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邯郸的乡野小道上,苏秦风尘仆仆,大步豪迈,边走边啃干粮。
    苏秦啃下几口,从腰间摘下葫芦,咕噜咕噜灌几口凉水,将塞子复又塞上。
    又走一程,苏秦顿住脚步,蹲下身去,脱下小喜儿为他做的最后一双布鞋,拿在手里端详一阵,见鞋底完全磨穿,苦笑一下,摇摇头,随手甩到旁边草丛里,从背囊里取下一双草鞋穿上,试走几步,便迈开大步继续前行。
    走有几个时辰,苏秦拐入一条大道,行人多起来。苏秦抬头望去,见远方现出一道城墙和一座甚是雄伟的城门,知是邯郸,咧嘴笑了。
    苏秦加快脚程,不消半个时辰,走进邯郸南城门。
    因为前面来过一次,苏秦熟门熟路,跨进门来,沿邯郸大街信步走向赵宫。将近宫城时,苏秦放慢脚步,瞄向两旁客栈,希望寻到一家便宜点的。
    一个卖烧饼的挑担照面走来,叫卖道:“卖烧饼喽,正宗郑记烧饼,香脆麻辣,不好吃退钱!”
    烧饼的香味儿吸引住了苏秦。他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铜币:“卖烧饼的,请来两只。”
    卖烧饼的接过铜币,拿出两只烧饼。
    苏秦显然饿坏了,张口就是一口。
    岂料刚走几步,卖烧饼的追上大叫:“大人,请留步!”
    苏秦听出是在叫他,回头望去。
    卖烧饼的疾步赶上,将铜币递还:“大人的钱错了!大人这钱是周币,小的只收赵币!”
    经他提醒,苏秦方才想起自到赵国后,尚未兑换钱币。周与三晋皆行布币,但周流行的是空首币,赵流行的是平首币,虽然都是布,但形状、重量皆不一样。
    苏秦赔笑道:“卖烧饼的,我是周人,初来乍到,只有周币,没有赵币。”
    卖烧饼的急道:“我家店爷交代,小人卖饼,只收赵币,不收其他钱,大人的是周币,不是赵币,小人这饼不卖了!”
    苏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口的烧饼:“这??”
    卖烧饼的看向烧饼,顿足叫道:“天哪,小人这饼是有数的,小人这般回去,可咋办哪?大人呀,你得赔我烧饼!”
    苏秦将那只未咬的烧饼退还给他,又从袋中摸出一枚周钱,赔笑道:“这饼我已咬过一口了,不好还你,再赔给你一枚周钱,成不?”
    卖烧饼的哭起来,扯住他不放:“我不要你的周钱,我只要赵币!”
    显然这是个从乡下来的实诚人,刚入行,脑子还没拐过弯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着他们大笑,起哄。苏秦有些尴尬。有好心人告诉苏秦前面十字路口有个换币的地方,苏秦正要扯他前去兑换,有人摸出一枚赵币递给卖烧饼的:“小子,我的这个是赵币,替这位大人付你,如何?”
    卖烧饼的验过,连连打揖:“谢大人了,谢大人了!”
    苏秦抬头见是贾舍人,又惊又喜:“贾兄!”
    贾舍人揖道:“舍人见过苏子。”
    苏秦还一礼,兴奋道:“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贾兄。”
    “呵呵呵,在下候你多时了!”贾舍人应道。
    “候我?”苏秦震惊。
    “不瞒苏子,你一踏进南门,在下就觉得像,只是苏子这身衣冠,在下不敢冒认,又不忍错过,只好跟在后面。若不是遇到这桩事儿,在下真还吃不准呢。”
    苏秦审视一眼自己的破旧衣冠,笑道:“贾兄也以衣冠取人?”
    “哈哈哈哈,”贾舍人大笑数声,“既然是人,能无衣冠乎?”
    苏秦收住笑容:“贾兄方才说,贾兄在此候有多时了,在下愚钝,敢问此话何解?”
    贾舍人避而不答,笑问:“苏子可有歇脚之处?”
    “在下刚到邯郸,尚未寻到可意店家。”
    贾舍人手指前方:“舍人寄身丰云客栈,客舍还算宽绰。苏子若不嫌弃,权且与舍人同住如何?”
    苏秦正因囊中羞涩而为如何下榻犯愁,揖道:“承蒙贾兄关照,秦恭敬不如从命!”
    贾舍人还揖,伸手礼让:“苏子,请!”
    二人径投丰云客栈。
    贾舍人引苏秦走进自己租居的小院,安置好苏秦的住室,召来小二,点了几盘小菜、一坛陈酒,摆了两只角子(酒器),举角道:“苏子一路辛苦,在下聊以薄酒一角,为苏子接风。”
    苏秦执角于手,却不举角,问舍人道:“在下方才所问,贾兄尚未回复呢。”
    “不瞒苏子,”贾舍人放下角,缓缓说道,“自苏子走后,秦公甚是懊悔,使舍人赶赴洛阳寻访苏子。旬日之前,在下寻至轩里,见到令弟苏代,他说苏子前一日刚走。在下问询苏子去向,闻知你奔邯郸来了。在下急追,竟是未能追上。在下思忖,苏子是步行,必走小路,在下乘的是车马,走的是大道,自是无缘碰上。在下快马加鞭,到邯郸后住下,忖估脚程,苏子当还未到,遂寻下这家客栈,日日守于南城门处,果然候到苏子了。”
    苏秦举起酒角:“有劳贾兄了!”
    贾舍人亦举角道:“舍人为苏子接风。”
    二人饮毕,苏秦放下酒角,看向贾舍人:“看这样子,贾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阳喽?”
    “是秦公之意。”贾舍人点头,“秦公要在下务必访到苏子,请苏子再赴咸阳。秦公承诺举国相托,以成苏子壮志。”
    苏秦微微一笑:“若是此说,贾兄怕要白跑一趟了。”
    “哦?”贾舍人怔了,“苏子不愿再去咸阳?”
    苏秦点头。
    “唉,”贾舍人小酌一角,叹道,“错失苏子,当是秦公终生之憾。”
    苏秦亦饮一角,举壶斟上,笑道:“秦公若用苏秦,亦当是苏秦终生之憾!”
    贾舍人惊问:“苏子何出此言?”
    苏秦举角:“在下与秦公,志不同,道不合,不可共谋,谋必生憾!”
    “这??”贾舍人显然有些迷茫,“苏子志在一统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统天下,缘何却说志不同、道不合呢?”
    苏秦斟酒:“秦公之志只在一统,苏秦之志,一统不过是个开启。”举角,“贾兄,请!”
    “此话怎解?”贾舍人举角不饮,两眼紧盯苏秦。
    “不瞒贾兄,”苏秦小啜一口,目光从贾舍人身上移开,转向户外,“说秦失利之后,在下囚居草舍,冥思月余,总算悟出一条治乱正道。”
    贾舍人来劲了:“请问苏子正道何在?”
    苏秦收回目光,凝视舍人:“贾兄可否先答在下几问?”
    “苏子请问。”
    “百家之学,皆为治乱。敢问贾兄,诸子皆欲治乱,目的何在?”
    贾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归太平圣道。”
    “再问贾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咦?”贾舍人略是一怔,盯住苏秦,“苏子在咸阳时不是讲过这个吗?天下相安之道,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是的!”苏秦点头,“在下还说过,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若要治乱,天下唯有一统。”
    “苏子之论,舍人深以为是。”
    “谢贾兄鼎持!”苏秦拱手,“再问贾兄,天下七强,终将归于谁家?”
    “以苏子在咸阳所论,天下或归于秦!”
    “正是!”苏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确说过,未来天下,必将是齐、楚、秦三国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终得鹿者必将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国归秦,四海一统,请问贾兄,这个天下真能相安吗?太平圣道真能普施人间吗?”
    “这??”贾舍人答不上来了。
    显然,数月不见,苏秦的思考又进一步。
    “唉,”苏秦眼望舍人,长叹一声,“现在想来,在下在咸阳时所论,委实天真。在下所进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标而不治本。标治而本不治,天下纵使一统,又有何益?”
    “敢问苏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贾舍人抬头问道。
    苏秦凝视面前几案,声音低沉而坚定:“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横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乱象。治乱不过是个手段,治心才是务本正道。若是我等只为治乱而治乱,只以强力一统天下,纵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会更乱。”
    “苏子所言甚是,”贾舍人沉思有顷,点头,“天下若是只以强弱论之,这个世界真也是永无宁日。”
    “是的,”苏秦附和,“眼下诸侯逞强纷争,互不相让,天下若要一统,必恃强力。以在下眼界观天下大势,有此强力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阳数月,在下细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无悲悯,唯以强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统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强之国,毫无悲悯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贾舍人垂头再入冥思,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苏秦:“看来,苏子是要摒弃一统帝策,走诸侯相安之路了。”
    苏秦点头。
    “只是,”贾舍人稍加迟疑,接道,“一如苏子所言,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苏子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
    “合纵。”
    “合纵?”贾舍人一怔,“何为合纵?”
    “贾兄请看,”苏秦抬手一抡,将几案上的盘碟尽数收起,在几案一端的两侧各摆一只大碗,边摆边说,“这是齐国,在东面,背后是海;这是秦国,在西面,背后是戎狄,”搬起酒坛摆在几案的另一端,“这一大片是楚国,在南面,有这么大,占去大半江山,”又拿起四盏小碟,依序摆在酒坛的北面,夹在两个大碗之间,又在其中间隙散布些许泡枣,指着它们,“从这儿到这儿,依次是韩、魏、赵三晋,这盏碟子是燕,越国本在这儿,现在都在这只坛里;北方诸胡、西方诸戎、南方诸夷、泗上诸侯、中山、义渠等,皆小而软弱,难成气候。”说到这儿,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阵势,好久方才抬头,“贾兄可否看出名堂?”
    贾舍人睁大眼睛,凑前一阵,又仰后一阵,仍是不得其解,摇头道:“这是天下势图,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为合纵,还请苏子指点。”
    “既然贾兄谦让,在下只好卖弄了。”苏秦望着几案又审一时,侃侃说道,“方今天下,成败只以强弱论之。强大则盛,盛必欺人;弱小则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数以千计,没有一例是以弱欺强、以小凌大的。”又指向几案,“贾兄看这天下大势,齐、秦、楚三国,就如三只猛虎,各抱地势,伏卧于东、西、南三方;三只猛虎中间是韩、赵、魏三晋,三晋犹如三只饿狼,犬牙交错,你撕我咬;唯独燕国偏安于东北一隅。”
    贾舍人又看一阵,仍是一头雾水。
    苏秦又是一笑,缓缓说道:“天下若要长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乱。治乱之道唯有两途,一是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一统可谓是以暴治暴,以乱治乱,虽易成功,却是治标,不能持久。诸侯相安虽难实现,却是治本,一旦实现,或可长治久安。”
    贾舍人显然是更想知道答案:“这与合纵何干?”
    “贾兄若是细审此图,”苏秦望着势图,指点三晋,“不难看出天下枢纽所在。天下枢纽何在?在三晋。贾兄细想,近百年来,天下纷争虽频,多在中原,所谓中原逐鹿是也。何为中原?中原也即三晋,也就是这三盏小碟子,或这三只饿狼。三晋或与秦争,或与齐争,或与楚争,或窝里斗,自与自争—”
    “苏子是说,”贾舍人恍然开悟,急不可待道,“合纵就是三晋合一。”
    “正是。”苏秦重重点头,“天下如局,纵横皆为局路。古来规制,东西为横,南北为纵。韩、魏、赵三晋横贯南北,区分东西,堪为天下枢纽。三晋三分,就如一只只孤狼,任由周边三虎欺凌。三晋纵亲,三狼成群,纵使恶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贾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胜,“一旦三晋纵亲,秦不敢东犯,齐不敢西趋,楚不敢北向,秦、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楚地虽大,然北是三晋,东北是齐,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动刀兵。大国皆息刀兵,可无争矣。”
    “合纵还应包括燕国。”苏秦补充道,“三晋合一,外加燕国作为背依,其势天下无敌,秦、楚、齐必然不敢妄动。大国不敢妄动,小国不敢起争,天下纷乱可解,虽分实合。天下合,可无争,天下无争,人心始治矣。”
    “如何治心,苏子可有考虑?”
    “是的,”苏秦缓缓说道,“自周至赵,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难题。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欲横溢,若让天下人皆如先圣老聃所言的绝欲弃智,回到远古三圣的真人时代,已无可能;依在下之见,仲尼的仁义礼制,墨子的天下兼爱,杨子的人人为我,皆是治心之道,虽说途径不一,却是同归一处,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恶,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欢杀戮,智者不喜欢杀戮,即使诸侯,也没有几人真心愿意杀戮;喜欢杀戮的只有禽兽,禽兽杀戮是因为禽兽要交配,要猎食。人不是禽兽,因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耻,人要穿衣裳,人不会当众媾合。人有畏惧之心,人畏惧天,畏惧孤独。畏惧天,就会遵循天道;畏惧孤独,就会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无征伐,就无杀戮,就无争执,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说至此处顿下,有顷,苦笑一声,“在下胡说这些,贾兄是否觉得可笑,是否觉得在下是异想天开呢?”
    贾舍人沉思良久,改坐为跪,冲苏秦叩首:“苏子在上,请受舍人一拜!”
    苏秦惊道:“贾兄,你??这是为何?”
    贾舍人拜毕,拱手说道:“非舍人拜苏子,是舍人代天下苍生诚拜苏子。无论苏子能否成此大业,这颗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谢贾兄鼎持!”苏秦朝贾舍人深揖一礼,“秦必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非舍人鼎持。”贾舍人回揖,“苏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会鼎持!”略顿一顿,“苏子既来邯郸,舍人敢问,合纵大业,可是从赵始起?”
    “正是。”苏秦点头,“魏自文侯以来,一向恃强,今有庞涓、惠施诸贤,国势复盛,不宜首倡。韩处楚、秦、魏、齐四强之间,形势尴尬,不敢首倡,三晋之中,唯赵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郸。”
    “嗯,”贾舍人赞同,“苏子能够把握大势,从高处着眼,小处入手,合纵或能成功。敢问苏子,舍人不才,可有帮忙之处?”
    “诚谢贾兄。”苏秦拱手,“在下正愁孤掌难鸣呢!在下初来乍到,途中听闻赵侯病了,可有此事?”
    贾舍人遂将赵宫形势及近日听闻悉数讲给苏秦。
    苏秦冥思有顷,抬头笑道:“真是说来就来,在下今日就要麻烦贾兄了。”
    “苏子但讲无妨。”
    “依眼下情势,贾兄可知何人能够接近赵侯?”
    贾舍人不假思索:“安阳君。”
    “好。”苏秦拱手,“烦请贾兄设法将在下已来邯郸之事透给安阳君。”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进宫门,屏退左右,趋至肃侯病榻,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赵肃侯从榻上忽地坐起,拍下榻沿:“雍儿,来,坐在榻边。”
    太子雍谢过,起身坐在榻前。
    “雍儿,”肃侯不无慈爱地抚摸太子雍的头,“见过三叔了?”
    太子雍仰脸望着肃侯,“嗯”出一声。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装病。儿臣求问朝政之事,说秦公派使臣约盟伐魏,儿臣不敢擅专,请他定夺。”
    “他怎么说?”
    “三叔说,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是以请调晋阳守军两万驻防代郡,讨要虎符。儿臣已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除此之外,他还说什么没?”
    “三叔拿出一个清单,上面净是吏员的职缺升降,要儿臣审准。儿臣大体上扫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过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降了。既没有上朝也没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儿臣二话没说,也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赵肃侯微微点头。
    “不过,”太子雍略作迟疑,“名单上最后一人是河间令申宝,三叔突然越级升任他为晋阳都尉,儿臣甚感诧异,询问肥义,得知申宝原为肥义帐前参军,去年升任河间令,此番又升晋阳都尉,连跃数级,简直就是青云直上。”
    赵肃侯闭上眼去,浓眉紧锁,有顷,睁眼看向太子雍,笑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儿臣心中嘀咕,觉得其中或有隐情,便使肥义查访。”
    “哦,他可查出什么?”
    太子雍摸出一个密折,递予肃侯。
    肃侯看过,轻拍太子雍的脑袋,赞道:“好雍儿,只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冲你的个头,寡人在这榻上,可以安睡呢。”
    “谢君父褒奖。”
    “寡人听说,洛阳有个叫苏秦的士子已来我邦,眼下就在邯郸。雍儿可知此人?”
    连如此细微之事君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惊,同时也由衷敬服,微微点头:“嗯,儿臣年前曾听肥义提过此人,说他是个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进献帝策,欲扫平列国,一统天下,所幸未为秦公所用。”
    “你可会一会他,看看他是如何狂的。”
    “儿臣领旨。”
    丰云客栈里,贾舍人手捧一册竹简席坐了整整一日。
    苏秦从外面回来,吃一惊道:“贾兄,你一直在读?”
    贾舍人揉揉眼睛,轻叹一声,合上竹简,放在案上。
    竹简的第一行赫然写着“商君书”三字。
    “呵呵呵,”苏秦笑道,“没想到贾兄也是个书痴!”
    “不是书痴,是??”贾舍人止住,盯住苏秦,“敢问苏子,你是怎么得到此书的?”
    “临出山时先生给的!”
    “鬼谷师伯?”贾舍人自语,“奇怪,就内容来看,此书当是商君生前写给秦公的奏书,当为秦室绝密,师伯怎么得到的呢?”
    “师伯?”苏秦怔了下,盯着他问道。
    贾舍人却似没有听见,又闷一时,抬头看向苏秦:“苏子改变初衷,转而遏止秦势可与此书有关?”
    “正是。”苏秦点头,“不瞒贾兄,赴秦之前早晚翻阅此书,总让我踌躇满志,离秦归来早晚翻阅此书,又总让我冷汗淋漓啊!”
    “苏子浩然之气,在下敬服!”
    贾舍人的话音刚落地,店家进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位是苏先生?”
    苏秦起身,回揖:“在下便是。”
    “有贵宾到访,求请苏子。”
    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登门求请,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晓得是贾舍人的活动成果,朝他笑笑,拱手致谢。
    “呵呵呵,”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呀,莫让贵宾溜走了。”
    苏秦回他一个笑,随店家走至店门外面。
    门外停着一辆豪华轺车,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站在车侧,笑容可掬。
    店家介绍完毕,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嗯,果是有些气度。”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
    苏秦早从贾舍人口中摸清了赵宫内情,自然晓得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
    肥义让到一侧,指向轺车:“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
    “诚谢你家主公盛情,”苏秦抱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苏秦上车,肥义扬鞭,轺车疾驰而去。
    不消一时,轺车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写“风雅园”三字。
    听见声响,有人迎出,牵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对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便大步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赵国太子,便跪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赵国太子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将他上下好一番打量,微微颔首,指向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
    “谢殿下赐座!”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却是仪态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了!”
    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
    “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
    “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
    “赵国。”苏秦不假思索。
    “痛快!”肥义一拍大腿,朗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
    太子雍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
    “赵国。”苏秦干脆利落。
    肥义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
    “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
    太子雍来兴致了,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
    “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
    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都邯郸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
    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
    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
    “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
    “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打住不说,看向太子雍和肥义。
    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傻了,再无一句反驳。
    “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
    苏秦信心满满:“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
    “苏子请讲。”
    “合纵。”
    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出迎,与公子范见过礼,携手入府。
    公子范拿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对接,两块虎符合为一体。赵豹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
    赵豹再拜:“末将遵旨!”
    公子范召申宝进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麾下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军,你点兵两万,随公子远征代郡!”
    两个时辰过后,韩举引领晋阳精锐步骑两万,在暮霭中兵出东门,连夜向代郡进发。
    翌日晨起,东门刚开,又有一车入城,驰入郡守府,为首之人是安阳君府宰。赵豹迎入,见过礼。府宰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给赵豹。
    是安阳君的亲笔密函。赵豹拆阅,脸色微变,安排府宰歇息,使人召到申宝,引他视察城防。
    二人沿晋阳城墙巡视一周,走至西门,指着厚实而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及各类防御工事,颇有感慨地对申宝道:“申将军,三十年来,秦人三打晋阳啊!”
    申宝恭维道:“将军神勇,秦人望而生畏,想他不敢再来了!”
    “唉,”赵豹摇头叹道,“不瞒申将军,晋阳四县八邑,方圆数百里,仅有步骑五万,殿下这又调走两万,本将心里是上下扑腾啊!”
    “哦?”申宝奇问,“赵将军有何担忧?”
    “唉,”赵豹又是一声长叹,“申将军有所不知,在下镇守晋阳多年,深知秦人无时不在觊觎此城。晋阳为河东第一坚城,城高池深,是赵根基所系,万一有失,赵豹有何颜面再见赵人?”
    “将军放心,”申宝笑道,“在下临行之时,相国大人亲口交代,秦人已与我盟誓伐魏,绝对不会攻打晋阳。”
    “哦?”赵豹假作惊讶,继而点头,“相国既有此话,本将略有安慰。不过,无论秦人盟誓与否,城防卫戍必须加强。申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初来乍到,形势不熟,暂时接管西门城防,其余各门,由本将督查。”
    “这??”申宝面现不悦。作为晋阳都尉,理应是他全面接管军事防务。
    “申将军,”赵豹指着西门,“秦人若攻晋阳,此门首当其冲,最是紧要。本郡将最重要的城防交给将军,望将军谨小慎微,不可有丝毫闪失,否则,本郡可就担当不起了!”
    申宝吧咂几下嘴唇,点头应道:“末将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宝思忖有顷,伏案写就一封密函,召来一个亲信,吩咐道:“速回邯郸,将此函密呈疾公子!”
    “君父,”太子雍急切奏道,“雍儿会过苏子了。”
    “哦!”赵肃侯从榻上起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点头,“雍儿见过不少狂人,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赵肃侯笑容敛起。
    “雍儿以为,只怕吴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儿何出此言?”
    “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
    “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
    “合纵。”
    “何为合纵?”
    “照苏子的话说,叫作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
    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将苏子荐给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儿臣遵旨!”
    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轩。听雨轩里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主位。
    申孙禀过,司徒趋前,叩道:“臣叩见君上!”
    “坐吧。”奉阳君指向身边的空席,笑道,“丁爱卿,今日怎的迟了?”
    司徒抱拳应道:“君上有召,臣不敢迟到半步。只是臣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
    “哦?”奉阳君倾身问道,“是何军务,这也说说。”
    “回禀君上,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范公子使他回来催拨粮草。”
    “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臣遵命。”
    “燕人那儿可有音讯?”
    “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
    “嗯,”奉阳君微微点头,“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臣有一事不明。”御史不解地望着奉阳君,“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为何却要舍近求远,绕这么大的弯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唉,”奉阳君长叹一声,“这桩事体真要如你等所说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举事了,何待今日?”轻轻咳嗽一声,“别的不说,单是君上一人,你们就没吃透。”
    “什么君上?”御史争辩,“当年若不是大人帮他,君上何能坐上龙位?这些年来,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战,君上的龙位何能坐稳?再观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诺诺,大小事体全无主张,皆求助于大人决断,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众臣附和,一片喧哗。
    奉阳君重重咳嗽一声,压住众人,摇头叹道:“唉,你们这是只看表象,不明内中啊!别看赵语唯唯诺诺,行事却是柔中带刺,绵里藏针。朝中诸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几年,赵语肯听本公的都是何事?无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诸如邯郸卫戍、宫城禁军、粮草辎重、田亩赋税,他何时听过本公的?他将琐事交予本公,却将要害或交予安阳君,或握在自己手里,所有这些,你们哪里知道?”
    众臣各吸一口气,面面相觑。
    奉阳君缓缓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那儿可有动静?”
    “回禀君上,”御史奏道,“臣前日专程拜访中大夫楼缓,听他口气,安阳君似是倾向于大人。”
    “哦?”奉阳君眼睛大睁,“楼缓怎么说的?”
    “楼缓对下官说,有一日,他与安阳君论及时局,安阳君闭目有顷,只说四个字,‘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嗯,有意思!”
    司徒一头雾水,抬头问道:“敢问大人,‘老马识途’有何深意?”
    奉阳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当年先君薨天,赵语是太子,刚好出巡晋阳,长兄赵渫阴结诸臣,矫诏谋位,其中就有赵范、赵豹、安阳君和本公。赵渫本为太子,因其为人歹毒,举止轻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废去太子之位,改立赵语。本公知其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决定不从他蹚这浑水。本公虽然这么想,心里却不踏实,去找安阳君谋议,安阳君即以‘老马识途’作答!”
    司徒仍旧不解,挠挠头皮:“下官愚笨,请大人详解。”
    “呵呵呵,”奉阳君望着他笑道,“你是够笨的!‘老马识途’就是知时识势。那年,安阳君既知公子渫难成大事,又见本公不从,当然是跟着本公转了。他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明说,本公一听这话,心中就有数了。果不其然,在本公设法稳住公子渫,暗请赵语回宫之后,安阳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然后才是赵豹。公子渫见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势已去,逃出邯郸,潜往郑地去了。”
    听奉阳君讲出这段往事,众臣无不震惊。
    “君上解的是,”御史大夫恍然有悟,“楼缓本是安阳君的门人,此前对臣颇有微词,近日却亲近起来。臣原还纳闷呢,原来里面有深意呀!”
    “呵呵呵,”奉阳君笑道,“安阳君真要这么说过,倒有意思。”转向申孙,“申孙,备车,本公望望他去。”
    奉阳君驱车驰至安阳君府。
    寒暄过后,二人携手直入后堂,分宾主坐定。
    奉阳君看向安阳君额角的白发,不无叹喟道:“几日不见,四弟的额角就有白发了。”
    安阳君笑道:“额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个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阳君亦笑一声,“国事家事一大堆儿,忙得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今年刚说要歇口气,君兄却又躺倒了,你说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阳君应道,“国事家事打总儿压在三哥头上,真也难为三哥了!”
    “嗨,不说这些了吧!”奉阳君苦笑一声,盯住安阳君,“说起君兄来,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没有进宫看他。听说四弟前日去过洪波台,可知君兄龙体如何?”
    “不瞒三哥,”安阳君轻轻摇头,“君兄龙体时好时坏。听御医说,伤寒虽有好转,痨病却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痨病难治。先秦公??”顿住,良久,长叹一声,“唉,君兄也是,身子壮得原本就跟铁打一般,谁想这??前后没有几日,说垮竟就垮了。君兄一见小弟,颇为伤感,再三叮嘱小弟,要小弟多加保养。”说着,意味隽永地又叹一声,“唉,人生啊??”
    “四弟,”奉阳君敛神正色,“保重身体固然要紧,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来,就是想与四弟讲讲此事的。”
    “三哥请讲。”
    “听四弟这么说来,君兄之病恐怕撑不了多久。愚兄在想,万一君兄??愚兄是说,万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虑?”
    安阳君沉思良久,反问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阳君轻叹一声,“雍儿年幼不说,又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说到这儿,两眼直盯安阳君,“愚兄这里存下一念,万一山陵崩,为赵室社稷计,愚兄有心辅佐四弟暂继大统,待雍儿??”
    “不可,不可,”安阳君截住他的话,拱手推拒,“此事万万不可!”
    “四弟不必过谦!”奉阳君加重语气,“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继大统,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说,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来惯制!”
    “三兄抬爱,弟感激涕零。”安阳君再次推拒,“三哥有所不知,弟虽说不才,却有自知之明。若论才识,莫说是君兄,我们兄弟中,无论哪一个亦胜弟多矣!”
    奉阳君身子趋前:“四弟之意是??”
    “万一山陵崩,四弟唯听三兄吩咐。”
    “谢四弟抬爱!”奉阳君嘘出一口气,起身,深深一揖,“四弟之言,愚兄记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辞。”揖别。
    安阳君送到府外,反身回至后堂,刚要坐下,楼缓走进,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
    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既为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
    “大人,”楼缓不解道,“君上这么做,岂不是为虎添翼吗?”
    安阳君微微一笑:“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个虎呀。”
    “大人是说,”楼缓吸一口气,凝视安阳君,“奉阳君不是虎?”
    “真要是只虎,他还能活到今日?”
    楼缓两眼大睁,愣怔半晌,点头:“既然不是虎,君上为何听任他胡作非为?”
    “君上在等时机。”
    “时机?”
    “是的,”安阳君点头,“君上在等他变成一只虎。”
    楼缓若有所悟:“这么说,君上将苏子荐给奉阳君是另有深意!”
    安阳君微微一笑,问道:“你且说说,君上有何深意?”
    “骄其心志!”楼缓应道,“君上是想告诉他,君上身边既无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阳君又是一笑,不再吱声。
    “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安阳君转过身去,缓步走向后院书房。
    奉阳君正在听雨轩外的草坪上舞剑,申孙走过来,见主人兴致正浓,便哈腰候立。
    奉阳君又舞一时,收住步子,看过来:“何事?”
    “洛阳士子苏秦求见。”申孙双手呈上苏秦的拜帖。
    “洛阳士子?苏秦?”奉阳君连皱眉头,“此人所为何事?”
    申孙跨前一步,在奉阳君跟前低语数句。
    奉阳君怔了:“你是说,此人为君上所荐?”
    “正是。”申孙点头,“据楼缓说,殿下已与肥义私底下会过苏秦,以大贤之才荐给君上。君上未加考问,当即传旨安阳君,要安阳君荐给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为大器?”
    “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
    “一统天下?”奉阳君哂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
    “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的心思,“那厮已在厅中恭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就是。”
    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为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
    申孙应声诺,转身来到前院客厅,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
    苏秦起身还礼:“有劳家宰了!”
    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
    苏秦怔了:“此是为何?”
    “是这样,”申孙低声解释,“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皆由主公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
    苏秦沉思片刻,抬头:“烦请家宰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又走回来,拱手礼让,“苏子,主公有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径入后花园,趋入听雨轩。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大人!”
    奉阳君略略欠身,伸手礼让:“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
    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
    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颇为好奇:“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见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口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不无讥讽: ‘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抬眼看向申孙。
    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却是应不上一句。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颇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嗯,”奉阳君点头,“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依小人观之,”申孙眼珠儿一转,“苏子言辞过于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此事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
    “呵呵呵,”奉阳君笑意盈脸,“这个倒是好玩。”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轩。
    奉阳君依旧端坐。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席坐,申孙坐于对面陪位,侍女奉茶。
    “相国大人,”苏秦品口香茶,放下茶具,直抒胸臆,“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大人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尽兴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再次转向奉阳君,拱手:“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丝毫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二目微闭。
    苏秦颇觉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苏秦哂笑道:“依家宰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在下愚笨,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锐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于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这一席话,申孙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嘘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对策?”
    苏秦没有睬他,盯住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苏秦是以认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愈发纳闷,再次拱手:“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说完,不无期待地望着奉阳君。
    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微皱,拱手:“相国保重,苏秦告辞。”
    奉阳君依旧是两个字:“请讲。”
    苏秦起身。
    奉阳君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显然在打盹了。
    申孙大急,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便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矣。”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蒙了,转望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大步离去。
    申孙略略一顿,追上,送至大门。
    苏秦停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宰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得挑明:“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宰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不无抱歉,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是以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如雷贯耳,一时呆了,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爆出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阔步而去。
    迎黑时分,一名黑雕走进列国驿馆,对秦使公子疾耳语。
    “苏秦?”公子疾震惊,急道,“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来有半月了。”
    “半月了?”公子疾脸上一沉,责道,“你们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我们的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安阳君身上,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前往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切追查,方知他是苏秦。”
    “起来吧。”公子疾面色稍懈,“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公子疾思忖一时,转对黑衣人,“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公子疾正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
    守卫禀过,公子疾传他进来。
    来人是申宝亲信。
    申宝亲信走进客堂,跪地叩道:“大人可是秦国特使疾公子?”
    “正是在下。”公子疾应道,“壮士是??”
    “小人是申将军麾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申宝亲信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此为申将军手书,请特使过目!”
    公子疾阅后,对申宝亲信:“事关机密,本使就不复信了。你可转告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公子疾使人取出一块金子,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是十两金子,拿去吃酒。俟大功成日,本公子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金子,匆匆离去。
    见那人走远,公子疾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公子疾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奔向丰云客栈。
    使公子疾始料不及的是,列国馆驿早有赵宫安置的眼线。公子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奔向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宫泽。宫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
    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密奏转呈安阳君。
    安阳君召来楼缓,将情势大致说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赵豹,要他留意申宝,依计行事!”
    楼缓应过,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报,双手呈上:“司徒府奏报,代郡兵马陡增,公子范奏请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安阳君看也不看,摆手:“拖它两个月吧。”
    “好咧。”楼缓应过,笑道,“启禀主公,还有一件趣事。”
    “是何趣事?”
    “是苏秦与奉阳君的事!”
    “哦?”安阳君来兴致了,“他们怎么了?”
    “昨日后晌,苏秦递拜帖求见,奉阳君本欲不见,又恐落下话柄,传话说,言人事不见。苏秦称他只言鬼事,得以见面。苏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阳君眼前尴尬,奉阳君听出话音,以疲累为由,约他今日复见。今日后晌,苏秦再去,奉阳君甚是热情,约他面谈半个时辰。苏秦向他大谈合纵方略,认为这是改变他眼前处境的上上之策。”
    “他听进去了吗?”
    楼缓摇头:“奉阳君没有听见一句。”
    “哦?”安阳君怔了,“苏秦与他面对面谈有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听不见一句呢?”
    “因为他将两只耳朵用绒球塞上了。”
    “唉,”安阳君苦笑一声,摇头,“塞耳去听大贤,也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下官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孙的计谋。”
    “唉,”安阳君又叹一声,“身边净是小人,心却比天高,赵成简直昏头了!”
    “主公,奉阳君不用苏秦,苏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观之,此人堪为大才,对赵有用。三晋合纵,对赵更是有利无害,我们得设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不必惊动他。就眼下情势观之,苏子若想合纵三晋,不可能离开赵国。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栈店家,苏子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下官遵命。”
    公子疾赶到丰云客栈时,贾舍人出迎。二人见过礼,入堂中坐下。
    公子疾拱手致歉:“在下来邯郸多日,却是刚刚得知贾先生在此,是以来迟了,望先生见谅。”
    “上大夫客气了。”贾舍人还过礼,笑道,“在下一来邯郸,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国事在身,又无大事禀报,是以未曾登门相扰。在下失礼在先,要说抱歉,该当在下才是。”
    “是贾先生客气了。听说贾先生寻到苏子,且他就住此处,人在何处?”
    “两个时辰前,苏子前往相国府会晤,尚未回来。上大夫欲见苏子,还得少候一时。”贾舍人摆开茶具,沏好茶,递给公子疾一杯。
    “啧啧啧,”公子疾小啜一口,赞道,“贾先生人在邯郸,可这茶喝起来仍然有股终南山的味。”
    “呵呵呵,是上大夫的品位高。”
    公子疾又啜一口,话入正题:“贾先生既然寻到苏子,何时能够带他回去?君上切切盼着他呢。”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公子疾惊道,“此又为何?”
    贾舍人将苏秦的三晋合纵方略大约讲述一遍。
    公子疾脸色大变,急道:“三晋若是合纵,秦国岂不大难临头了?贾先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苏子改变主意,回咸阳去。”
    贾舍人摇头:“苏子是不会去的。”
    “这倒未必。”公子疾不无自信道,“公孙衍原也铁心为魏室效忠,到后来还不是前往秦国去了?”
    “那是公孙衍,不是苏秦。”贾舍人淡淡一笑。
    “贾先生,”公子疾略略一想,盯住贾舍人,“苏子愿不愿去是一回事,我们做番努力是另一回事。您看这样好吧,待会儿苏子回来,我们一起劝他,说服苏子前往咸阳。苏子若是不去,我们就另生办法。”
    贾舍人未及应答,外面就传来苏秦与小二的对话声。
    不一会儿,脚步声来到门口,苏秦推门直入。
    公子疾起身,拱手致礼:“在下秦矢见过苏子。”
    苏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阳见面的事,抱拳还礼:“在下苏秦见过秦先生,”略顿,补上下半句,“也见过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笑道:“听闻苏子在此,在下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了。”
    苏秦笑应:“上大夫是贵客,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上大夫请坐!”
    二人坐定,公子疾开门见山:“苏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苏子,不想苏子先行别去。秦公听闻苏子离去,使公子华一路寻至函谷关,因大雪纷飞,未能寻到苏子。之后几日,秦公又使在下追访。在下访至秦村,得知苏子已出函谷关了。”
    苏秦问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独臂兄家?”
    “正是。”公子疾应道,“在下还见到了秋果姑娘。听秦大川讲,秋果姑娘与苏子有缘,苏子应允三年之后上门迎娶她呢。”
    “这个??”苏秦脸色微涨,解释道,“在下与秋果确是有缘,在下也的确应允三年之后前来迎她。不过,迎不是娶。在下赴秦,两番遭遇不济,两番幸遇秋果姑娘相救,否则,在下活不到今日。秋果姑娘的救命大恩,在下当有回报。在下存心认秋果姑娘为义女,只是眼下处境尴尬,自身尚难保全,何能顾及他人?在下承诺三年之后前去接她,怕也把话说大了,听起来倒像是个托词。”
    “原来如此。”公子疾敛住笑,微微点头,“苏子为人,实令在下钦敬。只是,老秦人处事实诚,既与苏子有诺在先,必也会恭候苏子光临。说到此处,在下倒是有个想法。”止住话头,目视苏秦。
    “上大夫请讲。”
    公子疾侃侃言道:“纵观天下,可栖大鹏者,秦也;胸怀天下者,秦公也。苏子不远千里赶赴赵地,无非是想成就人生伟业。秦公既有诚意重用苏子,苏子何不顺势而为,与在下重返咸阳,成就一生辉煌呢?”
    苏秦苦笑一声,抱拳谢道:“苏秦与秋果姑娘有缘,与秦公却是无缘,烦请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说苏秦在此谢过秦公器重。”
    “不瞒苏子,”公子疾有点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赵国只是名义,寻访苏子才是实务。临行之时,君上再三叮嘱在下,要在下不惜代价访到苏子。只要苏子愿去咸阳,君上就以国事相托。”
    “呵呵呵,”苏秦淡淡一笑,“上大夫此行,寻访苏秦只是名义,谋取晋阳才是实务吧?”
    “苏子,你??”公子疾目瞪口呆,“此话从何说起?”
    苏秦又是一笑,抱拳:“上大夫休要惊慌,在下戏言,随口说出而已。”
    公子疾望一眼贾舍人,正色道:“在下恳请苏子,既是戏言,且莫外传。倘若赵人听信苏子之言,与秦交恶,由此引发一场刀兵之灾,就不是戏言了。”
    “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纵使有意告知赵人,赵人无耳,何以听之?”
    公子疾奇道:“赵人无耳?”
    苏秦摇头苦笑:“方才在下如约去见相国大人,使尽浑身解数,讲得天花乱坠,相国大人却如一段木头,面无一丝表情。在下惊奇,询问家宰方知,相国大人将两只耳朵塞了绒球。”
    “哈哈哈哈,”公子疾先是一怔,继而长笑几声,“真是奇人有奇遇呀!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献策,趣闻逸事不知多少,但这塞耳听贤之事,却是苏子独遇了。”
    “是哩,”苏秦又是一声苦笑,“千古奇事让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苏子,”公子疾不失时机道,“在下有一言,还望垂听。听贾先生说,苏子大志是合纵三晋。三晋之中,赵人无耳,魏人也未必有聪。公孙鞅在魏一无所施,在秦却建盖世奇功;公孙衍一心为魏效力,魏王反将他视作反贼,颁布诏书四处缉拿。至于韩国,无论是内治外务,皆非建功之地。反观秦国,东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险,进可攻,退可守,当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继位,内整吏治,外谋邦交,天下皆以为明主。依苏子智慧,当能看出。苏子是当今大才,然而,大才不遇明主,就如明珠暗投,因而,在下窃以为??”顿住话头,看向贾舍人。
    “上大夫所言甚是。”贾舍人接道,“秦公诚意重用苏子,苏子当可考虑重返秦地,一展抱负。”
    “苏秦谢二位盛情!”苏秦抱拳道,“只是,在下不才,唯脾气倔强,一旦认准大道,即使走到绝境,断不回头。二位仁兄诚意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别无话语。”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人各有志,苏子执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为憾了。”起身,拱手,“时辰不早了,在下另有杂务,这就告辞。”
    苏秦、贾舍人起身,将公子疾送至门外,拱手作别,复回堂中。
    “观眼下情势,”贾舍人道,“苏子若以赵国首倡合纵,怕要再候一些时日了。”
    “是哩,”苏秦点头,“不过,依在下观之,这个日子不会久远。”
    “苏子何以知之?”
    “奉阳君身轻权重,此番又趁赵侯病重,欲谋大位。谋事在阴不在阳,今日赵人皆知奉阳君有谋位之心,他的大祸也就到了!眼见大祸临头,偏这呆鸟看不出来,在下好意劝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苏秦又是一声嗟叹。
    “你说得是。不过,”贾舍人应道,“赵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阳君在朝又大权独揽,谋位不是没有可能。依在下观之,即使赵侯知他谋位,许也拿他没有办法。”
    “不是没有办法,是时机未到。”苏秦语气肯定。
    “什么时机?”
    “贾兄想必晓得郑庄公与公叔段的事吧?”苏秦盯住贾舍人,“庄公继位,胞弟叔段不服,欲夺大位。几番请制,庄公皆许之。段以为庄公软弱可欺,就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张扬谋反。庄公见段谋反之心国人皆知,遂兴兵伐之,克段于鄢!”
    “以苏子所断,赵侯时机何在?”
    “晋阳。”
    “晋阳?”
    “秦人早已觊觎晋阳,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子疾必是为此使赵。奉阳君识不出玄妙,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两万大军调往代郡。晋阳是赵根基,万一有失,赵侯也就寻到借口,奉阳君纵有百口,也是难辩。”
    贾舍人不无惶惑:“赵侯若想除掉奉阳君,只需唤他进宫,暗伏刀兵,有多少也可斩杀,何必这么麻烦呢?”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苏秦摇头,“当年赵侯得立,奉阳君功不可没。自任相国之后,奉阳君内外操劳,东征西战,有大功于国,这是赵人谁都看得见的。这且不说,赵成更是赵侯胞弟,若是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残之事,叫史官如何记载?”
    “即使如此,赵侯总也不至于拿晋阳去做赌注吧?”
    “这就难说了。”苏秦应道,“按照常理,赵侯既然识破此谋,当有防备。”略顿,“不过,在下仍有一点未看透彻,就是奉阳君为何要将晋阳守军调往代郡?虽说中山坐大,成为赵国腹中肌瘤,但奉阳君的眼下大事,理当不是中山国啊。”
    “苏子若问这个,舍人倒知一二。”
    “贾兄请讲。”
    “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两个士子,与他们闲谈,得知燕宫内讧,公子鱼为夺太子大位,在武阳招兵买马,欲举大事。奉阳君调大兵于代郡,或与此事有关。”
    苏秦震惊,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二人何在?”
    “得知公子鱼重金聘才,他们皆要投奔,这辰光想是上路了。”
    “贾兄,”苏秦起身揖道,“在下得小别几日,走一趟燕国。”
    贾舍人略怔:“去燕国何事?”
    “帮一个人。”苏秦走进自己的房间,麻利地收拾行李,不消一刻,整出一个包裹,挽在肩上,出门与舍人作别,见他已经备好轺车候在门外。
    “贾兄,你这是??”苏秦怔了。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观苏兄神情,赴燕定为急务。从这里到蓟城不下千里,苏子仅凭两腿,得走多少时日?此马正值壮年,可助苏子脚力。”
    “这个不成,”苏秦摇头,“没有轺车,贾兄如何出行?”
    “在下哪儿也不出行,只在此处候苏子回来。这辆轺车算是在下临时出借苏子的。”
    “既如此说,在下谢了!”苏秦谢过,接过马缰,跳上车子。
    贾舍人送到门外,拱手作别。
    苏秦驰有十几步,喝住马,扭头看向舍人。
    舍人追前几步。
    苏秦盯住他道:“贾兄既然不走,在下就再麻烦一事。”
    “苏子请讲。”
    “赵宫若是有事,尤其是晋阳那边,但有异动,就设法告知在下。”
    贾舍人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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