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很不喜欢孙女,责怪媳妇没有生个男孩。此时,她却忍不住热泪。她一边抹着泪,一边将孙女拉进房里。“乖孙女,你在房里待着,大人谈事呢!”
    曾氏回到桌子前,坐下来。
    刘居北重重叹了口气,再次拿过嫂嫂手里的苹果,咬了一口。
    “听着,”庄枫淡然地说,“请大家重新审核一下我们需要达到的目标。接下来,我们要尽力延缓下一次审理,这很重要。”
    曾氏再次尖锐地发问:“为什么要延缓?”
    “因为时间越长,审理人员越疲惫,外界越会认为案件有问题,舆论越对我们有利。”
    “这样就会被判无罪吗?法官被拖得很辛苦,会不会乱判?天哪,难道法庭就是这样做事的吗?还有你们。”
    庄枫没有说话。
    “舆论?舆论只会杀人,把无罪搞成有罪。”刘居北说。
    庄枫给他俩一个轻笑,然后说:“刘婶,我知道您心急,您不想听我说居南有罪,但死者的手指里有居南的皮肉,还撕破他衣服,都是些硬证据,而且还搜出了有他指纹的凶器。”
    “但居南根本没有做过。那些证据会不会是有人栽赃的?”
    “皮肉啊,刘婶!我是说dna,居南身上的皮肉怎么会跑到死者指甲里去?而且他身上有搏斗留下的伤痕。”
    曾氏无助地看着居北,他嘴里塞着苹果。
    “居南不可能杀人。”吴娅说。
    这是媳妇的言行第一次让她感到欣慰。
    庄枫坚定地说:“你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公安能随便关他吗?”
    “有冤案的。”
    “这么说——”
    “他杀不了人。”
    庄枫叹了口气,显然认为吴娅只是为了安抚婆婆的情绪才这么说的。
    于是,他又说:“无论你们怎么认为以他的性格不会杀人,以他的体质杀不了那个人,证据都摆在那里。因此,反复说这个没有意义。我只想解决目前面临的问题,提出可操作性的建议,大家一起去努力。我这样说明白吗?”
    曾氏总算仔细思考起来。她瞥了一眼居北,他仍在吃苹果,那块苹果在他嘴里滚动,味同嚼蜡。哥哥的事让他束手无策,让他感到沮丧。嘴巴嚼动是他拒绝思考,拒绝一切他不喜欢听到的事情的方式。在情感的背后,他十分认同律师的观点。现在不是说哥哥会不会杀人的问题,而是如何为哥哥找一条生路。
    她的视线转移到媳妇身上。吴娅的双眼下有着深暗的阴影。她有种感觉,半年多来,吴娅和她正以加倍的速度变老。
    “那……那如果居南真的犯了案呢?”曾氏头一次大胆假设。她颤抖地看着傲慢而帅气的庄枫,他的双手正抓着他带来的资料,似乎想塞进包里离去。
    “如果……如果所有证据都证明是他杀的人,那该怎么办?”
    “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他的人格,他的暴力倾向,他过去的行为都不足以让他立刻出狱。但某种特殊的性格特征,或者情景性行为,至少可以救命。”
    “我不明白,如果他真没有杀人呢?”
    “刚才我说了,假设他没有作案,冒出一个人主动承认杀人,或者抓住了真凶。即使刘居南承认了杀人,只要保住了命,一样可以昭雪。也只有保住命,昭雪才有意义。”
    “居南一直不听话。”曾氏已经动心。
    庄枫同情地看着她,但也坚定地说:“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浮现了出来,结合他过去的吸毒行为,更不用说他的暴力倾向和反社会行为。刘婶,活着是一切的基础。”
    曾氏的头低了下去,庄枫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果还是判死刑呢,那不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我们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配合证据,又能打动法官同情,便能保住生命。”
    “这……这样要花很多钱吧?”曾氏犹豫地问,“我们……”
    她看了吴娅一眼,媳妇看上去很生气。因为她提到钱的事,但她就是克制不了自己。她们都没有收入,银健米业的收入因儿子的入狱而锐减。她想好好经营,可是邻居商议,不去杀人犯店里做生意。
    “我是法律援助中心推荐的,不用聘任费。”
    “我们一分钱都不用出吗?”
    这时,吴娅发出一声狠狠的咳嗽。庄枫向她保证不需要,这是第一次听到他亲自说出不要钱。她在庄枫眼里看见一丝同情。
    “有些事需要你们自己去做,”庄枫冷静地说,“下一次,我会慢慢告诉你们程序。”
    “如果能让他保命,我让居北跟着你。”
    这时,他们都沉默着,思忖着当事人生命关头每个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庄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如果这就算达成了一致,今天的商量就到这里。”
    手机铃声响起,每个人都抬起头。铃声来自庄枫的包里。他翻出手机,说了声“你好”,然后走进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凝重地走出来,喃喃地对方娟、郑航说:“对不起,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如果你们还有别的事,我先走一步?”
    方娟转头看了郑航一眼。“你先走吧,我们再待一会儿。”
    其实,方娟和郑航留下来没有多大意义。与律师的艰苦谈判,让主人一家非常疲惫。庄枫一离开,他们便躺进棕色的旧沙发里。
    吴娅换上了一件粉色浴袍。过去半年,她一直穿着它,当作不出门的借口。她才三十多岁,却日益见老,黑色的短发根根竖起,发根处都已发白,她也不管不顾。除非她母亲过来,拉着她去理发,否则,她就一直躺在沙发里。她总是微微侧着,嘴巴稍稍张开,眼神呆滞地看着电视机。
    案件刚发生时,方娟就见过吴娅。邻居说,那是她最美丽的时候。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洗漱、化妆,用种种发饰束起黑色长发,需要整整半个小时。然后弄好早餐,丈夫、女儿坐上餐桌后,她要试三四套衣裙。七点半,丈夫去农产品店开门,她则送女儿去幼儿园,再去店里,跟丈夫厮守在一起。
    自从警察从家里带走丈夫,她再没去过店里。幼儿园安排了车辆,到她家门口接送,女儿就独自来去。
    后来,曾氏来到了家里,接待络绎不绝来探访的亲戚,做饭菜,打扫卫生,默默地打理家里的一切,让孙女感受到家里的活力。
    其实,曾氏的状态也是极差。孙女不在屋里的时候,她像游魂一样,紧握着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在房间里来回晃荡,眼神空空。她是个吃了一辈子苦的女人,世态炎凉,看得跟春秋四季一样准。
    每天晚上,把孙女收拾好送上床,她就和吴娅一起坐在沙发上,像僵尸一样,不停地看不费脑子的电视。里面播放什么,或者不播放什么,她都不知道,只有那鲜明的颜色,在她们脸上闪来闪去。
    那时,她很理解吴娅不想出门。邻居都在议论。她在菜场买菜时,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说她是杀人犯的家人。她很生气。没错,我是杀人犯的母亲。这种事也可能会发生在你们身上。但她没有说出口,也不敢说。
    她不得不保持振作,孙女还要靠她呢。店子由居北在打理,但她不得不时常去关注。小儿子有点儿脑子不清醒,没她提点,也怕出问题。
    方娟觉得这一家人过着怪异的生活。她跟郑航不时地向他们中的某人提问题,但他们纷纷把头向后仰,整个肩膀陷在又软又厚的沙发里,时不时地发出鼾声。但你又发现不了是谁在睡觉,只要一提问,他们会立刻醒过来。
    看着衰老的曾氏,方娟很想去抚摩一下她的脸颊。在这一家人中,她算最坚强的,但也最疲惫。她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头开始疼起来。那种疼先是像脚步声,“咔嚓”“咔嚓”“咔嚓”,然后就如擂鼓,“咚咚咚”地狂跳。他蹲在假山后面,蜷起身子奋力抵抗着。
    可就在他与它对峙的时候,那种疼忽然消失,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深刻的、孤独的被抛弃感。他觉得崩溃般的失败,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委屈、失落和愤懑。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对,却又说不出他们怎么不对。
    身心折磨慢慢过去,他在假山上靠着,松了口气。五年来,它们总是在他沮丧的时候突袭而来,在他准备迎接挑战时,悄然而去。
    这已经不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碰到的事情,他早已多次遭遇这种挑战。只是这种事情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他掏出望远镜,对准那个窗口。情况不太妙,与他生命有着奇妙交集的两个人——方娟和郑航竟然会同时出现,而且如此默契,不能不令他浮想联翩。郑航说话少些,方娟说话时总是偏着头,在他的高倍镜头下,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即使他看清她每一个动作,他也不懂唇语。
    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在说什么,正是他跟踪他们的目的。
    他身体战栗、嘴唇紧闭,思考着自己还有什么选择。他意识里感到有些微的嘈杂声。折磨并未完全离去。虽然他已经做好准备,但心里的那个“他”低头瞪视着,一副严厉又顽固的模样。“他”说:“你知道吗,孩子?到了该坚强的时候了。要么行动起来,要么就这样永远沉寂下去。”
    他不甘于沉寂,可他尝尽了挫折和冷漠。他曾经以满腔的热情拥抱生活,以最好的准备和勤勉捕捉机会,可机会并没有如期青睐他。他凭着美好的想象接受了书本上高尚的字眼,可现实的阴暗和残酷无情地击穿了梦想。
    他在与生活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包括爱情。
    他在一次会议中认识了方娟。看了第一眼,他便认定方娟是他的,只有方娟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抓住一切机会主动为方娟买各种酒水饮料,用尽一切热情与她推心置腹地聊天。他还不断地、极其渴望地提出各种聚会的要求。
    但是方娟总是漫不经心地顺嘴答应他的所有要求,却从不兑现承诺。
    比如,他说,小娟,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她说,好的。可是到了晚饭时间,左等右等,却从不见她踪影。
    他说,小娟,我们周末一起去爬山吧!她会说,好的。周末到了,他借车去接她,不论如何打电话、摁喇叭、敲门,她就是没有回音。
    他说,小娟,我们去逛街吧。她会说,等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可是,处理到一半,她要去哪个部门送资料或其他什么,再也不会回来。如果他跟着,她就会约个闺密,在后门接应,然后发个短信告诉他,她们已经逛了半条街。
    她当面拒绝过,可惜,他只当是她口是心非。
    这是个什么样的游戏,旁观者一看便知,但他乐此不疲,直至方娟拒绝他所有的邀请。
    在那个冷冷清清、一个人独居的家里,他放声大笑,自黄昏至天明,直到需要去赖以谋生的单位报到,他都还在笑,只是已经浅淡很多。后来,这种笑一直挂在他的脸上,成为他迎来送往的招牌。如果他们知道……
    当他首度为他的计划选人时,心中并未感到焦虑,反而比较好奇自己会做得怎样。这种事不需要求人,不需要借力,社会炎凉刻薄的一切都与它无关。刚开始是以深夜梦魇的形式出现,只不过是一种消遣。那时他总是独自一人,而且没有人在意他。后来,这件事占据了他清醒的时间,变成一种迷恋、狂热,一种侵蚀个人本质的需求。
    他的选人并未经历反复,因为他心里长久以来一直就有痛恨的对象。他觉得自己沦落如此,那些人有着直接的干系,或者说就是他们造成了他的失败。
    现在,他更要让他们难看,让他追求不到的女人难看。他感觉到愤怒犹如在血管里打鼓。你以为我很弱吗?你以为我是笨蛋吗?
    嗯,我会让你们看看这一切……
    第一次,他非常小心谨慎,不让自己与那种事有丝毫关系。他精心选定对象,精心谋划每一个步骤,套用某个现成的案件精心安排证据,并虚拟了法庭情形。等到终于需要执行行动时,他换上伪装的道具,而且只使用从当事人家里偷来的东西。
    在他的心底,要让任务完美,必须执行三个原则:耐心、细心、精心。看吧,自以为是的女人,我可是个有原则的人。
    最后,行动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执行。无声的搏斗、飞溅的鲜血以及留在死者身上的“凶手”痕迹,构成了梦幻般的一案双命。
    他的手连抖都不会抖一下,这个世界也不会在意这起案件。因为这些草根不如的生命,于己、于家、于人、于社会,消失比活着更有意义。
    他把时间选在春夏之际。因为那是他痛苦来源之季,是他陷入单相思之季。他在这段时间实施行动,接着……
    公安简单地侦查,检察轻松地起诉,法院悄然地审判,案子就会完结,他则安心地回到日常的生活中。
    心爱的女人,你还对我不屑一顾?还认为我无用吗?
    然后……
    什么都不会留下。这样的案件发生再多,报纸连提都不想提,所有的人都在继续生活,或许还生活得更好。只有他仍孤单一人。
    接着,便是第二年的同一段时间。花更多的时间谋划,付出更多的耐心、细心和精心,非常认真谨慎地执行。
    无声的搏斗、飞溅的鲜血以及留在死者身上的“凶手”痕迹……
    每次执行完毕,他都安心地回家睡觉,直到听到警报声。然后他尾随其后,用高倍望远镜从远方观看,获取更多的心理安慰。
    那些无知、懒散、不会用脑子想问题的警察按照他的思路空忙活一番,看到他让他们看到的部分,拿走他让他们拿走的证据,去逮捕他让他们逮捕的“犯人”。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看完现场,他还去看受害人家庭,参加他的葬礼,到公安局、茶馆听知情人的聊天内容,然后亲自去“凶手”家里帮忙……这一切都太有趣了。
    该死的女人,看你再小看我!
    到第四年的时候,他的计划奏效了——方娟参与到案件之中。他感觉到少有的新鲜刺激。在他想来,他没有看走眼,这个女孩跟他一样聪明。
    在他将警官、检察官、法官们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方娟将引导他们发生不必要的争辩,最后他们还会感谢他呢。
    他需要更有挑战性的事件,更引人注意的目标,更值得投入心力的对手,他必须抛出一些诱饵,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他没想到郑航也会搅进来。
    这让事件更加有趣。他仿佛又听见少年郑航饮泣般的痛哭,看到他玩命地训练和刻苦学习。他想看看这个想成为精英中的精英的警察,如何玩下去。
    这真是一个很棒的游戏,因为现在它已不再是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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