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39度的天气,打揽的花边嵌于十层前短后长的哥特风黑纱裙上,马尾扎得高,肩颈露得再多也是闷,她一身秀场打扮和男科医院格格不入,已经有不少人注意过来。
    高筒靴十厘米的鞋跟敲在大理石面。
    哒、哒、哒。
    来的路上太急崴了脚,痛得她冷汗涔涔,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他身上玩世不恭的痞气随着她的走近慢慢敛了,先前飘得厉害的气场全沉下来。
    里总见状回头,眉宇在见到姜珀的瞬间陷得更深,给后知后觉侧过身的赵阙递了个“这烂摊子你能收拾吗”的眼神,后者方才的看戏心态消失得无影无踪,压着大事不妙的慌张低声叫了声嫂子。
    里总喊她,小姜。
    显而易见的劝架口吻。
    姜珀完全无视两人,一点儿注意力没岔开,目标一直明确,就冲柯非昱来的,远远确认他一切安好后,提了一路的心稍稍放下,但怒气随之提起,这会儿的目光已经从他的手环绕到脸上。
    冒了些青色的胡茬,挺有男人味儿。
    “这就是你所谓的成熟。”
    额角的汗冒得急,话却说得缓。
    反问句说成陈述句的气势。兴师问罪。
    “谁叫她来的。”
    柯非昱保持和她的对视没移开,话是问给边上俩人听的。
    轻飘飘的语气,也很淡,仿佛他才是在场的那个不相关人员。
    可多说一句就能吵起来的火药味,赵阙闻到了。
    本想多找张嘴来劝,却不想这两人早有龃龉在前,遇上这么个火上浇油的情况是他赵阙万万没料到的,锅不能让Rison哥背,他正要开口认下,“是我叫的”四个字只说了半句就被姜珀打断。
    “我问你,这就是你所谓的成熟,是吗?”
    “对。”
    “你让我给你半个月,就为了争取时间做这场手术?”
    “对。”
    胸气涌动得厉害,来的路上有很多话想说,可真正站到面前她一颗心却堵得千疮百孔,“结扎就能代表成熟?你要不要这么偏激柯非昱。”
    “我偏激?”
    “不是偏激?不如你来给我一个更准确的定义好了。我说怕搞出人命你就去结扎,如果我说不喜欢你太能说会道,你是不是还要把自己毒哑?”
    “哑了我怎么做歌。”
    一是一,二是二,逻辑清晰到不像他柯非昱。
    怒极反笑,但笑不出来。
    “……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听一遍术后风险都要二十分钟你问我前后奔波一周知不知道后果?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是你说的吧,现在我去手术台上躺了一遭,歧视和白眼我受得够多了,所以你担过的心受过的怕我都懂了,同理心直接拉满,你说过挺着大肚子读书不像话,那避孕的责任我来扛,明明皆大欢喜的局面,我不知道你现在对我发脾气是几个意思?”
    姜珀死死盯着他,缓慢摇头。
    “我以为你会改变,但你永远不会,你就是冲动,你就是不成熟。”
    “冲动?”他呵笑,“我做任何决定都没超过一分钟,但这件事我他妈想了整整一个晚上,你告诉我这叫冲动?”
    真不想吵,抹把脸,加上一句。
    “有些事我放不下,但其他好说,都能商量。”
    “那你做这件事跟我商量了吗?”
    柯非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行踪被透露本来就窝火,现在还要被劈头盖脸质问一通,怒气也上来了。“我的身体怎么折腾还需要跟你商量啊?”
    姜珀被激到连说叁个“行”。
    “你当然不用和我商量,怕就怕你过了这阵子新鲜再找我算总账,到时候说是我PUA你做的手术,我岂不是有嘴说不清?”
    他所剩无几的耐性被她几句看似无端的猜忌耗尽。
    “少操心这些有的没的,我结扎和你什么关系?刀挨我身上痛着你没有?怎么总把我想得那么不是个东西,秋后算账的天打雷劈,今天话我就放这儿了行不行?做个爱说怕中标,现在我让你彻底中不了标你也不行,我也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搞了。姜珀,你给个准话吧,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并说了,我全解决。看我做什么,说话啊!”
    最后几句全是吼出来的。
    什么情况啊?整个楼层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边,连里总的儿子都抬起头。看热闹。
    姜珀颤抖着身子,惊惧到顾不上羞,咬牙让他小点声,要点脸,大人小孩都看着。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讥诮地笑了一声。脸面。笑死人了。
    “现在我还用在意什么脸面吗?追你追得多猛大半个圈子知道,被你甩得多狠也大半个圈子知道,我的自尊在你姜珀这儿值几个钱,啊?屁都不是。”
    几个医生护士闻声赶来,身后是带着黑衣保安的。
    偏偏面前这两人还剑拔弩张对峙着,赵阙赶紧跳起来捂柯非昱的嘴,里总负责收拾场面,连忙道歉说没事,小两口拌嘴,没事没事,你们忙。
    一位医生用板子遮住嘴小声责怪,“跟你说别和外头说接这手术了,你看看现在。”
    前台被说得委屈,“人说做单身爸爸不容易,这辈子对带娃有阴影了非得做.....”
    一拨人被说服着走远了,两人也被劝着往房内走,可这些话姜珀全听在耳里,本以为他能冷静下来想明白,没想到却是一条路走到黑。
    “有话好好说,都别冲动。”
    里总留了这么一句,把门关上。
    心上肩上都像上了重重的枷锁,都沉默了一阵,最终是姜珀先开的口。
    “你为什么会这么——”
    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但就是……疯。是疯啊,疯到让她害怕。
    知道他冲动,但不知道他还能这样冲动。再也找不到坚持的理由,这回她是彻底醒悟了,原来再怎么挣扎他们都只是注定相反的磁极。
    实在悔不当初,她胸口钝痛,血淋淋的现实摆在她眼前,逼着她不得不承认:
    “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柯非昱的暴躁已经懒得再去掩饰。
    他厌倦地阖上眼,后仰着脑袋将手指伸进头发里抓弄,在她面前来回走动着,近乎是自言自语。
    “能做的都做,能给的都给。只要你姜珀愿意考虑,床上床下,方方面面的,我总能把你伺候到位,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什么两个世界......”
    稍稳下情绪,停下。
    睁开眼,又他妈是那张他挂念了几年的脸。强压怒气,话是从牙根里挤出来的。
    “那你他妈不早说啊。”
    我早说会有用吗。
    他额角跳了跳。
    “有没有用另说,问题是你从来不说。哪次不是这样?有意见就憋着,攒着,自己在心里走完了全程,可能对我失望了有千八百遍吧,完了想通了,想明白了,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了,然后甩给我一个结果,说什么冷静说什么分手。我做完所有的努力,话却被你说光,姜珀你怎么这么牛啊?”
    她心口剧烈起伏着。
    “我有你牛?为达目的你不仅能编出这么合情合理的戏码还能扯上小孩儿陪你过家家。你是太长进了,真的够成熟。”
    “少阴阳怪气。”
    他语气维持着刻意的平缓,“姜珀,你那了不起的成熟标准到底是什么?是能开车带你全家去旅游的成熟,还是能替你砸钱删掉全网视频的成熟?”
    半丝寒意从心底冷出来。
    呼吸陡然不稳,她的指节捏到发白,柯非昱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两人的姿态从这刻起微妙地调了位置。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他冷笑。
    “你懂不懂搞营销号公众号的那群都是熟人啊?我说过了,这个圈子很小,很小,小到他塞了多少钱我打一个电话就能知道,但我没问,为什么?”
    他看着她,步步迫近,“之前你告诉我,不能公开是因为难给家人交代,我信了。你扪心自问,你让我做的我哪件不是全力满足?现在我问你,你叁番五次地敷衍我到底是真的事出有因还是因为你他妈的根本不够爱我!?”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能不能冷静一......”
    被他用力往后一推,肩头狠狠撞到墙壁上,姜珀骨头都要碎了。
    柯非昱大声问她:“给你你能冷静吗!”
    踉跄了好几步牵扯到脚踝伤处,她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
    而他仍在质问。
    “删视频的事,你知不知情?”
    姜珀浑身抖得厉害,叁分痛叁分悲,还有四分是无法如实相告的左右为难。
    要她怎么说,说那份视频在长辈眼里有多伤风败俗,说你热爱并为之奋斗几年的音乐在他们心中是难以入耳的社会垃圾......她说不出口。
    窒息的沉默里,攥她臂身的那股力量逐渐懈下,但在完全脱离肌肤之际却被她用手按住,她咬着唇憋泪,抬起眼看他,语气从没这样软过,“如果被我家人看到那条视频他们会怎么想,你替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不知道在他看来她是怎么一个态度,但姜珀心里清楚,她是在求。求他别走。
    “知不知情?”
    他全然不顾她的解释,眼神阴鸷,又逼上一遍。
    她眼睛已经红透了,泪在眼里转。
    ......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想放更狠的话,也能放更狠的话,battle这么多年,多脏的韵脚都没怕过,freestyle玩得凶是出了名的。但对姜珀,突然就没办法了。
    可以拍着胸脯告诉人,就是最叼的,就是世界第一等,就是宇宙第一牛,但日天日地的劲儿此刻全没了,一句重话放不出口,蔫巴成了这个德行。只觉得人被抽空了主心骨,耳边嗡嗡嗡的,脑壳生疼。
    心如死灰。
    “行。”
    手一松,盯着她后退几步。“我他妈也累了,爱谁谁吧。”
    脊背抵上门把。
    “就当你已经替我挨了一刀,我们两清。”
    转身按下,门猛地一开,外头站着的Rison和赵阙均是错愕,插兜或抱臂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转念一想,他们这是在守门啊,又不是听墙角,有什么好不自在的。
    但到底是把来龙去脉听全了,赵阙不住出声劝:“老K......”
    “柯非昱!”
    姜珀在他背后喊,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
    “你今天要是出了这个门,我们就真断了。”
    喉头哽咽着滚到第叁遍时他转了身,眼睛红红却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
    断。
    甩给她一个字,不带多说的,从她手中利落抽出东西,姜珀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见他删除号码拉黑微信一条龙全套行云流水,和当初他打自己电话那样自然,她眼睁睁见他把手机往自己怀里一塞,又撂一句:“断就断干净。”
    “为你守节的几年算我倒霉,追的时候一心一意,该放手我绝不会带水拖泥。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头草老子这辈子没吃过。质量比你优的妞我身边多到陪不过来,想抽身我可以分分钟不带重样,但是你他妈给我记住了,能这么为你不计回报付出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了,离开我你这辈子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
    话放得难听、刺耳。
    绝,非常绝,大有此生不复相见的狠厉。
    脚疼着,背抖着,所有理智和冷静崩塌得只剩一捧残灰。
    眼眶绷不住越积越凶的眼泪,在他转身的刹那姜珀终于落下一滴泪,砸到地板上。
    她通红着眼,在他身后赌气地回:
    “那就试试吧!”
    他仍在走。
    不回头。
    姜珀心气愈加浮乱,忍着脚伤跑出病房,对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喊:
    “看看究竟是你柯非昱先爱上别人,还是我先谈上恋爱!”
    ......
    ......
    水珊珊是在凌晨一时收到的特关消息。
    在柯非昱微博的互相关注里挨个儿寻找关于姜珀的一切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其实一开始没抱希望,就碰个运气,没她的动态,很怕她过太好。
    她不常发微博,可她存在于别人的微博。
    尝到了甜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例如她夜不归宿那晚在酒吧里被无意拍到的照片。
    蛛丝马迹的边角料就能拼凑出她恋爱的行踪轨迹,水珊珊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看到推送的四个字时水珊珊没在意,只当是深夜的网抑云情绪。暗嗤一声,矫情不是一天两天了。逛完圈内人的微博,回到最开始的界面时却发现他的置顶微博消失了,头像也全黑。心一跳,她立马切换到姜珀的主页。
    一夜间清空了所有的微博,像个水军号一般,ID是乱码,整个界面只留下一句话——
    :迷途知返。
    ......
    像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她立即转手发给了秦沛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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