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罗茜的筷子正夹上自己喜欢的西红柿炒鸡蛋,妈妈忽然开了口,“茜茜。”
    她夹在半空中的菜由于手一松掉回了盆里,侧过头看了一眼妈妈,嘴里还巴滋巴滋的嚼着米饭,手已经再次伸向前方红黄相间的菜里,“恩?”
    “今天下午上学的时候,我们去看看外祖母。”妈妈说的话很小声,好像略带些抖。
    罗茜甚是奇怪,“怎么了吗?外祖母不是在农村吗?”
    “外祖母住院了,”妈妈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语音明显比刚刚大了那么一点点。
    罗茜原本还在嚼动的嘴巴此刻听了下来,筷子停在碗里,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难受,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外祖母生病了?”
    “恩,生病了。”
    “什么病?很严重吗?”她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几斤几两,老人生病是常有的事,毕竟年纪大了,但从妈妈那焦虑的脸色中看出现不好的端倪。
    “可能吧,”她只听到妈妈这么说,心想再问下去指不定妈妈会哭,便收了口。
    小时候一到寒暑假就被爸妈送到农村,经常跟在外祖母后面屁颠屁颠的跑,脑海中还印刻着年幼时外祖母帮她洗澡的场景,一幕幕回忆不断,不知不觉躺床上睡着了。
    妈妈喊自己起来的时候抬头看床边的闹钟,睡了二十分钟,怎么感觉好像睡了很久的样子。
    揉揉眼睛昏昏沉沉的脑袋浸了水便清醒过来,跟随着妈妈的脚步来到了学校旁的大医院。
    还未进医院,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吸鼻而来,她本能的抬手捂住鼻子。
    空荡的走廊上来来回回是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医生,以及穿着邹巴巴病号服的病者,她一声不吭的跟在妈妈身后,穿过很多老旧的门来到了那间518病房。
    姑奶和外公都在病房里照看,见妈妈过来了,打了个招呼,罗茜走近才看清躺在病床上的人,正是过年时还见到的外祖母。
    不大的单人床上被盖了两床厚厚的被子,原本看起来健朗的外祖母此刻像个虚弱的婴孩,安静的躺在小床中央,即便是这么小的床,躺在床中央的她也看起来娇弱无比,什么时候外祖母变得这么瘦小,什么时候外祖母变得这么无力。她见到躺着的那个人,像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与她记忆中的外祖母相差甚远。
    “妈妈,外祖母怎么这么瘦?”她担忧的问。
    “生病了,身体熬不住就容易瘦。”
    大概是听到了床边有人在说话,原本双眼闭着的外祖母缓缓地睁开了眼,虚弱的声音传入,“茜,是茜茜来了吗?”她半睁的眼睛聚焦不到目标。
    罗茜回神立马上前,凑到老人的面前,“外祖母。”她说话轻柔小心,生怕大声一点点就会惊扰老人的安宁。
    “来了啊。”喘着粗气弱弱的声音呼出。
    “恩恩,外祖母。”她顺从的点头回应。
    “今年就要考大学了昂,好好考。”听得出来老人很努力的挤出这几个词,罗茜心里清楚对现在的外祖母来说,光说一个字都是件艰难的事,更何况是说出这么一串话呢!
    她坚定的回复,“我知道。”便回头,泪眼汪汪的看着妈妈,妈妈的头早已转向别的方向,生怕被罗茜看到自己眼中的泪花。
    老人自始至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整个人已经是皮包骨的状态,整天都靠着输送营养液来维系生命,不粗的针管打在她细到看不清的血管里看着都觉得渗人,罗茜没有在医院多待,便独自离开。
    周围浓烈的药水味还未散去,电梯从上面瞬间坠落的感觉,她整个人都处在放空的状态,只要一想到刚刚在病房里看到的人,就情难自禁,鼻头一酸,泪水便从眼睛里涌出。
    当不好闻的药水味渐渐消失在身后,住院部门外的一缕阳光照进,恍惚间闪了她的眼,手下意识的抬起遮住,想到外祖母的病房是背阳的方向,真希望她能够再看到窗外明媚的阳光,真希望她能像记忆中的老人,年有八十却手脚利索,下田干活煮饭刷锅样样在行。
    可命运就是如此的爱捉弄人,三个月前还一同坐汽车去异地参加亲戚婚礼的外祖母,一个多月前过年时见到她还说新年衣服好看的外祖母,突然间就像个虚弱的病孩安然不动的躺在病床上,原来那么健康的外祖母怎么一下子就变的这么小只,让人深感心疼。
    心有忧愁,无力更甚。
    人老了,大病小病在所难免,老人即将半年,看到了新中国成立,赶上了改革开放,遇见了新世纪,迎到了2008,对她来说,一生看遍春花雪夜,走过万水千山,最后在故乡安度晚年,这怡然自乐的生活让她舒舒服服的在余生以另一种姿态历经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又岂是人人尽能尝遍。
    她双手拉紧书包,不知不觉就到了医院外,心不在焉的过了马路,脑袋里始终回荡着外祖母无力的话语。
    “在想什么呢?”程杨拍她的肩膀,抬头才意识到。
    “大老远就看你在过马路,也不看着车。”对方一阵数落,罗茜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她恩了一声。
    程杨侧身望了望罗茜来时的方向,看出些许端倪,奇怪又担心的问,“你怎么今天从这边上学?”
    罗茜回过神说,“我去医院看我外祖母了。”
    程杨恍然大悟,没再多说什么,他还想继续问,但见罗茜心事重重的表情又觉得不妥,便没有开口。
    两人静默的走了一路,罗茜一言不发,程杨安静的走在身边,她眼睛一直盯着地下,走着走着程杨就走在了外围,快到学校的时候她才开了口,“你说死亡很遥远吗?”
    程杨被这莫名其妙的一问搞得不知所措,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就连自己甚至不曾见证过死亡。他没开口,罗茜就说,语气相当的平稳,“我小的时候,别人家都会在某一个节去上坟,我从来都不用去,因为我没有见证过死亡,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在我初一的时候,我爷爷突然去世。”
    语出,又停了下来,之后想了想继续说,“从此每年三十我都要跟着我爸去上坟,给我爷爷烧纸,在墓碑前磕头。”
    程杨认真的听着,罗茜的言语中似乎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一切被她描述起来平淡无奇,越是不经意的感情越能让人感受到其中包含的痛楚,程杨突然觉得平日里天真活泼的小可爱并非没有伤痛,让她看到死亡,总感觉有点格格不入。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对,好像是对逝者的不敬。
    罗茜自顾自说,“程杨,你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程杨想了想,“你外祖母多大年龄啊?”他问的小心而又谨慎。
    罗茜不假思索的说,“快一百了。”
    “那算是高龄了,这样老人也算是长寿了,”他顿了顿,继续说,“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着出生与死亡,医院里不是只有老人的离世,也有新生儿的诞生,只不过这两种带给人的情绪是截然不同的,罗茜,你要知道,我们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很多年后,你,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会渐渐老去,然后面临死亡,在安然度过漫漫人生的几十年间,有的人或许会因为意外而死,有的人因为病发而亡,像你外祖母这样快百年的人是难得的,更是幸运的,年纪大的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欢乐会很少,尤其是当老伴离世后,一个人面对余生是很不容易的,而你的外祖母又是幸运的,她安静地享受着晚年,有你们这样的子孙,可能这也是一种福气和幸福。所以……”
    罗茜一言不发,仔细听着程杨的话,“所以难过是必然的,但不要太难过,这样老人也不会安心。”
    程杨一连串的话并没有立马让她难过的心感到平复,至少他的一言一语都足以让罗茜信服。
    死亡终究是一场人人终需面临的挑战,是一场游戏里的最后一关,而此刻躺在床上靠输着营养液续命的外祖母就像是在挑战这最后一关的勇士,闯过去了,新的明天开启,见到第二日明媚的阳光预示着新的一关开始,闯不过去便意味着生命的尽头在此停息。
    罗茜希望外祖母可以闯过这一关,但很多时候他们心心念及的想法在命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从妈妈的口中得知外祖母病逝的消息是看到外祖母的第三天。
    她想起都快没有意识的外祖母临终前还记得她的曾孙今年要高考了,不禁潸然泪下。
    在老人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外公他们遵从老人的意愿,将输液管拔了,将老人带回农村,一路颠簸,老人一路上气息断断续续。
    “快到了吗?”外公将头凑近老人的嘴边,听着她口中呼出的字眼。
    用手抚了抚老人苍老无力的手,“快了快了。”
    担架从车子里被抬入老人住了半辈子的屋子,尘埃落定,昏暗的瓦房内,老人伸出手,抚了抚床沿,看着不远处小窗透露的微光,眼睛渐渐模糊,嘴角微微上扬的动作清晰。老人走了,走的那么安详。
    为什么他们不在医院待到最后一刻,身体快不行了还要回到故乡呢?
    因为这里是老人相伴一生的黄土,从哪里来,得往哪里去。她从这片故土走出,即便身体虚弱无力之时,也要委托她的孩子们将她送回这片故土,让她不至于在陌生的城市里,在满是药水味的医院内,迷了路,找不到家的方向。
    家,对老人来说,承载了半辈子的心血,那是她用心呵护的故土,回来了,又走了,从此只身这乡,不再辗转人间。
    这一生,近百年,来时一人,走时一人,半载与谁同过,阴间相伴,生生相惜。
    罗茜因为上学,没有跟着妈妈去农村送外祖母最后一程,只是那晚妈妈从农村回来接她的路上,多少沉默被月夜笼罩,闻声,是妈妈小心吸鼻的哽咽。
    她有点难怪,黑夜最大的好处是帮人遮去不愿被别人看到的一幕,比如说那刻罗茜滚滚而下的泪珠。
    母女俩一言不发地流着泪,谁也不知,谁能不明。
    死亡真可怕,程杨,纵使百岁老人仙逝,可她是曾朝夕相处的亲人,罗茜难过的哭红了双眼,在夜半无人之时。
    春芽悄然开放,枝头停立的鸟儿欢叫,春,轻柔的吹过山间草丛,掀起一场春意盎然,万物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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