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僚佐闻言一惊,小吏却已是挣开他的手,脚步匆促地去给练绘报信:“大帅!贼寇已率大军讨泾原了,凤翔北面恐是危矣!”
    练绘面色沉定,握紧了千缨的手,冷静回那小吏:“知道了。”
    泾原本是他打算联合征讨长安贼寇的北边强镇,没料胡潮却抢先对泾原下手了。他安顿好千缨,立刻去往营中与将士商讨防御事宜。
    “贼 寇大军出界,此时长安守卫力量应是有限,趁这当口出兵取了那胡贼狗头,正是好时机。”、“胡贼素来狡诈,应谨慎行事才好,邠宁镇那边可有什么新动向?”、 “邠宁节帅回信婉拒了,说还要再观望观望。”、“娘的,到这时候谁都靠不住,难道看着这天下被胡贼吞了吗?!”
    一众将士议论到最后便抑不住内心忿忿,本就是血气方刚之辈,这时候恨不得往东直奔长安手刃胡潮。
    但太难了,单枪匹马喊打喊杀,估计还没到长安就会被砍死。
    一众人都陷进无止境的焦虑中,希望一向强势的泾原军能够抵挡住贼寇的铁蹄,并能够一路杀回长安,到那时候,凤翔一定全军出动倾力相援。
    拍桌声、咒骂声过去后,营中骤响起了一声叹息:“陛下都没了,宗室又惨遭杀戮,杀回长安又怎样?”、“魏王呢?”、“指望一个逃遁多年的宗室骄子,还是算了吧,没兵没权又少魄力,这样的乱局他回来也是无用。”、“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胡贼这样嚣张吧?”
    一小将忽然抬首,毫无顾忌地同练绘道:“节帅有无考虑过之后的事?哪怕凤翔夺回了长安,周边方镇也都手握雄兵,他们怎可能容凤翔吃独食?胡贼一死,天下诸镇必乱,犬牙相错互相残杀,强藩并弱镇,那才是地狱吧。”
    练绘沉默着起了身,独自一人出了营。
    冬天的月亮看起来很干净,与夜空界限分明,更显明亮。
    他骑马独行江边,企图冷静下来,然时局……却并无法教人冷静。
    ——*——*——*——*——
    泾原军惨败,泾原百姓竭力抗拒贼寇,于是贼寇将帅便纵容手下士兵恣意屠杀百姓,名曰:洗城。
    一时间,泾州满城血雨。初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却无人赏。
    隔壁邠宁节度使,生怕也遭遇泾原一般的惨剧,主动向长安胡贼遣使奉表,表明归顺之意。
    胡潮之意,至此明了。想联合起来动我?不服?杀鸡儆猴可明白?挑你们当中最强的弄死,余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泾原惨遭洗城,邠宁奉表归顺,凤翔等于被砍断了手脚。
    转瞬间,进攻讨伐长安这条路也变得不可行,因胡贼的大军就虎视眈眈守在门外,只要一声令下,大军就破城入,届时会做出什么样不理智的事就不好说了。
    摆在凤翔镇面前的只剩了两条路。
    一,死守;二,携城降。
    凤翔将帅个个义愤填膺,但这一腔怒火却无处宣泄,除了在使府会议上拍案怒斥,再无处诉热血表赤忱。
    胡贼大军逼近的这一晚,谁也无法入眠。
    夜空很低很低,没有月亮。
    雪如灞桥三月柳絮,慷慨倾洒。
    练绘于城楼上站了很久,内心是无休无止的抗争。死守是表气节,最好的结局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投降,则又是贪生怕死不忠不义,余生恐都会被人唾骂贼寇走狗。
    他短促小心地吸了口气,忽然转过身,朝向西面,朝向大散关,深深弯下了腰。
    不过这短短几个月时间,岁月风霜就已经染白了鬓边发。
    ☆、第107章 【一零七】往西行
    往西的路上铺满了雪,因天太冷,雪不易化,一片白茫茫。雾气浓重的冷清道路上只有铜铃声响,音声仿能穿过迷雾,抵达远方。
    妙龄少女将酒囊打开仰头饮了一些酒,回头看看车内,随后瞥一眼阿兄,用西戎语道:“阿兄,那位娘子都醒来好久了,看起来却仍然很消沉哪,你不能哄哄她吗?”
    阿兄则回:“莫急,总会好起来的,伽罗啊,时间可是良物哪。”
    被唤作伽罗的少女点点头,目光瞬时转向车上坐着的另一个男人,很爽快地问:“瞿郎君!你要喝酒吗?”
    瞿以宁伸手接过酒囊,却不着急喝,他看向边上沉默坐着的人:“你要喝一点吗?”
    “不要给她喝啦!她的伤还没好!”伽罗很负责地阻拦道。
    瞿以宁于是默默收回酒囊,微微侧过身,饮了一口酒。
    大雾遮蔽了视线,也不知这条路能行到哪里。瞿以宁忍不住偏头又看了一眼边上的许稷,没错,恢复意识后她几乎没讲过一句话。
    寒冷河水浸透了她的骨头,好像也封住了她的嗓子,眉眼间是看得到的消沉意志。彼时费尽力气爬上岸已是奄奄一息,不知是什么支撑她活了下来,反复的高烧,长久的昏睡,意识也一团糟。
    瞿以宁那时亦是侥幸逃命,晨间至河岸看到侍卫尸体,却不见小皇帝与许稷,心惊之下循着河岸往下游走,最后好不容易寻到许稷时,已有西戎少女跪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替她处理伤口。
    那西戎少女闻得声音陡回头,看看他,用不太熟练的官话问他:“郎君能帮我将她背回去吗?”
    许稷当时浑身血淋淋,且呼吸已相当微弱,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瞿以宁遂顾不得探究那少女是什么来历,二话不说背起许稷跟着那少女回去。
    没有屋舍,仅有一顶牛皮帐,用度简陋,但好在兄妹二人是四海奔波之徒,平日里也备了一些伤药,此时尚能救急。
    瞿以宁待着不走,少女却将他赶出了帐。瞿以宁说“男女有别”,她也同他说“男女有别”,弄得瞿以宁一头雾水。
    在外面架起锅来煮食的阿兄瞥一眼就了然道:“那位受伤的郎君定是女儿身扮作男装啦,伽罗可聪明着呢。”
    瞿以宁大吃一惊,到这时他才似乎明白许稷的真实身份,但总觉得不可信。
    那阿兄走过来,拍了拍手里的灰:“若不是伽罗一大早跑去洗衣裳,恐也遇不着这位娘子,真是豪杰哪,中了三箭竟还能爬上来,怕是许多男儿都比不过。”他说着瞥一眼瞿以宁:“你的手怎么了?”
    “一点小伤。”瞿以宁不过是被流矢刮到,与许稷的伤情比起来,自然什么都算不上,遂将手收到身后,未露伤口示人。
    “她能好起来吗?”他问。
    那叫作达昂的兄长摇摇头:“只能看天命也。”
    瞿以宁叹了口气,独自去了河边。流水总是最无情,似乎能卷携走一切。侍卫惨死,许稷被冲到下游丧失意识,而陛下呢?是被西戎军掳走,还是……
    他不由闭了闭眼,想起身中数箭的许稷,就似乎看到了浑身血淋淋的小皇帝。难道——他被这河水卷去另一个世界了吗?
    护送陛下奔蜀的队伍几乎被杀光,而陛下也下落不明,瞿以宁看着茫茫河水,脑海中闪过一瞬的无措。他们的前路,在哪儿?
    但这迷茫也只持续了片刻,他随即骑马往更下游奔去。日头升起来,河面波光粼粼,这冬日便显得没那么冷,然沿途跑,却越行越绝望。
    伽罗给许稷处理好伤口,她仍旧脸色惨白,手脚都是冷的,贸一看就像是死了。伽罗担心地问阿兄达昂:“怎会中这么多箭呢?”她皱眉瞥一眼地上拔下来的箭:“似乎还是兵箭。”
    曾在军营待过的达昂看了看,最后说:“这是我们西戎军的箭。”他说罢看向榻上许稷:“难道是大周的贵族女眷?看着又不太像……”不过他倒是无所谓所救是西戎人还是大周人,转而同伽罗道:“作为一个女人,遭遇这样的事实在不幸,祝福她吧伽罗。”
    伽罗点点头,但她又问:“那我们的行程……要耽搁下来吗?”
    兄妹二人本打算在入冬前回到凉州,但因途中遭遇战乱耽搁了一阵,以至于在初冬到来之际,仍在大散关徘徊。倘若没有遇到许稷,今日他们就打算出发继续往西行了。
    达昂却很是爽快地说:“就地休息几日,看她能不能挺过这难关。倘若挺过去了,就带上她一起往西去。”
    “万一她不愿去西边呢?”
    “那也没办法啦,总不能将大伤未愈的女人扔在路上,做人岂能这样?”达昂说完掀帘躬身出了帐,却不见外面的瞿以宁。
    他当瞿以宁乃过客,只有伽罗还惦记着,一下午都在嘀嘀咕咕:“那人身上似乎也有伤哪,他们可是一起的吗?可是为何突然走了呢?连声招呼也不打……”
    然就在夜幕沉沉覆下来之时,瞿以宁的马蹄声却返了回来。
    他面色沉重地下马,伽罗闻声迎出来,却只见他从马背上抱下来一个孩子。伽罗凑过去,却被瞿以宁以及他怀中的孩子吓到。她倏地往后退一步:“呃——郎君是去寻人了吗?”
    瞿以宁一言不发,苍白的面上是红了的眼。堂堂七尺男儿,抱着君王的尸身,眼泪再也止不住,只能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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