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赵良翰,拜见谢才人。”赵良翰自己手里提着个食盒,后头跟了个内宦,也提着个偌大食盒。赵良翰似乎是行完礼才留意到胡婕妤,又补了一句,“啊,胡婕妤也在,奴失礼了。”
    因是御前的人,便是失礼,胡婕妤也不敢吭声。她扭头望向谢小盈,谢小盈对着来人丝毫不惧,依旧是带着点笑脸,“赵常侍好,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赵良翰满面谄媚,恭恭敬敬地开口:“奴来的不是时候,搅扰才人了。原是陛下惦记着昨日才人吃的那道胡椒牛肉喜欢,特命尚食局今日又做了一份,差使奴为才人送来。除此之外,还有些旁的宫内美馔,陛下想着才人应都未试过,亲点了几道,叫一并做了,请才人品尝。”
    虽然不愿意见皇帝,但有美食奉上,谢小盈还是难掩欣喜。她赶忙使眼色,让莲月去寝阁里取金圆饼,赏了这两个内宦一人一个,“多谢陛下惦念我,也辛苦二位贵人了,你们东西放着吧,我这里还有客人,晚些再用。”
    她这话一出,赵良翰愣了,胡婕妤更是一惊。
    陛下赐膳,乃是天大的恩典,即便不跪在地上、立时立刻感恩戴德地用了,那也没有说“放一放,等会再吃”的道理。
    胡婕妤以为是自己在这里碍事,旋即开口:“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耽搁谢妹妹用膳了。你先吃罢,我改日再来探望妹妹。”
    谢小盈却“哎”了一声,伸手拉住了胡婕妤,“姐姐来看我,怎么也没有让你空着肚子离开的道理嘛。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是陛下赐膳,想必姐姐也不会嫌弃,我们便一同用吧!”
    来者是客,起码的礼仪总要顾到。谢小盈想得很简单,立刻吩咐荷光、兰星,一齐上前收拾膳桌。她还顺势招呼赵良翰,“辛苦二位贵人,且帮我把吃食都拿出来摆开吧。”
    赵良翰有点笑不出来。
    陛下赐膳点了名是赐给谢才人的……这胡婕妤,住在玉瑶宫里的,就同冷宫妃嫔差不太多,她配吃吗?
    见赵良翰原地站着不动,谢小盈还挑眉,不解地反问:“怎么呢?”
    被谢小盈这样看了一眼,赵良翰可吓坏了。
    昨天他是亲眼见着陛下最重用的常少监,只因为没及时赶走林修仪,惹了这位谢才人不快,竟被罚跪了整整四个时辰。他如今还没有常路的面子一半大呢,如何敢触怒谢小盈?
    赵良翰连解释都不敢,忙依言照做了。
    谢小盈全以为赵良翰是走神了,压根没多想,犹自挽着胡婕妤,邀她入座,“姐姐千万别同我客气,若是以往我吃的东西,那还不好意思留姐姐下来。今天赶巧有陛下赐膳,咱们一起饱个口福。”
    胡婕妤很被动地坐下来,先是一阵心惊肉跳,频频去看那两个御前内侍的脸色,有些担心他们禀到陛下跟前,被陛下降罪。可当她扭头看见谢小盈这样泰然自若,两个御前的内宦待她也是言听计从,胡婕妤又难免一阵艳羡。她自打嘉顺年间聘入东宫,从未得过如此殊遇。宗朔待她一直态度平平,以至于胡婕妤至今,见了皇帝都还有些紧张。
    想来,陛下定是很爱重这位谢氏,方叫她这样胆大妄为,又恣意率性。
    若不是陛下一贯骄纵,御前的人,何必对她的话这样尊奉呢?
    胡椒香味最是霸道,那一盘子牛肉才取出来,室内已是飘香四溢。兴许是皇帝见她昨天专挑肉菜,今日赐的也多是荤食。像是炭烤的大块羊排,还有烧制的鹿尾,脍制的鲫鱼、爆炒的小块鸡肉。主食赠的是胡饼,谢小盈见昨天皇帝吃的就是这个。此外还有蒸梨与奶羮,丰盛至极。
    谢小盈笑着看向胡婕妤,真挚道:“幸好姐姐在,不然我一个人,哪享用得了这么多美味!”
    胡婕妤很勉强地回了个笑容,仍不太敢动筷子。
    谢小盈以为她是客气,亲自夹了一筷昨天她吃着好的胡椒牛肉粒,“请姐姐品尝。”
    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胡婕妤自然不好再推辞,只能跟着吃了几口。
    和皇帝吃饭,谢小盈都不顾忌,何况是胡婕妤。
    她兀自大快朵颐,冷不丁抬头才发现,赵良翰和另一个内宦还垂手立在旁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谢小盈微微一愣,扬声问:“两位贵人可是还有旁的事?”
    赵良翰讨好地笑笑,“是,陛下吩咐,伺候才人用过膳,奴还要再领才人去崇明殿。陛下找了制靴的匠人,说是昨日答应了要为才人制一双合脚的冰靴,所以请才人用好膳,就过去量个尺寸。”
    谢小盈听了,非但没有方才那么欣喜,反倒先蹙了眉,“又去崇明殿?这不合规矩吧?”
    她就是想拒绝,但当着胡婕妤的面,不敢装病,这才祭出宫人最忌讳的规矩大法,想说能不能堵一下赵良翰的嘴。
    赵良翰讪笑着,赔着小心回答:“禀才人,这规矩也是人定的。再大的规矩,也大不过陛下去,您说呢?”
    谢小盈想叹气,硬是忍住了,反冲赵良翰笑了笑,“贵人说得是,原是我想左了。”
    赵良翰岂敢怪罪,一声不吭地连连作揖。
    谢小盈摆摆手,吩咐荷光再去拿两块金圆饼来,“那只好请贵人再稍待片刻,等我与胡婕妤用好膳就过去。”
    胡婕妤从旁看着谢小盈这样狂言妄语,同时又出手惊人的阔绰,彻底失了反应。
    她素来听闻谢小盈乃是出身商贾,只当她家世卑贱,便是得宠也不过是一时的虚浮荣华。莫说威胁中宫,怕是连出身不高的林修仪都无法比及。
    可胡婕妤万万没料想,钻营钱财,说着虽难听些,得利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这样大的手笔,日复一日的打赏,焉知不能收买人心?
    若人人都称一句谢才人的好,再加以圣宠……长此以往,谢才人还会只是区区才人吗?
    胡婕妤僵在原地,不敢深思,只能竭力控制表情。
    谢小盈回过头才发现胡婕妤再走神,她疑惑地问:“胡姐姐,你怎么不吃了?这样就饱了吗?”
    胡婕妤看了她一眼,像是突然从梦里惊醒,猛地撂了筷子,竟站起了身,“饱了、饱了,今日实在叨扰妹妹已久,我便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探望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匆匆离去。
    谢小盈坐在原地,一头雾水。
    她看了看胡婕妤适才用过的盘子,明明还有一块未吃完的嫩白脍鱼。
    怎么回事?难道胡婕妤卡鱼刺了?
    第15章 自请禁足   “欺君也是死罪,谢小盈,朕……
    谢小盈吃饱饭,紧赶慢赶到了崇明殿,却并没能立刻见到皇帝。
    赵良翰索性把她带去了偏殿,讨好地笑着:“陛下正与外臣议政,请才人在此稍后。待陛下忙过这会子,就该召见才人了。”
    谢小盈倒是不急,偌大殿宇,隔着几层殿墙,她都能听到宗朔正在冲人发脾气。那可真是雷霆震怒。谢小盈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也能感受到那份庞然愤意。
    她连忙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贵人去忙,我自在这里等着就是。”
    赵良翰又行了个礼才退了出去。
    他本该先去与皇帝通禀谢小盈到了,可崇明殿正殿之中,此刻气压最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赵良翰也知道自己不能去触这个霉头。他左右张望,索性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去歇着。午膳还没来得及用,也不知道内侍省这帮人给没给他留了两口。
    崇明殿正殿之中。
    宗朔宣见豫王宗弛、中书令杨守、左右卫上将军顾镇西、兵部尚书郑赟等人,正于殿内谋议突厥侵扰边境一事。
    左右卫上将军顾镇西一力求战,跪在地上,昂首告求。兵部尚书郑赟与若干新将则都以为不必开战,略以警示即可。
    中书令杨守作壁上观,至此未发一言。
    宗朔本以为这事很快能达成合议,没料想顾镇西竟是那个丝毫不肯退让之人。
    顾镇西乃是皇后顾言薇的父亲,并袭了开国元勋顾昀魏国公的爵位,之后顾镇西随先帝征战突厥、回鹘,立下赫赫军功。顾家连出两代大将,才得以将女儿嫁入东宫,成为国丈。宗朔本与顾家感情算好,登基后又授顾镇西左右卫上将军的职官,命他统领两军,乃是极大的信任。
    此次之事,顾镇西虽与宗朔产生分歧。但宗朔敬他国丈身份,并不愿太驳对方颜面。然而顾镇西说话愈加难听,不断上纲上线,指责宗朔畏战惧敌,气得宗朔面色铁青,禁不住怒骂:“魏国公,朕今日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同你计较!我朝两代打下的基业,岂是尔为子孙争谋爵位的算盘?”
    顾镇西以头抢地,硬声道:“突厥侵袭伊州,虽只掠财物,但犯我大晋国威,理当震慑!臣请命出征,愿马革裹尸,免为陛下添忧!”
    宗朔冷笑,“他突厥不过千余人马,伊州城防牢固,牧民损失了一点羊马,怎就犯了国威?”
    顾镇西还要争,豫王见情形形不对,赶紧抢前一步,替皇帝解释:“魏国公忙于操练左右卫军,恐怕有所不知。今年寒冬,北境寸草不生,风雪连绵,突厥来犯本是陛下意料之中,只消加强防御,来年继续与他们通商贸就是。突厥人缺粮少穿,早晚倚赖我朝。何况我朝两代纠缠于西北战事,以致国库空虚,百姓艰难。陛下登基后一直致力于恢复民本,眼瞧着有了起色,哪经得起再来一场大仗?”
    “那豫王可知,突厥人只侵扰一次便迅速后撤,是因为什么?正是因为你口中先帝在西北纠缠的战事,让突厥人心有余悸,不敢再犯!如今突厥人虽小小侵扰,但实际正是试探我朝。若此时给了突厥人颜面,来日突厥定会变本加厉,打我朝措手不及!”
    “但若为了小小侵扰,就要大举宣战,岂不虚耗国库?”宗朔冷着声音开口,“朕与豫王无意否认先帝功绩,然则百姓生息乃是大晋立朝之本。伊州既无重损,那就无须大军开拔。命其都督率军前与突厥交涉,使其认罪即可。”
    顾镇西还要开口,宗朔狠狠拍案,“朕意已决,尔等不必再劝,都退下吧。”
    他站在高台上向下睥睨,顾镇西在地上跪了好一阵子,才踉跄着起来,心有不甘地称辞离开。杨守像是幸灾乐祸,意欲上前搀扶,被顾镇西毫不给脸地一手甩开,犹自阔步迈出大殿。
    众臣退去,豫王故意磨磨蹭蹭留到最后,看样子想宽慰宗朔几句。
    宗朔被自己岳丈这样打脸,正是气头上,见豫王一副涎皮赖脸还想开玩笑的样子,愈加气不顺,指着他道:“朕没心思与你兜搭,一起滚。”
    豫王没讨着好,低着头躬身退出。
    宗朔端起案上的茶,本想喝一口平平气,不料入口竟是冰凉,他当即摔了茶盏,脱口怒骂:“没一个用心的!御前侍候的人呢?”
    殿内宫人乌压压跪下去,谁也不敢说话。
    宗朔目光寻了一圈,既不见用惯的常路,又不见他才提拔上来的赵良翰,他压着怒气,抬腿往下走,直奔偏殿。
    谢小盈隔得远,并不知发生什么,只觉得外头动静忽然小了很多,没再听宗朔骂人,便想趴到门边看看什么情况。
    她刚到门口,才探出脑袋,不料想一道人影猛然出现在面前。
    谢小盈没防备,直接撞上了来人胸口。
    宗朔抬脚欲踹,见是个女子才硬生生忍住,他伸手揪着对方后领将人往后面狠狠一拽,脸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直接厉声斥责:“不懂规矩的东西!擅闯御前,不怕朕摘了你的脑袋?”
    谢小盈便是上次被宗朔亲自传召问罪,也没见过皇帝这样大的脾气。她大脑一阵发懵,穿越以来所有学过的规矩都在这一刻变成求生的本能。膝盖一软,谢小盈还没察觉就已经扑通跪在了地上:“……妾……妾罪该万死……不不不……妾知罪,请陛下恕罪!”
    她面朝金砖,手指几乎克制不住在抖。
    古文学过,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刚刚也不知道宗朔有没有杀人,不会全轮到她身上吧???
    谢小盈紧张地使劲抠地,然而,她好半天才听见头顶上方男人开口:“谢小盈?你怎么在这?后宫嫔御不得入前廷,朕命皇后教你规矩,你到底怎么学的?”
    宗朔的声音冷若冰霜,全然没有两人上次相处时的温柔与玩笑口吻。
    谢小盈几乎无法把昨天那个看起来不难相处的男人与眼前天子联系在一起,来时的泰然自若和隐隐的嫌弃,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声的畏惧——她以前倒是不怎么怕领导,毕竟领导再生气,最多就是开了她。可皇帝就不一样了,谢小盈很清楚地知道,就算皇帝想借谢家的钱,也不代表他当真不能杀了自己。
    “妾……”谢小盈已经不敢说自己是被他传来的,她一身冷汗,只想着赶紧逃跑。短暂地犹豫,谢小盈试图顺着宗朔的话往下解释,“妾走错了路,误闯至此,这就告退!”
    她悄悄抬起了一点头,发现宗朔的靴子已经从门前移到了她身后。谢小盈想往外挪一挪身体,只等宗朔一声令下,自己立刻开溜。
    殊不知,她刚动了一下,宗朔就又伸手揪住了她的领子,贴在她耳后低沉开口:“欺君也是死罪,谢小盈,朕劝你实话实说。”
    谢小盈被衣襟勒得喉头发紧,脑子里一万个宫斗剧炮灰女配的下场开始自动上演,她不敢再卖弄小聪明,很老实地回答:“禀陛下,是赵良翰传陛下旨意,命妾来的……难道是他假传圣旨吗?妾因记得他确实是御前人才信了,请陛下开恩。”
    宗朔总算想起来,原是他自己气糊涂了,确实是他命赵良翰传谢小盈过来。刚下朝的时候他本以为突厥人的事很快就能谈定,便先用了膳,打算趁午歇的功夫,和谢小盈有的没的说几句,也散散情绪。但谢小盈迟迟不到,他不愿让外臣等,索性就传进了人,打算把这事快刀斩乱麻。
    结果刀不够快,麻还更乱了。
    “是朕传的你。”宗朔手指微微用力,把在地上抖个不停的女孩直接拎了起来,语气虽显得平缓了些,但还带着几分斥责之意,“朕命你用过膳就来,你好大胆子,竟敢耽搁那么久,让朕等你?”
    谢小盈起身后才觉得颈间一松,那种仿佛被刀刃抵在脉搏上的感觉总算消失。因站了起来,那种匍匐在地板上,仿佛蝼蚁般,能被人一脚踩死的命运感也随之淡化了一些。她抬头看了眼宗朔阴沉的脸色,大脑竭力冷静,小心翼翼地解释:“陛下恐怕不知,清云馆距崇明殿极远……妾已尽快赶来,不敢让陛下久候……但……但……”
    “但什么?”宗朔负手而立,帝王之仪不容小觑。他看出来谢小盈在害怕,寻常宫嫔若是惧他,早就老老实实跪地请罪,哪还敢给自己找理由?偏这个谢小盈,人不大点,却一贯的鬼机灵。宗朔倒要看看,她这次能编出什么借口来给自己脱罪。
    片刻,谢小盈深吸气,像是总算想好了说法:“回禀陛下,但是妾腿短,实在走不快。”
    “……”宗朔上下一打量她,没绷住,嗤了一声,“你倒有自知之明。”
    清云馆离得远,确实不算谢小盈瞎说。他就是因为嫌路上耽搁功夫,才懒得亲自过去,情愿有违宫规,便派人去传谢小盈让对方过来。至于这腿短…理由虽略显拙劣,至少也是实话。
    宗朔看着谢小盈像个小鹌鹑一样杵在原地,故意问她:“不管为什么,总归你已让朕等了,那就是大罪。朕对你已够宽容,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你自己说说,朕该怎么罚你?”
    谢小盈听皇帝这么说,心知自己怕是过不了这关了。
    皇帝既已决意要迁怒她,与其被对方拖出去打板子、或是受皮肉苦,那还不如她乖觉一点,自己定个重而不痛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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