端。如此一看,天无际的确是最佳人选。
    而地点就选在明月岛后山一处洞穴中,重修灵脉,风缱雪需与天无际一道闭关。
    宁夫人放心不下,追问:“能否确保万无一失?”
    天无际答:“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风缱雪点头:“多谢道长,这便够了。”有希望就够了。
    当初灵脉被毁时,他大脑一片浑噩,反应也迟钝许多,好像是稀里糊涂地痛着痛着,就习惯了,后来躲到这天涯荒岛,一切都是全新的,全新的屋宅,全新的生活,那再配上一副没有修为的、全新的身体,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却不愿细想,更不愿显出颓态令谢刃担忧,所以便强打精神收拾好心情,当真过起了寻常人一日三餐的生活,幸好岛上风景优美,心上人又生得倜傥潇洒,床暖和,饭好吃,爱女活蹦乱跳,爱子威风凛凛,大嘴唇子涂一圈,镇邪除祟,吉祥如意。
    生活就还可以。
    没有修为也可以。
    当然了,有修为更可以。
    傍晚,宁夫人张罗着去厨房烧饭,天无际与谢员外在屋外撑开大桌,鹦二月也烧了几道拿手好菜,看着像过年团圆,那就当过年吧,反正明月岛上也无四季流转。
    谢刃跟着喝了几盏烈酒,直到晚上歇息仍头重脚轻。风缱雪替他按揉太阳穴:“现在知道自己酒量差啦?”
    “你说我爹怎么这样。”谢刃叫苦,“好不容易才见一回面,他灌我酒做什么?”
    风缱雪笑道:“谢伯伯疼你,想你,又不能像宁夫人那般抱着你来回看,可不只能以酒寄情?”
    谢刃翻身,手臂顺势搭上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待师父将煌山铁与洪荒火取来,你就要闭关了。”
    “是。”风缱雪道,“我闭关时,你不可有半分懈怠,要好好练功读书,记没记住?”
    谢刃将人拉进怀中:“我就在山洞外头守着你。”
    风缱雪说:“好。”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有许多话想说,却又觉得都不必说,最后便只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呼吸相缠,手脚也相缠。
    窗外星光漫漫。
    往后一段时间,宁夫人变着花样做吃的,时不时就从厨房里捣鼓出一点好货,风缱雪来者不拒,嘴又甜,当着面吃两口,余下的全部端回卧房,往谢刃面前一推:“给!”
    谢小公子头大如斗:“刚刚才吃了一碗,怎么又来?”
    “不一样,刚才是粥,现在是甜羹。”
    “不行,我吃不下了。”
    “我也吃不下。”
    “既然你也吃不下,那为什么不拒绝我娘?”
    风缱雪转身往外走:“等会我来收空碗,不许浪费。”
    谢刃打了个饱嗝,眼含热泪:“哦。”
    不过幸好,谢员外与宁夫人并没有在岛上待太久,毕竟外头的眼睛也不少,所以他们只住了小半个月,便依依不舍地告辞。谢刃当然也挺不舍的,但一想到自己终于不必再被当成饭桶,又有一种如释重负感。鹦二月也随他们同行,以幻术遮掩行踪。留在岛上的唯有天无际,他花费数日,终于将后山的山洞改成了炼器炉,谢刃进去检查了一圈,嗯,甚是简陋。
    风缱雪坐在秋千上,问他:“你还想要流光溢彩的大鼎不成?”
    “不是。”谢刃推着他往前荡,“但你要在那里待上好久呢,让儿子进去陪着好不好?”
    风缱雪说:“好。”
    然后第二天,天道长就被悬挂在山洞最中间的、烈焰红唇的谢大胜吓了一跳。
    木逢春也在一个清晨抵达了明月岛,他以千钧神力,将煌山山巅从乾坤袋中取出,大喝一声:“还不闪开!”
    谢刃赶紧抱着风缱雪往别处避。
    铁石如巨兽从天而降,“砰”一声砸在地上,震得灰土乱飞,地动山摇。风缱雪被呛得直咳嗽:“为何不稍微切一切?”
    “这已是师父修整过的了。”木逢春合剑回鞘,又取出一个金葫芦,“那只火凤凰脾气不小,我原以为会有一战,没想到它倒爽快,并不吝啬这内丹之火。”
    “我在火焰峰时,曾喂它饮过鲜花果露。”风缱雪道,“也算有些缘分。”
    有火,有铁,有炼器师,万事俱备,东风也备。
    木逢春道:“那便开始吧。”
    谢刃一愣:“现在?”
    木逢春问:“怎么,你还想挑一个敲锣打鼓的好日子?”
    谢刃:“……”
    也不是,但这一入关,便少说也要数百天,他以为自己至少能有一整晚的时间,用来依依不舍,用来互相叮嘱,用来说情话,待小别的酸涩气氛被渲染到极致后,再手牵着手,一起等窗棂铺满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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