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睡?”
    “在这里。”
    他满脸的无情无义,说完便起身打算出去。
    可许稷却喊住了他,还不忘谈一谈条件:“此事结束后,我的案子该如何结?”
    “很简单。”练绘居高临下,盯住她花白的发际线:“索贿案经查子虚乌有,你可以清白离开台院,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利。据我所知,你刚考完铨试?”
    “是。”说老实话,许稷完全不相信御史台的作风,能不少层皮就是最好的结局了,至于得利,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被告“索贿”,不管最后到底清白与否,必然会影响铨选结果。可她除了与台院合作,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说起铨试,你恐怕还得谢谢你妻兄。”
    “妻兄?”
    “王家十七郎,王夫南。”练绘说起恩人的名字总是干巴巴,但这并不影响他感谢这份恩情。
    做了好事就该被知道不是吗?
    于是他很明白地告诉许稷:“若非他出面干涉,你可能在考完之前就被金吾卫带走了。所以你或许应该感谢他让你考完了铨试,若没有考完,你可能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许稷骤然想起在考院退场时,王夫南于人群中抓住她的手,将她拖了出来。
    原来如此。
    原来他早就在考院哪。
    想起来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他又何必如此热心?难道因为抵足而眠过吗?还真是……单纯天真哪。
    练绘见许稷脸上浮起笑意,默不做声地转身出了门。
    关上门的刹那,练绘唇角不由动了一动。他没有看错,与许稷合作,非常愉快。
    而房内饥肠辘辘的许稷,则终于打开了食盒,默默地赞叹一声御史台公厨的伙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一一】四柱帐
    推鞠房的夜晚阴冷而潮湿,隐隐藏着血腥气,睡在这地方没做彻夜噩梦就算万幸,可许稷居然能睡得沉沉,至辰时二刻又准时醒过来,脸上毫无倦意。
    嗒嗒嗒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许稷仍闭目打坐,吏卒探头进来一瞅:“喔,都已经醒了啊!”连忙扭头出去对另外一吏卒道:“早饭送来!”
    伴着早饭一起来的是一沓沓帐,摆满长案,连许稷的算盘算筹也一起搬了来。许稷咬住嘴唇,抬手整了整头发将幞头戴起来,还没系好,练绘便一身风雪地走了进来。
    “下雪了?”
    练绘拍拍肩头的雪:“昨日风啸一夜,竟没听到?”
    “没有。”
    能睡得这么沉,还真是既然之则安之的性子啊。
    练绘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拿过一本帐,并轻飘飘地说:“褚御史天没亮便去了比部调取相关帐簿,听说比部同僚很是想念你啊。”
    许稷搬过食盒低头吃早饭,没吭声。
    看看案上这些帐也能猜到比部今天早上一定炸了锅,哎,那帮家伙一定将她骂到死透透了。
    “许稷索贿了,许稷居然索贿了!平日里看着那么老实本分!”、“就知道长酒窝的男人不靠谱,心机男!”、“才刚整理好啊又要调用,再整理一遍放回去知道多难嘛体谅体谅我们这些没品没钱还要养孩养老人的辛酸不好吗……”
    当然也有抱定同僚情谊坚决不落井下石的:“从嘉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吗?一定不会索贿的,褚御史必然是哪里搞错了,就象征性调几本帐看看算了,调这么多也是白调,相信我!”
    褚御史当然是装聋子当比部一众人全在放屁,手掌御史大权无情征调了账簿。
    但是……也不需要拿来这么多吧?
    许稷闷闷不乐吃完早饭,抬头看了看案上的帐,恰好对上练绘投过来的目光。
    “许某要开始做事了,练御史要留在这里看帐么?”
    练绘低头盯着那勾帐看了好久,帐上是随处可见的“同”①字与小字标注的勾会依据,也有不对之处以朱笔更正,总之密密麻麻看起来确实浩繁复杂。他忍下皱眉冲动,反而是回了一句:“自然要看,不然如何体会比部辛劳呢。”
    许稷无话可说,只能接受其监工。
    本着及时报告的原则,许稷发现问题便会立刻指与练绘,譬如“光禄寺这笔宴赐帐有违令式,但判牍中却未指出”、“这笔属公费挪用所致亏空,应在却未在,本应关金部下符牒勾征②,但实际并没有”、“该任所庸调配额贰阡段,回残③本不得他用,但核下来并不对,主司知有剩却不言,应是按坐赃论,但未见处理”等等。
    所谓勾征,便是由勾检官进行勾检稽失,再由勾征官进行征收,勾征官从中央到地方自有一套系统,而比部作为勾征总指挥,若有人收受贿赂心怀不轨,少勾漏勾很容易出现;至于官典挪用、回残隐瞒不报等等问题,勾检中也存在会予以包庇造假的情况。
    若只是勾判不力,以失职论;但若是受贿而不法行事故意为之,则属于受赃。
    练绘对前者暂无兴趣,他要抓的是后者。从勾官到判官,从受贿者到行贿者,查出来就统统“弄死”。
    就在许稷焚膏继晷之际,长安的雪也快要淹城了。这场雪下得简直丧失理智,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偌大西京城像彻底睡了过去似的,皇城内各衙门也只剩了寥寥留直人员,其他人统统放假冬眠。
    没有人再关心窝在台院推鞠房里的许稷,除了千缨。
    千缨自那天之后便再没见许稷回来过,遂越发怀疑王夫南在偏门口说的都是谎话。
    她这天正要去前面找王夫南时恰好碰上三伯母,三伯母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惊天大消息随口说出:“许稷都被抓起来了还敢说自己清白!分明是他索贿未遂,心生怨恨,举告陷害十九郎!就等着瞧吧!”
    千缨自然不信:“三伯母不要再说笑了。”
    “我与你一介小辈说笑?”自那次在堂屋闹过之后,蔡氏显然已经和五房撕破脸:“你出去问问,我还骗你不成?你就等着守活寡吧,受赃可是重罪!”
    适逢王夫南从老太太那里过来,蔡氏一瞅见他,忙喊道:“十七郎,千缨有事问你!”
    千缨扭头便见王夫南踏过庭中积雪走来,她等他站定后皱眉问:“三伯母说三郎被抓了,可是真的?你上回在门口说的话是不是骗我?”
    “被抓了?”王夫南满脸不惑,“我倒未听到消息,三叔母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道听途说的消息虚虚实实,还是不要信的好。晚辈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说罢全然不顾蔡氏反应,抓住千缨肩头将她转了个向,示意她赶快走。
    千缨莫名其妙就被他带回了走廊里,脑子还晕晕的不大好使。
    “你与三叔母较真岂不是自讨苦吃?真是傻透了,天冷快回去吧。”
    王夫南说完就要走,千缨却一把拉住他:“可她说得煞有介事的,十九郎的确就是那种会反咬别人一口的人啊,好担心三郎!你上回说三郎只是被比部员外郎带回去干活的事是真的吗?”她说完按住扑通扑通跳的心口,完全忘了和王夫南之间的“深仇大恨”。
    “以我与三郎的交情,我会骗你吗?”
    不提交情还好,一提把千缨脑子里“抵足而眠”的事情又拽出来了。寒风凛冽,雪粒子刮进廊内,千缨脸若冰霜地冷酷质问:“那上回说的抵足而眠是真的吗?何时何地怎么眠的?!”
    “抵足而眠就是脚挨着脚啊。”王夫南难得微微笑。
    千缨怒气涌上双颊,红着脸问:“抱在一起了吗?!”
    “没有。”王夫南自证清白,却又补了一句:“但一起泡汤了。”
    “甚么!”千缨难以置信,气得跳脚:“我不信我不信!”
    王夫南捉弄她一般:“真的,就在东绣岭上。他们家就住在那,你应当知道的。”
    千缨抱头否认,好不容易承认现实嚎道:“一定是你使尽手段骗他耍他!”又抬头质问:“你没有对他做甚么罢?!”
    王夫南彻底服了她,伸手按住她脑袋让她镇定:“千缨哪,你有时间质问我倒不如多在意一个叫练绘的御史。那御史和你家三郎简直是一路人,我最近查了查,发现他对你家三郎格外上心,你要小心他与你家三郎会不会发展出甚么超乎同僚情谊的事情来。”
    “甚么超乎同僚情谊的事情?”
    “喔,就是同僚之间互行不轨,或单方面行不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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